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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乐游曲(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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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州下了初雪,张屠户家杀了猪请全村的人吃杀猪饭,一阵烟熏雾绕后,他端着一膨热乎乎的猪蹄儿走出厨房。
大家伙都张着嘴在院子里等着呢,看着他把预备的菜一一备好,最后放上那只镇村之猪头,呼出一口白气:“好嘞!”
刘菜户举着筷子欢呼,他吞咽着口水,瞳孔动也不动,一年到头可就等这一回了!
“张屠户,啥时候开席啊?”有人催促道。
“是啊,大家的口水都淌了一院子了——”
张屠户正要说话,屋子里面传来一声娇呵:“催什么催,饿死鬼投胎啊!”
那人也不恼,笑道:“便是饿死鬼,饿了三天就为了这一顿。好酒好菜,犒劳犒劳各位一年的辛苦呗!”
众人哈哈大笑,热闹的气氛充斥着院落,将原本浓烈的血腥味冲淡。
方才说话的人掀开门帘的一条缝,露出只黑白分明的眼睛来。那只眼睛企盼地四处看了一眼,而后失望地收回来。
刘菜户一使眼色,嘟囔着:“猪肉西施还在等着谁呢?”
他话音刚落,微笑还挂在脸上,倏地一把菜刀就落在眼前。刀背上倒映着一张温怒的面孔,十七八岁的姑娘圆圆的脸,眉心皱成了个小核桃,“你这张嘴是来说话的,还是来吃饭的?”
眼看猪肉西施要摔了碗,刘菜户赶紧赔笑并趁机大声道:“张屠户,管管你家的大小姐吧!”
张屠户哼哼两声,从暖和的屋子里钻出来:“翠翠啊,莫睬他,刘菜户一脸菜色的那可不好吃,嘿嘿。”
张翠翠拔出入木三分的菜刀,在绣色围裙上擦了擦。
一灰色短袄,书生模样的人拢了拢衣袖,笑道:“张屠户你这个女儿啊,粗鲁粗鲁,以后怕是嫁不出去!”
张翠翠白他一眼,哼道:“反正不要你娶,七老八十还在考秀才呢!”
书生举起手,气红了脸,只得无奈地低下头。
刘菜户接了话茬:“老王啊翠翠姑娘嫌弃你考不上秀才,可咱宁州有的是状元,大官,是不是啊!”
众人哈哈大笑。
这下脸红的轮到张翠翠了,手里的菜刀仿佛成了指甲刀似的,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威力。
她向来不喜别人开她玩笑,可这玩笑开到了心里。
张翠翠走回屋子,半晌张屠户就跟了进来,
“翠翠你不出来吃,爹给你留了猪耳朵!”他悄咪咪道。
张翠翠不言语,拧着衣角转过头去,目光正好透过那结了冰棱的窗子看向空荡荡的大门。
张屠户心里神会:“翠翠在等谁来啊?”
“爹,你明明知道,就别学那些多嘴多舌的人了。”张翠翠苦着脸道。
她眼睛一亮,满是期骥,“人,啥时候来啊。”
张屠户摸了摸胡子,猜测道:“我去请了司马,他说公务繁忙,不过一定会抽身前来,与民同乐。”
听到“司马”二字,张翠翠一下红了脸,掩面嗔道:“爹——”
“爹可要批评你了,平时爹宠着你这没啥。你看你平时动不动把菜刀拿出来一劈,别说裴司马了,任何男人都得给你吓跑。没个女孩样子!”张屠户道。
闻言张翠翠顺着垂在肩头的辫发,道:“可万一人家喜欢这种呢?”
“他若是喜欢大家闺秀,长安不到处都是?怎么会至今不曾婚配,一定是他有特殊的喜好。”
“再有特殊的喜好,也决不会喜欢天天拿着菜刀的杀猪匠的。”张屠户提醒她,“别人不看,看看你娘,温柔如水,贤惠持家,不然你爹我怎么会一见钟情,把她娶回家?”
张翠翠想起那个一个人便能制住一头猪的女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知女莫如父,张屠户一眼看出张翠翠心中所想,硬着头皮解释:“那是你娘生了你之后,又跟着我当杀猪匠才变成今天这般模样的,年轻时还是很柔顺的。”
两人对视呵呵笑了两声。
倏地屋外传来悉悉邃邃的议论声,有人高呵:“裴司马来了!”
张翠翠眼睛一亮,顺着窗子往外看去。模模糊糊的雪景间,青色衣饰,玉簪锁发的温润青年迈步进来,他带了礼品,边一一与众人打招呼。
裴贺来到宁州半年多,自己向刺史请求来到柳林村居住治理,这是个穷困闭塞的村子,是因为他的来到和这半年的治理,日子才逐渐红火起来。
“诸位,吃好喝好?”他温和笑笑,目光被八仙桌上那硕大的猪头惊了一跳,“嚯!这么大!”
书生起身用袖子擦了擦身边的座位,特地挪开一大截:“裴司马坐我这儿!”
张菜户也起身,指指桌上的菜:“裴郎君坐我这儿,这有猪蹄儿!”
“坐我这儿!”
“坐我这儿!”
“......”
裴贺摆摆手,清浅一笑:“在下啊,不爱吃猪蹄儿,大家不必管我。”
“张屠户呢?”他四周一寻,惊讶于没发现筵席的主角在哪。
张屠户欢欢喜喜地迎出来,边道:“来了来了。”
他在衣服上擦干净手才去跟裴贺打招呼:“裴司马,恭贺大驾!”
“不必多礼,在下来柳林村许久,与大家熟识,大家也不必拘着礼术了。”裴贺提起自己手中的礼品示于人前,递给张屠户。
“啊?”张屠户惊喜道,“哪里敢收司马您的礼物?”
裴贺只说了句客气便找位置坐下了,见尊贵的司马大人竟然坐到了自己的身边,老书生赶紧替他倒满了酒,笑道:“裴司马请用。”
那双修长的手接过了酒杯,在鼻尖一嗅,裴贺笑了笑:“好酒?老张下了大手笔!”
刘菜户探伸过来,讲话一嘴酒气:“我这酒看似与司马的不一样啊,不是厚此薄彼吧......”
张屠户瞪他一眼:“我合该给你喝水!”
他爱女心切,不忍几位多说,下了最后通牒:“你们这些大老粗,再瞎说别怪老张我不留情面。”
“爹——”
张翠翠跑出来,她脱下了围裙,换上一身杏粉色的袄裙,耳垂下是一副摇摇晃晃的花朵耳串。
她跑出来揽过张屠户的手臂,余光却在不远处那人身上逗留着。
“爹你别跟他们吵了,里面还有事情忙活呢。”
张翠翠手里掐着张屠户的胳膊,后者瞪着她,心里叹息真是女大不中留。
“裴司马。”
裴贺正低头喝着茶忽地被人唤了一声,抬头正是张翠翠含羞带怯的一张脸。
“翠翠姑娘,怎么了?”他放下茶杯站起身。
张翠翠一愣神,赶紧道:“我来给您倒茶?”
茶壶停在装满茶的茶杯上。
裴贺有些尴尬地一笑,示意要不让自己先喝完。
“那我给您倒酒?”
张翠翠又去捧起酒坛,重重砸在木桌上。
裴贺愣了一下,举起手中茶杯不好意思道:“翠翠姑娘别忙活了,若是要饮酒我会自己来的。”
张翠翠眼睛并着脸一块红了,放下酒坛道:“我......我只是想着裴司马您公务繁忙,拨冗而至,这段时间您帮着我们柳林村做了不少好事,翠翠是想感谢你。”
“不必了,这些都是为官之职责,不求感谢的。”裴贺站起身,朝着周围人行了一礼,“诸位,今日酒也尝了,在下还有公务在身就不叨扰大家了。”
“翠翠姑娘,”他转过身,朝张翠翠一拱手,微笑道,“烦请你替我向张屠户说声抱歉。”
裴贺方走至院落门口,张翠翠便追了上来,她一路携风带雪,站稳前还拨了拨头发。
“还有什么是吗?”裴贺看见他有些诧异。
“您没在这儿吃,我爹让我包些猪肉给您带走。”张翠翠边说边递上一个纸包。
裴贺推脱着,“这我不能收你们的东西。”
张翠翠强硬地将纸包塞到他怀中,转身跑开。
碎雪在眼前落下,裴贺看着怀中的纸包叹了口气,将其递给了靠近过来的闻笛。
闻笛看着姑娘小跑的背影,默默道:“这姑娘还蛮有意思的。”
见裴贺不说话,他又提溜起手里的猪肉,问道:“郎君,这猪肉怎么做啊?”
“红烧肉,肉丸汤......”裴贺抱起胳膊,倒是认真地想了起来。
闻笛垂下眼睛,跟着裴贺慢吞吞地走在雪地里,咯吱咯吱声不绝,“郎君,咱们什么时候能回去长安啊......”
“怎么了?”裴贺抬头,看一树枝叶乱摇,积雪将落未落,“宁州不好吗?”
这里很安逸,很舒适,他们自打远离了长安的那些是是非非,便理解了那些隐居之人所感。
可闻笛到底还怀念曾经在长安的日子,大理寺那帮子兄弟伙伴。
闻笛掰着手指:“郎君你到宁州这几个月,天天处理的就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给人抓小偷,找孩子,解决邻里矛盾......这些都是衙门该干的事儿吧?”
“这些事哪里简单了?抓小偷不重要吗?找孩子不重要吗?”裴贺给了他一个眼神,“看来我得让你吃些苦才行了,案子不在大小,怎么能比较?”
“现如今还没轮到我们出手的时候,安逸的日子应当好好珍惜。”他平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