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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缘为孽 ...

  •   门外等候多时的少女听传唤扣地进门恰与影子擦肩而过。她忽视影子的眼神低头上前,矮身双手向我捧上新折的翠绿柳枝:「先生,柳条。」

      我瞥了眼,见影子已遁出不见踪影,伸手拿取其中最为鲜韧的一枝,用劲掰折道:「明日得空再去寻些柳条,待清明前后插于门前。」

      「是。」少女应下正要做辑退出房门,我怕她不知习俗叫住了她。

      「别忘了往自己房门前插些,若能存活长成大树,也好乘凉。」

      「嗯。」她一字回我,抬眼瞟了我一眼。等不到我的下话,静默地捧着手中枝条退出房内。

      我瞧她单薄背影,心下生出许多怜悯。

      此女名为挽兰,原无姓人家。

      我出山回府头回见她,她看着我落泪。我不懂安慰姑娘,却记得她背后有道伤疤,便问了句她的身子如何。

      那伤原是大火烧的本不严重,因生活艰苦长期不得好好医治,等入陈府郎中替她看伤创口已溃烂,这才留了道不好看的疤痕。

      据府里老人说,挽兰原是先祖任国师间在宫中救下送至府里的。我教影子细细调查挽兰身份来历,知此女可怜,尚在襁褓遭父母抛弃丢在山寺外,那般战乱年岁抛妻弃子多不得已亦多贪生,饿殍遍野卖子相食的境况下,逃亡路上遗弃幼婴于寺庙是望孩儿免受流离之苦。

      虽说战火不烧佛寺乃不成文的规矩,因战被弃的婴孩甚多,寺庙中香火断绝存粮日少,山下饥荒化缘无果。僧侣闭寺不出,为保婴孩狠心不开寺门阻拦流民,纵遭百姓唾骂道佛不渡众生仍日日诵经念佛,欲忘却黎民非议辘辘饥肠。

      和尚撕布条捆腹抗饥,所谓信男善女却道是苦海无涯我佛慈悲,僧侣贪生不为我佛播善心而闭门不渡苦厄。失了佛心缺了佛意,空吃百姓供奉偷生苟且,不懂开寺化劫,普渡众生全全笑话。

      未修十圆满,却成八无暇。

      趁还尚存气力的男人夜里攀过寺庙四围墙入庙内洗劫所剩无几的食粮,更有甚者抡斧劈开寺院木门招摇而入。面黄肌瘦的难民不逊蝗群,殆尽寺院里栽种的千年古树的枝叶,搜刮锅底黑灰,抢僧人禅房内几张破席与袈裟布,至无所掠方悻悻然而走。

      灾年落单女子遭人毒手拐去买入军中为娼妓居多,僧侣们虽不好多留女娃更不愿良家女儿受辱,挽兰于院中躲躲藏藏啃着草根子裹着破棉絮渐大,日子虽苦却日夜受佛法熏陶内心净平。只僧侣、孩童、落难留宿者多有饿死、冻死、染病死,每日院中升起火焚烧尸骨。

      庙中僧人教不了她女红,却教她读书写字,她自个也同几个落难的良善妇女习得缝衣制鞋。只可惜流年不利,一夜众人酣眠山寺大火烧尽。挽兰因有一法号青荣的僧人护佑自后院逃出侥幸保的一命,后战事将熄,挽兰于大臣家中做杂役为生。

      后机缘巧合入了宫,半途被先祖救下,送至陈府当差。护她周全的僧人染病于返寺半路圆寂

      早些府邸收归于朝,遣散府里家丁奴仆时,大多拿了薪资找了新的出路,所剩几个不愿离开,道愿与我同迁往十二重山的,挽兰便是其中一人。

      她做的一手江南好菜,清淡味美,甚合我的心意,本就去留自定,我对她一身精湛厨艺多有不舍将她留了下。

      不过金钗之年,自小颠沛多难,一早签契卖入陈府,平日里沉默寡言,除小指上一木环,身无一物,举目无亲也属可怜人。

      悲怜世上可怜人何其之多,挽兰已属不幸中的万幸。我为其而哀,算数着时日,却见案上多出道折子。

      翻开看,叙的是青荣和尚的生平记载。

      13.

      春日煦风打半截雨,水寥半寸烟。

      我执细竹条逐一点过册上方正的墨字,一字一句的教盘腿坐我跟前的周秉释义。周家的小子吃过苦肯争气,埋头专研,诗书六艺学的也快,学业无需我多操心。

      教授周秉与徐觉二子的先生原是宫中的老掌书,鞠躬尽瘁后回了乡在家赋闲由我请来教两个小儿的书。只前些日子,却被宫里传来的一道圣旨,教衙役押至城门外,砍了头丢了命连累大半亲族。

      问及罪名说是学究口无遮拦,妄论朝纲说了些不知轻重的话,写檄文辱污已身死的国师而触怒皇帝。坊间传闻真假掺半,虽有些凭据,却不可全信。

      搬至山中老阁居住,我有一干人照料起居日日闲暇,便叫徐觉同周秉一道住进客屋里,老学究缺职由我授业解惑。我既受郎中照拂,他的徒儿我自得照看着。

      许是周秉幼年孤苦颠沛,而徐觉自小被郎中捡回,记事起事事顺遂,不同于周秉的刻苦,他更喜摆弄山涧里采出的草药,大胆以身试药,查阅古籍药方,不懂得即传讯问在外云游的郎中,得了一二的指点有所感悟,便用石墨逐字逐句的记在随身的册子上。

      对于诗书古言军政兵道,徐觉全然不感兴趣,我自不便强迫,定了宵禁,放他入山采摘药草。

      倚靠阑槛,我摆弄手中细长的竹条,默听周秉已将新篇背下,往楼下看见徐觉背回整整一药箩的花花草草,手里还握着一颗抽芽的小苗正在院里休整。

      半会,徐觉摸索出箩筐里头的小锄镰,撞上急匆赶进门的影子连闪身一侧,眼皮子没抬一下砍下小苗多余的旁生枝丫。

      影子脚快,不一会儿上了楼,我见不着他的身。

      我抛下竹条,弯腰拿周秉手里旧年制成的羊皮卷子同他说:「饼子,去帮帮觉儿。」

      「好。」周秉早心不在焉,得了我的应允未犹豫半点,合上书卷穿靴下楼,影子迎面而至。

      「山前来了个奇怪的人。」影子见着我便说,显而松了口气,拍上我的肩头神叨。

      见一向沉稳又极少闲暇拜访的影子如此慌乱得在寻,我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

      原只是撞上了人。

      「谁?」我问。

      世上鲜有人可乱影子心神。

      「蒙着面,裹件大袍,掐着嗓子说话,容貌身形音色全辨不出。」

      「估摸着专练过这类法门。」

      显而易见,皆故意而为之。来人晓得守门的影子一身的本领,做足了准备便是不想教影子认出。

      当是故人。

      「似也非歹人,说是公子的故人,来寻你一块踏春,跟我话不投机没聊两句走了。」影子处在阴影中的双眼上下打量我,扯拉我的衣袖,讪笑意味不明,「那桀骜的模样,我瞧着与你很是登对。」

      无奈地抽出影子手中的袖角,合上手中羊皮锦置于架几案,曲指弹他额,我打趣道:「既来都是客。」

      能寻到这儿来,不论是否知情,都有些本事。

      「我没拦。」影子捂着额头,「你该在房前设些防,青天白日家门大开,也怪了你屋里从不遭贼。」

      影子不满的嘀咕,仿佛责怪我不领他心意,一片好心做驴肝肺喂了门外的野狗。

      「世道清明,何来的贼。」我笑他仍与被宠坏的稚童一般,说上两句就撒脾气。

      「是,世道清明,百姓安乐无忧。」

      「世无偷钱财之小贼,却有窃人心的大贼。」

      「你再贫。」我重执桌上的竹条,咋呼地挥舞,旋出阵阵破风声。

      「行行行,」影子忙摆手,「错了错了,不说不说。」

      我笑着,与他来回打闹。他身手极好,我压根不能碰着他,只当他让着我,故作不敌叫我捉住逼他抄书,好好的罚了他一顿。

      14.

      雨细云愁,迷雾缭绕,雕栏玉砌本应犹在,隐于忧绪。

      往年此时,我从不曾踏春祭拜逝者。从前我的身侧无一至亲知己,如今亦是如此。

      而如今,却有人独自腐烂在烂泥之中,化为一坡黄土,待我惦念祭拜。

      我也是按着习俗早早地备好了纸钱香烛,唤林挽兰抽空帮着做了清明果子,亲手折了新抽绿的柳枝。

      人生在世,未免要随俗一次。

      缓步长廊,我不踮脚,能远远便瞧见那熟悉身影。

      蒙着面,裹件大袍,寻常人果真辨不出身形。

      「陛下。」我轻笑,正视眼前行至透憔悴的男子。仿佛一切都不曾变过,他还如此薄凉,所念故人却已离去。

      他闻言一愣,随即利索地脱下大袍。

      「先生。」他抬眼只觉布满血丝的暗淡双眸微微发酸,倒未掐着嗓子说话。

      他唤我先生,想来我该谢他保我清白之身,放我出宫还我自由。

      也该谢他不遗力,费尽心思利用他人私念得教我滞留人间。不知是否是回忆起往事,不觉间痴望眼前的男子,弯唇一笑顿感无力。

      我看他苦笑,不知所语。我虽一步不出大门却两耳通明,他人所知我定所晓。我本已猜得大概全貌,何况有郎中几人特来告知事情原委。

      知他自那人逝去以后,日益颓废,终日饮酒大醉,动辄干犯国法举国战,或隐身山林,行踪无觅,置江山不理,后任我为相,也不过了却一桩先祖未了的夙愿。

      微贱此身,辞官后不在其位自然不谋其政,不加劝谏,唯顺他心愿,竭力分忧一二。

      前些日子,清明将至,忽收其信鹤传来的密迅,说是清明前日便回来寻,一齐踏春往先祖墓前备做清明。

      世人皆知国师自戗葬入皇陵,唯皇帝与我处少数人知晓那恢宏碑林之下所埋藏的不过一具国师祭祀衣冠。国师的躯体已化作一抔暗灰,由人撒入十二重山下百步洪。

      而陈氏的祖坟花林内,我拢了一座土包,悄悄立了一块无名碑。

      他入十二重山并非为解我孑身养病的苦闷,只是怕先祖一人困于幽暗地底,寻不着回家的路想多陪陪他,顺道捎些折子瞧瞧我,道句劳驾。

      物尽其用,不止是最是无情的孤家寡人能做出的。

      清明前一两日,便是寒食,他孤孑深山,浸隐水雾,饮下两盅杂酿浊酒。

      「当真要去。」我看柳絮飞绵飘进他的衣襟,平平问他。

      「为何不去。」他望着我,缓缓失神。

      他透过我,不知见了谁。

      15.

      也是清明,陈家山头那片落英缤纷的花林里,他寻寻觅觅终见病白男子一身便衣坐于树前默看手中明黄卷轴。

      清雅男子眉间纹刻朱砂繁路,衬得青黛长眉清细。落瓣飘洒青丝衣襟,男子微垂头颅眼睑半敛,只见睫翼覆面清冷如雪。

      抬眼远望,黑眸透青,生出几分妖异。

      他意外心慌,明知国师恐身缠顽疾的时日无多,故不如为他所用,却不愿相信男子所言舍得是真。

      时至今日,他虽已贵为九五至尊,还是不愿意放手。

      「官家寻我何事。」男子面色苍白,笑语嫣然,合卷回眸看他,气质出尘。

      他不语,却只见他自认放在心尖上人起身拎着那一卷圣旨进了里屋,阖上门窗。他静待半时辰终是按耐不住推门而入,才觉男子竟对着梳镜细细上妆描眉。

      掺脂和的糊粉涂面,点朱砂眼角作妆,又取铅华涂抹生色。

      开盒,挑出白蚕丝压制成圆饼的玫瑰膏子扑眉眼间。

      指尖捻了些染红白粉脸颊抹匀涂作胭脂,对镜看上几回,确已妥当后,再执石墨兑水,墨丹画长眉。

      早制好的山榴染丝锦薄片微略过水,指捻两角唇含抿之,用罢唇显润色,妆成。

      「无人伺候?」他遇上前触碰,却又止于五步之遥。

      「官家不懂。」男子轻吟莞笑,回眸凝他,「国师一职看似风光实则不然。」

      「通上苍之灵,奠已逝魄魂,不得触碰生人,故穿衣打扮,样样都得自个来。」

      往日同你共寝同欢,梦归周公,实为破戒,为人所不齿。

      「我与陛下之缘,实属孽。」

      缘为孽,我为畜。

      他言尽起身,褪下白衣,换上一袭血红里衣,玄衫外罩如黑曜。

      是祭师之服,为国祈祷,得佑上苍,风仪秀然。

      绣纹繁复案图红似血的绸衣与诡黑外罩映男子的脆弱病容愈发苍白。修长如玉十指,熟练摆弄头戴沉甸雕凤金玉冠。

      他与身任国师的男子相处多年,知男子素来不施粉黛,现却上了淡妆愈显清俊诱人。他明知男子为国师,如今这般是为了何,经不住心底潮涌,皱眉上前欲拦下男子的动作,被一道黑影拦截去路,不许他近身。

      定眼看,是跟随国师多年道是忠心无二的影子。

      「官家,」身着国师盛装的男子,默许了影子的僭越之举,隔着影子侧头问他,「臣再问官家一次。」

      「可真的想好了。」

      他听男子问怅然缄默,悲怆摇头。惦念二人往昔朝朝暮暮,险些失态。

      「既如此,」黄糊铜镜中映出的男子倏忽展笑,面上惨愁笑意令人心悸,「祭祀一事,臣自有定夺。」

      起身,男子执镜前剪撕了那一卷明黄,不见不闻不顾他红目冷言,掂衣朝他俯身跪下,行叩首大礼。

      「幸得官家垂怜劳心,如今该还恩于官家。」

      「臣竭力助官家一臂,唯愿官家得偿所愿,享盛世安泰,待儿孙满堂。」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缘为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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