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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生前账 ...

  •   4.

      很不幸的,今年一入冬,北边寒潮南下寒侵,没来得及晒暖扎红绳的厚棉被,江南就落起雪霰雨,掉进颈窝里吸热寒冬得要命。阴云遮日头,本该是冬困补觉的好时节,偏我每日约莫六点零两三分猛睁眼,合眼满面昏色的天光转旋。

      干脆起身穿衣,无趣时透过蒙雾玻璃望着屋外远里草木上的厚霜,手脚冰凉却不知该干些什事。

      腕间细绳缝合的露空细隙隐作痛,大指末头腹部习惯地覆揉深色疤痕,重压的力度抵消皮头下涌出的难捱感。

      「先生什么都不需要做。」

      在我的记忆里,除周遭一圈以希冀眼神锁困缚束暗示与明指的附庸外,唯有周教晨能说这话。

      只有他敢说出这话。

      「今早啜炒蛋。」我平平地问他。影子炒蛋手艺绝佳,周教晨做的如何我倒不知。

      周教晨扣着碗沿,手中搅拌鸡蛋的瓷筷子有条不紊地抡圆打圈,蛋黄蛋清混着老酒细盐搅和纠缠。打混出嗅味怪异的浆液,他往水槽中甩筷,将圆口碗朝侧边推。

      「顶中意的。」

      蛋浆倾倒进已经热好薄油的不锈钢锅里,周教晨提起锅铲来回翻炒,没几下又微调了火候撒了些翠绿碎葱花,炒的蛋花翻绽色泽金黄。

      他拿青花莲纹的小碗从炒蛋里择出些均匀的金蛋花,竖篓中抽出两根干净竹筷子搭在碗沿递给我:「先生尝尝。」

      我不着声色地放下挽起的棉袖,暗忖他微笑脸掩的心思,接过竹筷夹起一片。刚炒熟的炒蛋裹着蔫葱花腾着滚滚热气,我呼气吹凉,尝了一口放筷,边嚼边点头。

      「好吃吗。」周教晨的眼神开始飘忽游离。

      「先生的胃是不是犯难受。」我不晓得我的脸扭曲得还摆出何种痛苦的表情,我只看他合锅盖保温,勾我的胳臂搀扶我走。

      方才切完葱花的手,指尖残留青葱的味儿,周教晨嫌这味过浓,切后抹些香液反复洗搓十指。他的指盖圆润粉红,葱白修长的指遇水泡的久更显白皙皮薄。

      「喝些豆浆,暖暖身子。」

      机器磨的一壶热豆浆停在桌上,我落座后周教晨从房里拿暖毯盖腹和腿与生热枕垫脚。他倒了碗纯磨的黄豆浆递给我,怕热烫到我的唇舌,细语地叫我小口啜饮。我捏着碗沿凑近小喝一口,暖度流淌下肚,翻腾热气迷眼,凝在我的脸上温湿。

      隆冬的清晨冷极了,屋里不设暖气热毯,周教晨将门窗合得紧,我料北下的冬寒钻隙,爱往暖的地方蹿。

      纯磨的豆浆有股怪味,我不大爱喝,周教晨倒喜欢咸的。他给自己挑了个碗,按往常的习惯往碗里撒咸料,多加了些虾皮,再拿滚热的豆浆冲开。

      「今个几号了。」

      冬日放凉的豆浆不在味,我放下碗所幸留着残液不喝,抹掉嘴角的渍问他。

      黄历挂在身后立墙的凸钉上,大概他晨起时已把昨日的旧页撕下看过新时,不转头看也能回我:「尼昼过了,该去接于错回家过节。」

      于错仲夏离山进城镇里边寄宿学校,整学期放长短假多待学校,偶尔与我通电话报平安唠家常,问家里人如何,具体生活费用衣食所需以及学业成绩心理状态皆交周教晨操心。

      自被我从虫窟里捡回,于错长至十五岁前养在我身侧,文武各科由家中长辈自授,同寻常上学的孩子参加中考能夺状元。录取通知信息发送至周教晨手机于错不乐意,他闹性子不愿入学,周教晨不知使什法子教他情愿拖拉行李进城求学。

      养孩子,周教晨较我更为得心应手。

      等他一碗喝尽,我已有些撑饱,四肢温温的,靠倚着藤条摇椅,手掌贴着温热的小腹。身下老旧包浆的藤椅吱呀,我晃荡着点头:「你同阿错讲,我去接他。」

      「小猢狲在外边小半年,过的呒在家舒坦。」

      午饭粗饭咸菜翻炒烫热简单料理过,我推开门走出屋里。周教晨在房里收拾些出行下山的必需物,我等着他止步檐下,见霜冰根根粗细挂梁,猜想昨晚下过一场不小的冬雨。

      外头隐隐飘着雨雪,远邈隐雾的山尖头裹银。

      小院草木虽说皆是绿得,奈何全教南下的寒潮给冻的蔫,所幸蜷在薄雪冰雨底下苟活着。郎中早年专爱往我院里种些常绿的花木,美言道如此每至秋冬季节,我不至于触景生情张口长吁短叹,总惹得自个心烦意乱。

      开的正盛株萼梅,是徐萼满月那日庆贺,徐父为谢我所赠。分生的小枝栽种白墙青瓦的壁角,我无暇悉心照拂,稍不在意教院里嬉戏疯打的儿童摇歪撞断根茎,重覆土接枝后顽强坚韧地挺直勃生。

      苞绽的花弱,蕊芯盛雪甸沉,枝头迎风摇摇欲坠,不可胡乱采撷。我凑近禁不住想摘下两三朵,细嗅馨香。远远院墙外飘来的山歌野笛呕哑嘲哳,猜是哪家山民的小幺娃儿胡闹。

      烟雨朦罩的江南青山连绵,坡缓地平处选清净地建屋,人罕荒村间闻鸡犬啼吠,小儿骑壮牛拽角过水,碎石青板雨毛湿路,半雾炊烟袅飘香诱人。

      我读过一首诗,其中有句写的好。

      我有江南铁笛,要倚一支香雪,吹彻玉城霞。

      早年我确有支笛,不知道放在了何处,许是尘封在湿热的三角庵杂物堆里蒙了层厚灰。因也不曾同周教晨谈提,记得翠色显眼,怕是不好寻着了。

      「先生,」周教晨拎着鼓囊的包合门,「走吧。」

      他十指洗的苍白,嘴角还残着擦抹过的豆浆渍。他叫了我后静静地走到我身旁,也瞧梅开,静静地等我。

      「好。」

      我朝他笑,周教晨会意的颔首先挪步出院门与按约的老车夫子白搭谈价。我捏捏泛酸的手腕间,又看了一眼院里的结了冰凌的梅树。

      本想着还是不采好,转念料及山下医馆里治焚伤且将养身子的郎中,脚跟摩蹭冻硬的湿泥,半道转回,折了一枝垂凌苞。

      「先生总这般由着自己。」

      看戏人探头,弯眼笑说。

      5.

      我记得前年江南冬末春初亦落了很久的雨,天气预报里解释着厄尔尼诺现象所引起的冬雨连绵,正巧于错学着地理书里写的高深的厄尔尼诺,画着风导向的图。

      寒冬里的生暖棉被还没来得及换下就染进霉味,倒春寒席袭,我窝缩被卷里,周教晨在我入眠前环着我的腕,手心的温意抵不过辗转反侧的每一夜都湿凉,每一梦都寒透。

      好容易得来几日空闲,恰撞上才放了两天的晴,想着教周教晨拿被挂竹竿晒晒。不巧那两日他忙着准备谢年礼,又撞上山下镇里集日。周教晨大清早不见踪影,我起身时,他已下山去买祭祖所用的三头六眼。

      睁眼见天已大亮,知时候不早。冬日的天亮的晚,我睡醒不见周教晨,灶上是热乎的无点红方糕、柏油糖。我不挑,抓了个热乎填饱肚子就成。

      听临家谢年的祈祷,我打哈欠伸懒腰,抬指抹掉眼角沁出的困泪,眨了眨泪水蒙住的眼,无趣地看院里开的不甚好的残梅,想起医院里尚病怏的郎中。冷风吹面,我打了激灵,清醒过来。

      今个有人破矩,谢年日拜天地出丧。

      于错还在小房里裹被酣睡。

      生锈的铜钥匙进锁孔来回扭动摩擦,周教晨拉开院墙上老旧的沉重铜门,往门槛上蹭了蹭墨蓝鞋底的泥水,右手拎用竹条编的菜篮子转身入院。他抬眼看到我伏在窗前,目光穿透额前发飘过,低下头去重新锁好大门。

      换上毛线鞋,他踏进门放下竹篮,

      「先生,腊月天凉,合窗吧。」

      他今早出门穿的一身教洗得刷白的衬衣,衣角全是点点泥印。

      想是冬雨后山路石滑,不注意脚底打滑摔倒。我凑近,想瞧瞧,问他哪儿没有没伤着。

      周教晨拍拍脏污的衣角裤腿,摇头说是赶集的老爷车过水,车轮滚泼路边的脏泥水溅着了,狼狈了些。

      「今个日头足,我把被子挂出去晒晒。你赶紧把脏衣裳换了,我替你洗洗。」

      「好。」他嘴上答应着,转身挎拎篮子进厨灶间,把菜蔬果肉分类塞放进冰箱,放水擦净泥点子,帮我举高厚重的缝线棉被挂上晾竹竿,唠家常地说句:「李刕要讨新妇。」

      「我晓得。」我拍打被压实的被芯意图使它恢复原有的松软,空气里湿气散的干净,难得干燥。

      前两日于错一至家,递给我一袋红纸包囊,询问过才知不远姑家李氏的独子李刕二月初二与城东一家同姓氏女成婚,早先送日子赠了城里的亲戚些红鸡子。李刕的表弟与于错同班,给每位同学都送了袋红鸡子沾喜气。

      「算来,我算李刕的娘舅公。」

      按俗礼做娘舅的得挑只好公羊公猪,背上贴红纸涂抹红了叫羊红,再提上两瓶好番薯杂粮烧酒做新娘的见面礼。

      我与李氏的关系数来已远,新人舅礼本该不是我操的心,送日子定祝头也未邀喊我吃酒,只叹二月二,龙抬头,黄历日子虽宜嫁娶,却不知二人八字是否够硬,抵得住这龙气。

      他不作声,默认我的说法,在旁边替我搭把手。我猜他是集市里采买时道听的消息,我明白地告诉他李家至今未喊我吃席啜酒,我腿脚也懒。

      云翳间透光照院里地小石子路间隙里的淤泥积水厌人。多事繁琐,没来得及把被褥拉出去晒晒好进柜,待到众事安排妥当,又落雨天寒。

      教晨买回的猪头、海鱼、小公鸡也已在掐算仔细的吉时祭过祖宗,撤案入锅烹吃。年前年后成婚办席的人家多,猪公羊雄早被定下做祝头羊红,做礼的猪羊没买着,酒选了秋露白。

      6.

      旧日入年前,我特拎酒赴白鹤大帝老爷殿一趟,途径山腰小片梅林,山尖雪封路需得步行攀山,贪嗅一缕不熄的香。

      守殿的道长怨秋露白酿的坏,黄土底下尘封个千年,过喉烈苦无甘。

      雨倾盆的夜里我困留在后殿厢房,灯火明烁间血水四溅。那位道长守在尚不伟岸的神塑前,他的心瓣化为硬壳。我轻轻地唤了声,他散乱的长发掩遮悲戚的眉眼偏淡,掌抚过他手里毛尖泛黄的拂尘。

      「道兄,帮帮我。」他呛血的喉嗓艰难地迸出撕裂的字眼,干糙的发杂蓬纳垢。我看着他黑漆的眼颔首,接了碗瓦檐滴的雨尘水,挪位至他身后跪坐。他正首挺腰危坐,轻而缓地道了句谢。

      沾水化开结块,半灰的水晕开暗殷色,我捋顺他的满头华发替他绾起,无意间也曾触到他生皱满纹的面颊。

      兜转入观避难前,初见一面他眼角下一粒醉人红。青年时的混子中意醉熏于烟花间,十数重山的红楼高阁,歌姬戏谑嘲他寻欢只饮酒。

      「我原本就不该赴约见你。」我发狠地拽下根黄发,他浑然不觉疼痛,只笑道。

      「卑贱小乞儿能有今日这等好归宿,得多谢道兄相救。」他伸手探我,僵硬地摸索在半空,我思忖片刻,握住他僵住的手。

      他要同我谈心,他道他总算是在死前胆敢正眼瞧过我的眉眼,他不解其中是否有过人人道的不融寒霜。过往的屈辱苦痛或春风得意,他全绊着一壶苦酒一碟甜糕,吞咽进肚里。他庆幸,他这一世大半生不曾被血腥气弄脏。

      「算是我对不住,威胁了道兄。」

      因年久落漆的神塑被人推翻砸碎,缀流苏的供桌黄布溅染道道血渍。殿四处横尸流血,污泥混合血水,泥腥掺混血甜,我掰开他握的手指,取出那柄无用的拂尘。

      我静等雨止天晴,草木燥干,夜深时点燃后院堆积的柴枝,充斥恩怨的往昔随浓烟飘远。

      应他所求随意装将余烬抔灰埋入万里荒山,我不清楚他的名,只隐记的他随身有块翠玉雕了个小篆周字。瞑目前他望向瓢泼大雨重山外的最后一眼,竟含些疯癫。

      「日后若有人来携幼子来寻我,道兄大可不必理会,我生前作的孽账,死后难清。」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生前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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