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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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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运朝气数眼见着衰落,北方的将军自立为王,随即南下攻城掠地,待到得了半壁江山,王祭天祷地登了基。自此,南北两个朝廷对峙,你攻我守,你进我退,绞战在大横岭一线,无一日安宁。天下彻底乱了。
榕都几个戏班并作一个福安社,小红秋不敢懈怠,戏外也每每钻营,牢牢把持着一等一的地位。熬到宫里除了孝,皇帝终于又过寿。
这一次,梁小容几个都存了心眼,早早避开,远远躲到别处去唱戏。小红秋却是巴巴的赶回来,守在福安社,专等人来传。
老师傅皆劝她,世道乱,不要与朝廷搭上干系,况且眼下北强南弱,往后,万一有人指你献媚南廷,这不自找麻烦!
小红秋一点不听劝,倒是好言好语把他们都劝回去,待到万寿节,殷勤入了宫。
一切装扮停当,小红秋便倚在门边望,却怎么也找不见景阳公主。小红秋不死心,堵在门边不肯让,叫进进出出的人磕了撞了许多下。到她出场时,景阳公主才终于来了。
从人在皇帝龙座边摆了一张矮榻。皇帝眉头紧锁,亲自起身搀扶她。
小红秋正出场,一双眼直直盯在公主身上——她气色很不好,精神也不济,显是病得不轻。
公主自是看她,看得她全不知自己在唱什么,只跟着锣鼓走。
戏到一半,公主突然张了张口,随即合上眼,昏过去。
席上顿时大乱,皇帝一把搂住她,大声急唤御医。旁人尽是慌张,不敢近前,不敢退后。
小红秋早停了戏,呆呆站在台上望,全身僵住,一动也不能。
草草收场。
节后,小红秋许多日都极难过。她在她眼前倒下,她一步也不能靠近她。虽然一向知道,两人之间,不啻云泥。
北朝的兵马终于在这一年秋突破大横岭,大军南压,势如破竹。南廷节节败退,捱到年关,只剩榕都一座孤城。
北朝皇帝夏昌德亲自围兵城下,致书天运帝,许他献城投降。
腊月二十九,天运帝开城门,自刎于宫中。
夏昌德一改仁厚模样,将南朝不能为己所用的官吏尽皆屠戮。榕城一日里千门闭户,满城血污。
天运朝皇族大半被俘,定于正月十六用囚车押了北去。
福安社十二号便接到告示,夏帝命全场百姓为前朝皇族送行。
福安社是原先几个老戏班合并而来,许多人都曾进宫供奉,都曾津津乐道于皇帝怎样怎样,贵妃如何如何,接这一道旨意,滋味可想而知。
社里几个老师傅聚了大伙儿说话。现下局势已定,小老百姓侍奉哪个皇帝都是混口饭吃,这夏帝原先一直是好的,这次只怕是对故都不放心,旁人管不着,福安社里的人不能出岔子,往后,都还是彻头彻尾的良民。
小红秋老早悬了心,听这一道旨意倒没什么感觉。万幸的是景阳公主没有自尽也没有被杀,但从此性命捏在夏昌德那个疯子手里——她小红秋完完全全无能为力。
夜里,原先瑞祥社的师傅上门来问她话,道是这几日见她茶饭不香,想她一向对前朝有心,怕她十六日撑不住,惹出什么祸来。
小红秋急忙争辩,一时却难搪塞。这师傅年纪三十许,时常关照她,她也与他亲近,不好瞒。
小红秋稍一想,隐下私情,道出一段秘辛。
原来,她父亲原在夏昌德手下做参将,后来因为忠于朝廷而被杀。那天夏昌德带着兵士冲进她家,而后父亲喋血母亲殉难,兄弟姐妹也无一幸免,就只她,当胸一剑却没死透,撑着一口气得了救。
小红秋强作镇静:“我对前朝没什么有心无心,只是对夏昌德恨入骨!”
师傅沉默许久,终于道:“你若突然病倒,不去看便不去吧。”
小红秋赶紧拒绝这好意:“我没事,万一他们较个真,咱们往后只怕不好混。”
她不能不想再见她一次,即便这一次绝不会是愉快的事。
正月十六天不大好,南国湿冷的风无声的吹。卯时三刻天光还没大亮,阴森的气氛从宫门延官道直漫到城门。
官道两旁站满了榕城百姓,男女老幼默然无声。
宫门打开,出来的先是执戈持矛的兵士,分两边喝斥百姓退后。很快,一部分兵士夹道站好,另一部分则散到人群中去,严阵以待。
突然,宫墙里鼓声大作,皇帝登上城楼望景台,抚谕城下百姓,接受全城跪拜。一套仪式完毕,皇帝便在台上尊位坐下,鼓声再起,正戏终于开场。
打头的仍是装备齐整的兵士,后边是骑着高头大马的将军,往后便是一对对人马押着一辆辆囚车。
昔日皇亲国戚三五人关在一辆车里,莫不囚衣囚裤精神萎顿。
小红秋来得分外早,站在最靠前的位置,使劲辨认囚车里的人。头三辆全是男人,第四辆是年老的太妃与三位妃嫔。第五辆囚车渐进,小红秋屏了息。
车里有两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偎在一名女子怀中。女子肃然端坐,神色却极平和,正对怀里两人低声叙说着什么。
小红秋的心一下子揪紧了,那是景阳公主。
景阳公主很快也看见了她,似是知道会在此相见,平和的面上并无波澜,只淡淡望过来,目光如水,吹不散,化不开。
相对只是刹那。
车越走越远,小红秋眉头越锁越紧,唇上血色褪尽,身子简直颤抖起来。
景阳公主却笑了,眉梢稍微一扬,眼睛轻轻一弯,远远的,好像安慰她,又像是在道别。
小红秋再忍不住,眼泪破堤,人直往外冲,竟要去追她,却是蓦地眼前一黑,瘫倒下去。原来旁边师傅早提防着她,见势不妙一掌劈在她脑后,对人只道站得久,晕了。
皇都原在北方芃城,皇帝一统江山也未想改换,停在梅城过了冬,二月便北还。
北还前,皇帝也想听听南戏,便叫人上福安社传几个伶人。花签上本来有小红秋,然而小红秋正病得卧床难起,点传官觑了一眼便将名划了去。
小红秋这一病直到开春才好些,好些她便又没日没夜练起戏来,精神头极是好,眼神儿也更是炯炯。旁人看着都只道她真是这块料,却不知她强撑着这行当心里一片苦。
原先,她要靠戏名挣得进宫供奉的机会,而今,皇宫里只有仇敌,再没有心心恋恋的公主,名,便彻彻底底惹不起她兴趣,而戏,景阳公主曾说她“嗓子极是好,扮相也不错”,单为这一句,她便舍不得自弃。
舍不得自弃也只是舍不得自弃,纵有千万人,戏却是唱给自己听。小红秋不能想,有生之年,还有没有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