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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展览(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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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云穿着短袖,虽然刚刚洗过澡,但身上没有一点温热的感觉。季北同碰了碰他的手背,觉得有些凉,问他是不是感觉冷。“不冷,平时都这么穿。只是有点贫血,所以手一直很凉。”
“怪不得你那天晕倒了……”季北同闭眼想了想,转身面对司云说,“贫血的话应该补充一些维生素B12,平时多吃一些猪肝和蔬菜,可以补铁。”
“你是医生吗?懂这么多。”
见司云根本没有听进去,还笑起来调侃他,季北同忍不住也逗了他一句,说:“其实中医也有气血不足这个说法,可以用红糖红枣煮水喝,有助于调理身体。”
司云一开始没听懂,后来看他憋着笑,才反应过来,“靠!那是女人喝的吧!”说着脸也红了起来,不过房间昏暗,大概没有被看出来。
季北同把脸埋在被子上,闷闷地笑出声音。只是讲了个小玩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开心。等他笑过,怕司云真的生气,连忙找补说:“刚才说得是真的,我是说维生素B12,药房都有,回头我给你买点。”
“不用了。”司云躺累了,也侧过身,把手臂垫在头下面枕着,两人面对着,距离一下子拉得很近,“我这个不是普通的贫血,比较严重,有专门的药,有时候还要医院去输血。”
季北同听了有些难受,“那你还做那么辛苦的工作,你父母呢?”
“我妈知道我得病之后就和我爸离婚了,听说又找了男人,不过我没见过她了。我爸前几年车祸去世了。姑姑每个月会给我些生活费,不过他们也有两个孩子,都在上学呢,我也挺不好意思的,就自己出来赚钱了。”那些沉重悲伤的事,被司云三言两语揭过去,他努力表现出不在意的样子,怕拙劣的演技被人看破,还把别人想说的话抢先说出来,“你看是不是挺惨的。”
他一边说,季北同一边就已经把手覆在他的手上,一点点温暖着他,又因为看出了他的伤心和窘迫,所以并不安慰,只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是挺惨的。比我还要惨。”
“你?”司云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无论如何没有办法把“悲惨”这个词和他联系在一起。
“你知道我为什么懂很多医学吗?我母亲生我的时候大出血,后来身体一直不好,我的父亲给她请了一个家庭医生……”于是,季北同从方医生的事情说起,讲父亲出轨又畏罪潜逃出国,家里破产,母亲的改变。这是他第一次跟人讲起这些事情,明明白白说出自己那些矫情又为难的感受,他问司云,“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这样对母亲很自私呢?跟你比起来,或者还有更多像你这样的人,我的不幸也许根本不值一提,可直到今天,我也没有走出来,是我太懦弱了。”
“自私,但不算懦弱。”司云想了想认真回答道,“而且我觉得这也并不说明你是一个坏人,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有自私的时候。你说你的母亲当初劝你放弃设计去学习金融,她把在工作中遇到的不满发泄到你身上,这是她的自私,但这不意味着她不关心你。我相信你对她也是一样的。至于你的另一个问题,其实没有什么意义,因为痛苦这种东西是没有办法比较的,你认为很不幸的事情在别人眼里可能只是小事,而某件你无所谓的事放在其他人身上他可能觉得难以承受。所以一个人感慨自己命运的不幸不是懦弱的表现。”
沉默很久,季北同笑了:“没想到你这么会说话。我……我完全信了,竟然一下子觉得自己身上所有的缺点都有了理由,觉得自己是个特别好的人。”
“人的好与坏,也不是简单的通过优点或缺点,做了什么好事或坏事来判断的,不是吗?”
“你说得对。你比我懂得要多。”季北同坦然道。
司云听了这话却摇摇头,说:“这些道理你一定都懂。你只是不愿意用这些理由为自己开脱。有时候,我们得对自己放低要求。”
季北同忽然觉得眼睛发酸,他背过身,伸手揉了揉。再看窗外,雨早就停了,猜测已经到了晚饭的时间。他不觉得饿,也没有起身看表。他不想打破此时此刻,甚至希望时间停下来。他感觉很久没有这样,心安理得的放空自己,可以什么都不做。
旁边的人动了动,似乎坐了起来,季北同立刻跟着坐起来问:“怎么了?”
“雨好像停了。你饿了吗?我们去吃饭,然后送你回学校。”司云把已经充满的手机电池安装好,开机看了看时间,六点整。司云惊讶了一下,显然没想到他们聊天聊了这样久。摸了摸衣服,已经干了,被烘烤得很暖,司云拿下来递给季北同,见他坐着不动,以为是刚刚躺得犯懒不愿意动,于是问道,“我帮你收拾书包?”
季北同点点头,一边把借用的毛衣脱掉,一边听见司云说:“你的雨伞在这里,不用去图书馆找了。”
房间里温度适宜,季北同没有着急把自己的衣服穿上,反而凑过去,靠近司云说:“我知道。我骗你的。我带伞了。”
司云被突然靠近的声音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这话里的意思,只觉得唇角一颤。他下意思伸手去挡,碰到了季北同温热赤裸的皮肤。
季北同跪坐在床边,挡住了光源,电热器烧到最大,背后的皮肤被灼痛,有开裂的错觉。他动也不动,等司云给他一个结果。红光吞掉他半个身躯,如同正在烧制的瓷瓶,而另一半留在暗处,是不见底的深渊,有看得到摸得到的诱惑。
火还是烧了起来。司云什么也顾不得,只想把眼前的一切据为己有,任凭自己被点燃。
窗缝幽蓝的暗终于变成不见五指的漆黑,有风吹得大地晃动,但没有月光。白色的衣服堆在地上,像破碎的瓷片。平稳悠长的呼吸交错,吹散了焚烧后的灰烬。
那天之后,季北同经常会过来。
他常常下课后去图书馆借了书,从食堂打两份饭,过来一边看书复习,一边等司云工作回来,一起吃饭。
晚上两个人挤在床上,他会和司云抱怨作业,讨论书里看到的有趣内容。司云并不是个寡言少语的人,但这种时刻往往只在他提问后才作回答。经常说着说着话,单人床空出的地方越来越大,两人贴成一个。
房子隔音极差,做事的时候他们都习惯不发出声音,只有床架吱呀吱呀地晃动。事后司云赤身搂着他,季北同喜欢偏头看窗户,没有窗帘遮挡,窗子对着的小区后门一直锁着,所以少有人来,偶尔能够看到人经过,只看到他们的脚踩在地面上,然后匆匆离开,没有人会弯腰低头往下看,有一种秘密被轻易隐藏住的快乐。
接近考试的两三个月,毕业设计和答辩已经让季北同焦头烂额,每天还要备考复习,忙得没有时间理发,头发实在长了,干脆让司云帮忙。司云借了剪刀,比划半天,说他觉得这样还挺好看的,不舍得剪,最后只给修了发尾,拿绳子扎了起来。左右端详,对季北同说,要是烫卷一点更好,跟外国人一样。季北同忙着背书,也不理会他,但觉得扎着头发还挺方便,也就没再要求。
后来季北同如愿以偿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专心学习珠宝设计。当时国内这一行业的发展实在一般,叫得上名字的公司掰着手指都数得出来。导师偶尔拿到一个工作机会,也会帮忙学生安排。
除此之外,季北同觉得自己似乎又从中感受到了乐趣,私下画了很多稿子,每次画完都会给司云看,让司云帮忙修改。司云开始总是推脱,说自己根本没有学过这些,画画也是半桶水,哪里能随便动笔。但季北同坚持,只让他觉得怎样好看就怎样改,偏偏每次改完,季北同都觉得满意。那些一起动笔完成的稿子,季北同会在自己的签名上标记出来,郑重地收好。
他们有一次谈到未来与梦想,或者说季北同想要和他谈。那时候季北同快要毕业,得到了一个国内原创优秀品牌的实习机会,而司云依旧在货运公司,往城市里的超市和小卖部搬送货物。地下室的出租房距离季北同的公司有些远,上班的时候每天要起得很早,而他一个月只有两天休息,日班和夜班轮流安排,明明住在一起,却好像总是碰不到面。
在某次发工资之后,司云跟季北同提议换一个地方住,季北同刚刚整理好明天开会的资料,困得眼睛都睁不开,摇摇头说不想换。那一段时间,司云是害怕的——季北同那么的优秀,他那么好,不停地往前走,而自己却永远停在原地,想要去追赶他,却不知道怎么挪动双脚。
他不愿开口,只是更加小心的守护着他们之间的关系。直到季北同问他关于未来的种种打算,他没有答案。像是回到了刚刚认识季北同的那个美术教室,他又变回了他的学生,等待着因为没有正确回答问题的惩罚。
意料之外的是,季北同却跟他说,以后想要自己成立一个设计工作室,把之前两个人画过的设计图都真正做出来。他又说了很多,司云在一旁听得认真,也不插话。只是沉浸在对这件事情的想象中,那些不安的情绪都可以得到平复。
司云想到一个字,他想到“爱”,他是爱季北同的。那种他曾经觉得虚无至极的情感,忽然真真正正出现在了眼前。那种巨大的喜悦,他甚至不敢亲口说出来,只觉得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