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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自欺人 ...

  •   14.

      徐萼搬出地阁藏的酒,与我共饮,醉意稍酣。我想搀扶他摇晃的身体,他却以婉言拒绝。

      徐家没甚过年节自蒸酿的好酒,郎中醉饮的酒皆是买来的番薯烧浸泡药材、蛇虫酿出的,滋味怪异,酒气一丝未散,品尝不得后劲醇香,只觉满肚火燎喉嗓痛灼,大口吞下少受折磨。

      徐萼颓靡的这段日子开封不少上年份药劲十足的药酒,相冲的药性败了他大病未愈衰弱的身子,再这般耗损,徐萼没几日苟活。偏徐觉年岁尚轻,认死理,非要我同徐萼对峙明白。

      「于错被阿无乱救起,山火后没了阿无乱镇病,活不长久。我从没想他死,但我阻挡不了生老病死。徐萼,那日你放火自焚,没人救得了你,是你自己满身伤爬出火场,捡回了一条命。」我舔了下干裂的唇,执凉茶润了润,喉间涌起那一小口的酒气。

      酩酊的徐萼极缓地半睁刻落怠倦的眼睑,摘除坏死眼球后他不愿佩戴义眼,空大的洞挂在颓败透灰的脸上,倨高清冷的傲骨被拼凑起的荒唐磨损将尽,原带些血色的唇寡淡唯剩白,面颊却因酒烈浮现两坨异样殷红。

      「原是我自欺欺人。」

      「先生竟想试着做个常人,往后想来是要忙碌生计、结婚生子,老来苍苍白发时颐养天年、无憾而善终了。」徐萼连连摇头自语嗤笑,自顾地咽酒,呛的猛咳嗽不止仍不依不饶地灌下喉,「多好的日子。」

      「是啊,多好的日子。」我瞧他几近疯癫的醉态,从桌上挑了罐红豆杉果酿泡的药酒,舀出一斗,一饮而下,满口的酒气辛辣和药果的甜苦辛,「折腾来去这么些回,你也该好好活一遭,活一遭外边都得不到的平和日子,都过过看,品味品味。」

      醉熏泛涌过颊面染坨红,在空洞的双眼眶中醉间瞧见他解人剖心的一双窥探眼,他落了泪的大笑,喷出一口酒湿了棠色的衣襟,嘴角残着些胃里反出的血:「我以为,会是你,我瞧见了腕间的流血的红丝,我听见了深处的哀鸣,我能感受到匕刃的冰凉……」

      忽而,他噤了声,呼吸急促起来,神情迷痴:「我晓得那是你。」

      「一定是你。」

      我静待喉间的滚烈消退,挽起左袖口露出手腕,细细地抚摸那条偶尔在湿天还针扎似的生疼而永不愈合的如丝细的血口,回想起的只有血流失热、浸入温水的凉意,水漫过我的鼻尖,我能看见水中渐渐弥漫开由浓色转为淡薄的血幕。

      被人送至医院抢救回一条命,清醒时我不知道为何要用锋利的刀片划开左手腕的血管。遭逢不幸灾祸,罹患疾病而或意欲寻死,总归是有个缘由致使我妄图逃离。

      只是,大概是受惊或服用药品的缘故,我不大想的起此前放弃生的起始。

      指腹摩挲过微凸的细长伤疤,我凝视过它无数次,思考为何这抹狞厉的血红无法褪去,再抬眼看徐萼又咽了口烈酒却咳吐出大半,心里也明了,有些事于口舌间,点到为止。

      他咳吐出的酒液中掺着血丝,我嗅得出他的热茶里放了药,但不清晓他混杂饮喝的各类药果蛇虫泡酿的药酒大性相冲,本是颇有疗效的药酒却混成伤身害命的剧毒,夺掉他的命。

      我深知拦不住他,就也只得陪着他一杯杯的往肚里灌。我喝遍他身侧各类瓶瓶罐罐里的酒,他变本加厉的掏捞出浸泡的发软散酒气的果子、草药、蛇虫,一口口的撕咬咀嚼,吃吞下咽。

      指缝里垢满酒渍残渣,唇侧下巴糊满蛇虫果肉的黏液,他满不在乎地滗剩,摔碎玻璃酒罐,嘶啃泡发的皮肉,唇齿拉扯粘丝,含糊不清的口吻,疲怠将死的如灰面色,他强忍反呕的欲念生生咽下,还是呕出冒着热气的沫肉烂血,酒臭逼人。

      我瞄准玻璃碎渣中的一截软骨肉,大概是某种蛇类的腹中段,已经泡肿发的不成样。我抓起那块尸肉,粘腻的触感令指尖发烫,我想尝尝那些死肉是什么滋味。

      「你不能吃。」徐萼猛地夺走我手里的软肉,吞进口中,合不拢的唇角溢出些偏黄的沫,被泡酥的蛇骨在他的齿间咯咔作响,齿和骨间的摩擦声骇人,他的眼瞳渐趋迷离。

      「凭什么。」我有些气闷,赌气的像个幼童稚子尚不明事理。我觉着我内心清晓徐萼的所作所为即将导致的惨果,可我不得不承认我没有资格和能力去阻拦徐萼几近自毁的行为,想着陪他也尝尝那肝肠寸断、捣心烂肺,内里翻腾的滋味,「我还吃不得杂酒泡的一堆腐肉?」

      徐萼不理会,只一口一口地撕咬着手中的肉段,只他空空的双眼始终盯向我,我凑近他,在他的面前跪坐下,看着他自弃一步步。

      「于错留下了你,我也要留下你。你晓得的,若我愿意,那蛊还能种无数次。」他笑得悲凉,「但我不用了,不能再用了。」

      他如是说道,艰难地咽下口还未嚼烂的九里歹,吐出几片破碎的破翅,他向着无望的虚空探出手,请求我的搀扶。他笑的无害,令我想起于错临死时在我身旁的笑靥,我再次感受到身处在局中而无能为力的无奈。

      我搀着他趔趄地走出了老爷大殿的门,我顺应他的指向,随他的心意而行,我不明白他要前往何方。徐萼虽然瞎了眼,指向的前方却常常有可通之路。

      途径正座白鹤大帝的神像时,他停留了片刻,虔诚的投了些香火钱,托我点了三炷香插进鼎灰。守殿的见了我与徐萼,仿佛了然清晓内间的糟糕。

      离别时,我确信他感受到了我不自觉的颤巍。

      如他从前对我说的那句一样,徐觉扶着他跨进家门前,我未与他作别,而是祈盼他能活着,下回与我再见一面。

      15.

      我讨厌参加别人的葬礼,尤其在那户人家院中栽植的水栀树花开的正盛时。徐觉领着我进山入院,满山路旁种的皆是水栀。

      水栀子在温热湿润的南吴极好活,前年随手摘一朵白花行路时随手丢弃在路旁,来年若雨顺便能生成一株,无需两年便可开出白而香花来。

      徐萼的葬礼办在水栀子初开的季节,我厌恶这种满树繁开且香气袭人的白色花朵。它白的纯净,香的清甜,却总频繁出现在送丧出殡队伍中,在唢呐锣鼓的喧嚣和亲朋好友的吵闹寒暄声中明晃晃地缀在乌发间黑衣前,毫无避讳的彰显。

      无尽的灰暗和黑漆中,那几点纯白显得扎眼。那种香气无时不刻缠绕在周身,侵扰我惨淡的回忆。

      我不明白为何早在三五年前徐萼就执意要种上满园的水栀,徐萼的嗅觉敏于常人,不喜味重香浓的花卉植株和夏秋恼人的虫蚊,而水栀的甜腻恰好招引来无数微小漆黑的爬虫。

      栀子花的月白色花瓣内窝叠叠层层,瓣与瓣不见光的阴暗处爬满小黑虫,我摘朵半开花苞的水栀,指腹捻摸着糯软的白瓣,拨掉密麻黑虫的尸体,我捏着绿花茎甩了甩白绿的花骨,抖掉些浓香粉黄。

      一路徐觉不愿主动与我搭话,我问他的话,无非是徐萼的死,戳徐觉这小孩儿的痛处。我拐着歪的套徐觉所知的、我不知的。

      徐觉这孩子面上沉气,心里稚气未脱,打小由徐萼宠护着,除了学医制药配方的累劳和在教鞭的促催下偷偷抹过小娃都流过几滴的眼泪,这孩娃也没吃过大苦受过大罪,也从不哭鼻子。

      他摘下蒙了山间水雾的眼镜,抬手拉袖口抹干净了镜片。我亲眼看他的眼眶里蓄的盈盈水落出了几滴泪,徐萼作为他的老师与养父,徐觉嘴上不善言,心底里认死理。

      我谅解他将徐萼的死归咎于我的过失。我不大清楚我过失的具体如何,我甚至不认为我存在过失。

      旁人责怪我的作恶不自知,其中不乏与我关系稍近的所谓亲友,他们不分青红的把自个的不忿与现世所受的气怨撒泄,恰好抓住我脱不了干系的事端把柄,或许这就是我的罪过。

      徐家堂里的大木板桌裂满了粗缝和细密的纹裂,缝隙中塞满黑糊的药垢。是徐萼从前捡药配药捣药的地,自他幼年随爷祖学医,最先干的活就是替人分捡药草,再慢慢地按照他爷祖交代的要求,剁节块、磨末粉,再分装进满墙的药柜里供取用。

      相传这木见证了几代徐家人从稚子初学至名扬一方医术精湛的良医,徐萼依偎着这木长成,如今轮转到徐萼之徒徐觉的手中。

      我们之间话不投机,他缄默着进里屋内院煎药的地方烹煮了壶山野里摘炒的粗茶,端了热气腾腾的白瓷杯递上木板,请我坐木边中内凹的圆木桩子,徐家代代坐于此授后嗣分药制药的要法。而徐觉落座旁侧,小而椭圆的桩木半新不旧,质地易碎故常寻山间年少常见的死木作换。

      两块木桩挨得不近不远,恰是一位先生能够教授徒儿的最好距离,不疏远不过密。徐觉坐下时刻意的弯腰将矮一截的木桩凳拉得离我远些,他不愿意多与我亲近,他不似徐萼对我抱有好意。

      相反的,徐觉甚至对我饱怀恶度和愤懑。他生来性子稳沉,面上闲淡无澜,不成熟心智与杂陈的情绪藏掩在他淡薄而严实的故作镇静下。他斟了杯滚烫的热粗茶,也如徐萼似的灼而不觉,硬生生地灌进嘴里、咽下肚里,炙痛由喉腔延至胃腹。

      听徐觉所言,徐萼那日强忍着肚里的倒海翻江进屋,趴倒在这板木旁,不断地呕吐、咳嗽,呕出了一滩滩散发热气和腥臭的团块状物。类似剁碎的肉糊重新胡乱粘合后的肉团,掺着酒精和胃酸混合的臭味。

      园里栽植的水栀将开从花眼里飘露的甜香和透浸进厚木层层年轮中的药香苦堪堪掩盖住那股教人作呕的臭气,徐萼颠撞着回屋摊躺在榻床之上,不肯服药做挣扎,气息奄奄没能熬过几个时辰。

      回光返照间,徐萼竟能直起身走下床摸到窗前,他没了眼珠瞧不见东西,推开木窗向外探。他伸出手去,夜里的寒雨滴在他的手掌心,顺着他手心深嵌的纹路溢出。长久不做活荒废的手厚茧渐薄,寒凉深沁进他的皮肤、筋骨、肉血。

      他在夜里没了气息,最后半刻他彻底的平静,徐觉在旁侧看着他呼吸平缓,赬颜异常。他有学医者大限将至的基本预感,这仿佛是徐家一脉诊人治病所累积而播传下得独有天赋。

      乌檐瓦沿涌流水连条的倾盆刻,东南边远处的山头闪辟出道龙息,青紫在迅速地割裂黑夜后顿刻褪为亮白碎散在山天间。昨夜我思绪重繁,总有怪念侵扰我的脑海,召醒许多琐碎的破事。

      稀碎的往事搔赶走我仅有的丁点困倦,昨晚在未拉拢的窗帘隙间我看着那条离得不远的长龙,被惊天动地的轰隆骇到一惊,蜷着身子紧闭着眼。

      风雨雷电不会使我惊惧慌恐,但我却不愿面对死亡的真相和骨感刺痛的现实。我不敢再回想忽临我面前的惨死,可当徐萼疯癫地酗酒和啃食各种虫毒果药时,我的直觉叫嚣着指出他将迎来的死亡。

      我去见了躺在厚棺椁里的徐萼最后一面。我亲手揭开了内室藤床上的白布,还未封口的棺里躺着具经过一定处理延缓腐烂的遗体。

      徐萼的面青白发灰,颊面深深地凹进,他安静祥和地躺在棺中,行进到最终的归宿,干瘪的胸口前放着污了几层血垢的细链银十字。

      只隔了小一天的时间,十字上边氧化发的黑、凝的血更重了些,我俯下身捏了捏他叠在下腹前冰凉的双手。错觉般的,我好像触到了他掌心的余温和还在流淌的粘腻的温血。

      「那个十字,」徐觉的手指向徐萼的心胸口,眼睛死死地别开不肯看,按照徐萼临终前的嘱托完成他与我最后的一丝交集,「是他留给您的。」

      徐觉道他那时默声地立在徐萼几尺外,听着他无端的低笑演变成痴癫的狂笑,他笑得越发狂猖,跌倒撞在窗棂旁。他不许徐觉扶起他,他手中紧抓着肮脏十字,锋利的棱角刺扎进他手掌心的皮肉。

      满手的血流不止,他又笑又咳嗽又呕着血,十字被他新染浸了腥血,在夜里的寒风雨中,在雷电轰隆和即逝割裂黑暗的亮光中结成新一层不堪垢。

      徐萼将这浸染过于错和他将亡鲜血的十字交还于我,我从徐萼的胸前捏起那比起从前沉甸许多的十字银架,看那乌色无光的细链无凭的晃动。

      我拿指甲挑开一点表垢,也还能瞧见内室晦暗中顶上的不甚明亮的冷白灯光照的那处缺口闪烁的如初的银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4章 自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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