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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忍痛】 ...


  •   昼夜如水流逝,转眼间十月已过去一半。

      这几日风霜渐冷,山林尽染,引得游人纷至沓来。特别是桑罗观中的一棵高大的千年银杏,叶片已全部转黄,活像一把金黄色的冲天火焰,数里外便可望见。

      簪缨在坊间采买时偶然听闻此事,顿时来了兴趣。

      他是勤国公府的家生子,被陆缥外祖母也即勤国公老妇人指派来贴身照顾陆缥——实则却是陆缥独来独往惯了,不耐烦有人侍候,因此从外祖母调拨的一派人手中随意点了一个年纪最小、最好摆脱的小童,随自己南下。

      来到碧霄府一月有余,陆缥也只有在几次宴饮时带他出席,其余时间都将他撂在官舍,做些看门采买的细碎活计;更过分的是,连去菩萨蛮那么好玩的地方,也不带上他!

      早知如此,还不如就在勤国公府待着,好歹有其他小厮丫鬟一同说笑。小簪缨无语问苍天,几乎闷出病来。

      好在忽然跃入脑海的新主意驱散了原本笼罩在簪缨头上的阴云。他噼里啪啦地打起了小算盘:

      本朝官员五日一休,明日正巧是陆缥休沐。若是侯爷愿意同去郊游,那是最好不过的了;若是不肯,也要尽力求侯爷放自己一天假。无论如何,他陆簪缨一定要捡一片色泽最美、形状最全的银杏叶,留给阿姊赏玩。

      想到这里,他顿感斗志昂扬,一路跑回官舍,打算等陆缥从府衙散值回来便好言相求。

      簪缨不知道的是,他雀跃而去的小小身影,已被自家侯爷居高临下看了个完全。

      目送簪缨远去后,陆缥收回视线,将手中端着的绀黑兔毫纹瓷盏举到唇边,浅饮一口清茶。

      时值正午,日光朗朗。陆缥身处的时来春茶楼三层雅间,正好可以清楚地鸟瞰轸宿、张宿和翼宿三条街的交汇处。

      这家茶楼原本只卖昂贵的团茶,但因其规模中等、装潢一般,并无多少客人愿意买账。可大约一月之前,茶楼换了个几乎将“热情”二字写在脸上的新掌柜,忽然改售起物美价廉的散茶,再加上本身区位占优,于是客人逐渐多了起来,有时甚至座无虚席。

      人一多,嘴便杂;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若将此间用于打探和传递消息,那可再便利不过了。

      不错,这里便是陆缥下江南后新建的血滴子据点之一。他今日过来,一是为了视察,二是为了亲眼看看周家的动向。

      这小半个月来,他派去监视司法参军曹永年、知府陈相如、玉霓裳以及薛周两家的各路探子时有回报,称陈府家宴后三日内,薛家便付完了如儿的赎身钱,玉霓裳亲自将人送到周宅,将好容易平静下来的周老爷又气了个仰倒。

      除此之外,曹陈两位大人照旧尸位素餐,玉霓裳出入如常,周少爷忙着整理行装,薛大姑娘专注养病,倒也没什么异常了。

      直到昨日夜里,周宅方向来报,说是周少爷已决意第二天中午出发。未过几时,玉霓裳便派龟奴老齐向陆缥送来了一张请帖,邀请他明日戌时光临菩萨蛮,欣赏新排演的海棠春睡舞。

      那张请帖用花笺写就,字迹灵秀,十分考究。唯恐他不来,玉霓裳还随信附上一支粉色的银边海棠玉步摇,更添风流。

      陆缥记得这支步摇。陈府家宴当晚,它簪在薛大姑娘发髻上。

      周少爷和玉霓裳选在同一天有所动作,是有些巧合,但这尚能用如儿曾回菩萨蛮取东西、代为帮忙传递消息来解释。奇怪的是,他们是怎么和一直深居闺中的薛大姑娘保持联络的?薛大姑娘将贴身饰品委托玉霓裳送来,等同于告诉陆缥她们之间关系匪浅,她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些问题,连每日守在玉霓裳跟前的老齐都无法给他一个解释。

      陆缥决定亲自寻找答案。周家要北上去青州,势必从他眼皮子底下路过。他倒要看看这其中有何玄虚。

      陆缥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茶,仰头尽数喝下。

      就在陆侯爷高楼独饮的同时,周老爷一家灰溜溜地离开了周宅。

      临走时,周老爷黯然回首,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即将易主的高门深院。二十多年前,他和薛昭携妻儿一起来到碧霄府,打拼挣下一片家业,以为从此可以安享富贵,他乡做故乡了;可是如今,兄弟被害,妻子早逝,子嗣不肖,家宅凋敝,人近暮年,反倒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赤条条来,赤条条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周老爷思之念之,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他那无用的独生子,从后头走上前,默默搀扶住了周老爷的手臂。周老爷心中恨意未消,但也没甩开儿子的手。不知是否是错觉,从陈府家宴结束后,周烈似乎有所收敛,处理起事情也不乏条理,竟显得和从前大不相同了。可惜变化来得太迟,一切都来不及了!

      周老爷恋恋不舍地上了马车。薛大姑娘仁善,即使在众人面前被狠狠羞辱,也还是送了一队马车和充裕的盘缠过来,算是仁至义尽了。原本再等大半年,周烈就能娶了扫眉,两家合为一家。可怎奈棋差一着,周老爷自薛家灭门案发生之后,在心中逐渐蠢动起来的小小盘算,终归成了泡影。

      轿帘垂落,周家车马次第启动。

      片刻之后,薛兼支开其他仆从,自外头叩响了薛扫眉闺房的窗格。薛扫眉委顿在贵妃榻上,听他低声说:“周家父子走了。”

      屋内已经烧起了银丝炭,将空气熏得暖融融的,而陷在被子里的薛扫眉却觉得寒冷麻木。迷离间,她仿佛看见周家父子远去的背影。

      有竹马萎谢、青梅盈盈,无笛声箫声,长亭短亭。心中有情,就不必亲自相送,儿女沾巾。

      薛扫眉忽又想起面具人那天带着威胁的话语——“周烈这等跳梁小丑,趁早收拾了好,免得误事”。

      他不知道她已经用四年多的时间设好了局。在这局棋中,她看似是弱势的一方,但能护下哪颗棋子,由她说了算。

      谋划成真,薛扫眉心里除了离别的落寞,也有欣慰和喜悦。

      泥菩萨又怎样?时日无多又怎样?能多度哪怕一个人,也是好的。她不亏。

      薛兼又一次叩窗。薛扫眉许久没有回复,他有些急了。

      薛扫眉这才懒洋洋地开口:“既已退婚,姓周的一家和我就无干系了。你跟着周家人,等他们过了乌程府、确认不会回来了,便直接去向主人复命罢。”

      “你怎知主人在乌程府?”他敏锐地问。

      “我只知主人在北边,并不知是在乌程府。”不过拜他所赐,现在知道了,薛扫眉心中冷笑,“你上次回来的时候,头发上已经结了霜,想来是去的北边。乌程府在本道最北,周家去青州势必要从那里路过,我原想着你从那里去找主人,应是便利的。”

      她话语慵懒,带着鼻音。窗外人闻言沉默,末了,窗纸上映出的身影消失了。

      薛扫眉松了口气,刚想卸下防备,心脏却忽然抽痛起来。她咬牙抵抗,还是没忍住发出了一声低呼。

      薛兼立刻去而复返:“怎么了?”

      上个月薛扫眉提前毒发后,薛兼便一直担忧,生怕毒性改变,以后会月月如此。好在薛大姑娘连日来休养得当,十月中旬的前四日都不曾发作。直到今晨,阿橘亲眼看着薛扫眉服下了解药,薛兼才稍稍松懈下来。可眼下连问了数声,房中依然无人应答,又教他的心高高悬起。

      薛兼走到木门旁,抽出佩剑,道声“得罪”,从门缝里将门闩斩断。薛扫眉睁眼看去,那门闩斜吊在半空中,正像雨夜里死去之人垂下的手。

      “滚出去。”她闭上眼,但似乎仍能看见蔓延开来的猩红色。

      薛径直走到她面前。原本他也只是薛家名义上的仆人而已,没人的时候,无需听命。

      华美厚重的锦被包围着薛扫眉苍白的面孔,像落花掩映着一捧雪。鬼使神差地,薛兼伸出手,用手背碰了碰她的额头。恍惚中,他的小指不小心落在她温热颤动的睫毛上。在意识到自己心神震动之前,薛兼如触冰一般,迅速缩回了自己的手。

      万幸,那双美丽的眼睛没有在此时睁开。它的主人太虚弱了。

      “你在发热。”薛兼沉下脸,“阿橘说你服药了,你骗她?”

      薛扫眉仍闭着眼睛,仿佛已经睡着了。

      薛兼立刻转身,熟稔地从酸枝木斗柜最上层的抽屉中翻出一个黑色小瓷瓶,拔出瓶塞向下倾倒。可惜他什么也没能倒出来——那瓷瓶腹内原本容纳的解药,已经不知去向了。

      “我惜命得紧,方才已经服了药。只是沉疴难起,恐怕要缓一阵子,这药才能见效。”

      薛兼闻言回头,看见薛扫眉如梦初醒,勉力支着身子坐起。她面色潮红,甚至嘴角还噙着一抹浅笑,眼神却是讥诮且冷淡的,一如既往。

      他静默一息,道:“卧榻短小,你要不还是去床上歇息。”

      她极轻地嗤笑了一声,冷冷道:“不劳你费心。我想睡了,请你出去,一会儿让人送根新的门闩来。我刚服了药,需要静养,任何人都不许再踏进这屋子里半步。你走罢。”

      “……是。”

      薛兼转身往外走,快到门槛前时,他身后之人突然唇齿轻启,又说了几个字。明明中气不足,但话到薛兼耳边,却犹如响雷。

      “以后别再碰我。”

      很快地,屋中人声已歇,只余薛扫眉一个人的呼吸。稍顷,有仆妇过来送了新的门闩,薛扫眉勉强支撑着下床把门关好,遣走下人,闭着眼睛缓缓坐在了地上。待这一阵天旋地转逐渐过去,她起身走到床边,挪开枕头。

      一粒紫色小丸静静地陷在那里。只要服下这粒药丸,头晕、心悸、发热和抽痛都将很快褪去。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此前多次拒服解药的经历,让薛扫眉总结出了规律:

      当解药的药效完全消失之后,她的身体将彻底被捣练子所掌控,逐渐陷入巨大痛楚中。此时如再服下新的解药,一炷香之后,她的毒性会被完全压制,体力几乎与常人无异,这样的效果大致能维持三个时辰,之后随着毒性回复,又开始慢慢衰弱。

      但是,如果在上一剂解药还未完全失效的时候就服用下一剂解药,那种极端的痛苦和服药之后类似于“回魂”一般的状态都将不会出现了,她将一直维持在孱弱的状态。

      早上她在阿橘面前使了个障眼法,假装已经服下解药,实则是将药丸夹在了指缝中,收藏起来。

      刚才心脏抽痛的感觉,薛扫眉实在太过熟悉。那是毒发的标志。从此开始,捣练子会在她体内间歇性地发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痛,直到她完全失控。

      但今夜薛扫眉有大事要办,酉时开始,她需要自己能够“回魂”,有办法短暂支配这具躯壳——那就只有先忍耐,等到了时辰再服解药。眼下还是正午,她需再咬牙熬上几个时辰。

      薛扫眉叹了口气,掐着掌心,忍着痛楚,缓缓栽倒在床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第十三章 【忍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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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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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