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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故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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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姜扶疏细细纠正了一遍每个将士的熬制手法,叮嘱熬制完成后籽种仍需晾晒几日,接着便将骊都来的籽种都发了下去。
屯官激动地拿着籽种瞧了又瞧,只差没把它揣回家中供着。
于未时,他们一等出发返程。
军所外,其余人等都已上马,只有燕琅一人立于马下,峻挺的身姿散漫却瞩目,正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等着。
姜扶疏知道他是在等她,一瞬间她心中有了几分后悔,觉得自己不应当想出这么个法子去激孙有道。
她刻意步子放缓。
燕琅朝她挑挑眉,“怎么,现在才怕了?”
姜扶疏眼神闪了闪,道,“我怕什么了?”
燕琅只笑。
笑得颇为碍眼。
回城途中日光正盛。
燕琅这回倒是没有再故意使坏,而是主动离了姜扶疏一段距离。
但马上共乘再远还能远到哪去,姜扶疏只得远远注视前方,转移自己的注意。
铁蹄声震耳,行处石子随风滚扬,黄沙茫茫。
远目所在一条伟岸起伏的山脉隐隐横亘于孤城之后,远远望不到尽头,群山载雪涌银,与天幕相接,犹如在这苍茫山巅之上笼上了一层朦胧斑驳的霏雾。
极目纵览,这山就如同长龙静静畅游那方。
“那是天山。”许是见她盯着那良久,燕琅在她耳旁淡声说道。
姜扶疏略一怔然,随即朝燕琅道:“大都护可否带我去瞧瞧?”
魏迟恰于旁边打马经过,听闻此语立即拽绳停了下来。
他道:“夫人你有所不知,天山地区乃边防重地,寻常人等不得......”
“可以。”一道低沉的声音插了进来。
魏迟愕然看去,燕琅也勒马停在原地,他遥望着矗矗崇阿。
“你想去,那便带你去瞧瞧。”
魏迟直直闭了嘴,心中暗道,以后有关于夫人的事,他还是少开口为妙,免得脸被打得生疼。
队伍跟随着停了下来。
燕琅看了下身后的人马,又回头看向魏迟,朝他道:“你先回城去。”
“又是我?”魏迟语气幽怨。
为什么每次被抛下来的都是他。
燕琅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魏迟突然心领神会。
是了,他还被大都护委以重任呢!
于是人马就此分成两队,分道扬镳。
姜扶人一行人向南骑行约摸一个时辰,姜扶疏便见山岭之上立着一座关戍,古朴的长垣绵延。
刚至山脚,不远处的前方便见一处严密的关卡,执着胡禄刀的烽卒正站着示意。
燕琅停马丢了块令牌过去。
烽卒接住一瞧,立马弯腰行礼,随后让人将挡路的拒马拉开。
入了山后山道崎岖而蜿蜒,燕琅便慢了马速。
他看着坐在前方的姜扶疏一直观察着四周,不知在看些什么。
在姜扶疏提出要进山之时,燕琅眼前便闪过那日房中的场景,她所看之书为舆地广记,来北地月余也出府甚少,她的每一步都抱有目的......一些许多没必要的想法,但想着想着便不由答应了她那无理由的请求。
反正也数日未来山中巡视,正好赶了今天这个趟儿。他如此心想。
“放我下马。”
还漫不经心想着,姜扶疏便兀的出声道。
燕琅抿了下唇便勒马停下。
两人一同下了马,燕琅刚将马绳递给身后的亲兵,便有人从丛林后走出,在燕琅身旁耳语几句。
随后燕琅看向姜扶疏,对着她道:“你自己在这里瞧瞧,别走远。”
姜扶疏乖巧点点头,燕琅便转身走了。
姜扶疏看向那个方向,树林深处隐约人影窜动,大抵是山中巡逻的烽卒。
倒还真是边防重地,看样子,山中驻戍的人数不少。
她想了想收回了目光,蹲下身捻了捻脚下黄褐色的土,泥土沁凉而柔软,在姜扶疏的手上留下了湿润的泥迹。
土间的含水量不少。
姜扶疏直起身往四周看了看,耳边似有听到一阵潺潺的水声。
她闭眼聆听片刻,旋即睁眼朝一方走去。
走出密林,便觉视野一阔,视线尽头是巍峨青白相间的雪山,山脉之下,一湾清澈的山溪顺延而下。
姜扶疏提起裙摆走至溪边,正欲低下身去。
便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句。
“别碰,是雪水。”
姜扶疏回头,燕琅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此时下颔线绷紧,目光沉沉。
姜扶疏一愣,隐约察觉到他现在的不悦,旋即又想起了似乎适才他叫她别走远。
她想了想,干脆又转过身自顾地将手伸入溪中。
一股冷意由指尖窜至心头,确实是雪水,在深秋刺骨的寒冷。
姜扶疏将指尖收了回来,站起身望向那座雪山。
“你是傻的?”
燕琅气笑了,先是屡次不听他的命令,现在又傻傻地去摸雪水。
姜扶疏反应过来时,燕琅已单手拉着她的手往衣上擦了擦。
姜扶疏任他作为,目光只落在他的胸前,微微起伏的幅度,近了才暴露他气息的不稳。
这时候瞧着又乖了,燕琅嗤笑一声。
“你不该这般不听话跑这么远。”
山中守卫森严,不说将士误把她当成闯入者,便是此间陷阱无数,她说不定就中了招。
姜扶疏抬头对上他的目光,视线下移看向他臂中抱着的刀。
入了山,他的刀便不离身了 。
姜扶疏低低问道:“大都护,如今北庭屯田几许?”
燕琅动作一顿,看着她已发红的指尖。
“十八屯。”
“不够呀,”姜扶疏道。
燕琅动作彻底停了。
他想,他知道了她上山的目的。
姜扶疏从他手中收回手,笑道:“若我猜得没错,此时北庭军仓也是空空如也了吧。”
燕琅抿了下唇,近些日子众人皆将眼光放在百姓的口粮上,无形中便忽视了军饷状况。
今年的岁收不好,再加上燕琅时不时地补贴百姓,如今的军粮已经在靠着稷家给的粮撑着了。
“军仓之粮一部分为朝廷供给,一部分为驻地军民屯田积谷缴纳上仓,只目前的屯田便支撑不起北庭的驻军,还需......”
“垦荒,”燕琅接了话,“我说得对吗?”
姜扶疏摩挲了下指腹,指尖还略有些麻木,“雪水为无垠之水,滋养万物,山下土壤润而肥沃,是最适合开垦的荒地,若再引雪水浇灌,会比城中屯田收粮更多,这样也可就近解决水源问题。”
燕琅定定看着她,她贵女出身,却对农耕之事如数家常,在某些地方亦是十足的敏锐。可惜她是个女子,不然他定将她收入麾下。
“大都护觉得这个想法如何呢?”姜扶疏问。
于马上眺望到那皑皑白雪,姜扶疏便想到了此事,北地饥荒缘由终究是旱灾,水源是不得不解决的问题。
燕琅莫名笑了。
姜扶疏见他搭在刀上的右手一下一下扣着刀柄。
“要再进去些瞧瞧吗?”燕琅问道。
姜扶疏略挑了挑眉,不知他是如何从上个话题跳到这里的。
但她并未拒绝,上趟山非常不容易,若能再多获取些信息也未尝不可。
燕琅在前方走着,姜扶疏则紧跟于他的身后默默看着路。
一路过来姜扶疏又瞧见了几个关卡,暗地里藏了不知多少的兵卒。
姜扶疏想现在他们所在之地应当是山的深处了。
姜扶疏心里思索着,便没注意脚下,冷不防脚下一个趔趄,她心中喊遭。
下一瞬,一只大掌牢牢抵住她的腰间,姜扶疏身形暂稳。
“思虑太过顾不及旁物,下场便是如此。”燕琅哼笑着调侃她一句,待姜扶疏站稳后他才收回了手。
姜扶疏没好气瞪了他一眼。
燕琅一路前行,无一丝犹豫,随后他们便上了一个陡峭的斜坡,燕琅一路拨开从旁延伸展出的茂盛灌木。
姜扶疏只觉前方天光一绽,秋风烈烈,耳目一清。
他们此时正立于一处高耸的山头上。
愈往上温度便愈低了些,姜扶疏站着被风吹得有点冷。
燕琅悄无声息脚步轻移,挡了风口,将姜扶疏整个拢于阴影下。
眼里所见便无了起伏的山峰,而是一望无际的草原,一片郁郁葱葱。
姜扶疏眯了眯眼,视线的尽头她似乎隐约看到了城池的模样。
一座山脉阻隔了南北,两方便成了相对的存在。
姜扶疏问:“对面是什么?”
燕琅却未答。
他直勾勾盯着尽头,漆黑的眼底如墨般深重。
“是家人,是故土。”他的声音轻似鸿毛飘落。
“什么?”姜扶疏手搭耳边掩了掩耳,风声有些太大了。
“……”
燕琅扯了扯唇,他眸光一敛,声音大了些,“是吐蕃。”
姜扶疏放下了耳边的手。
燕琅低头看着她道:“这座山的对面便是吐蕃。”
“现在可知为何天山为边防重地了?近些年原本沉寂的边疆异动频多,天山之上总有敌贼翻山越岭而来,因此天山必须封山,于天山垦荒是行不通的。”燕琅为她解释了适才回避的问题。
姜扶疏抿紧了唇,她知晓燕琅的欲言又止是为何?
庭州及整个北庭大都护府皆位于天山北麓,管理着偌大西北边域。
曾几何时,天山以南亦是大齐的疆土,而镇守那一方威震西域各国的,便是战不不胜的燕家军。
只是那唯一一场的战败太过惨烈,燕家军败,西域失守,吐蕃趁机南下,夺走了天山以南的领土,也夺走了无数燕家军的命。
或许燕琅也曾于此地反反复复地眺望,心里咀嚼着那烧心般的痛苦。
燕琅眸光低沉,他注视前方良久才收回目光,随后道:“走吧。”
他欲转身离开此处,不想手被姜扶疏握住了。
他缓缓回首。
姜扶疏在他掌心挠了挠,朝他笑道:“再等一会。”
燕琅沉默,看了她一眼,顺着手间传来的轻微力度又走了回去。
眼前的景物看过千遍万遍,此时早已失了所有色彩,燕琅不知姜扶疏在这里等什么,脚下却未动陪着她漫无目的地等下去。
不待一会,一轮金乌缓缓坠山,散布下满地的金光。
落日熔金,霞光万道,炫目的光炼在空中缠绵成绮丽的绸缎,漾满似橙似彤的光辉。
姜扶疏志得意满地回了眸,浮光跃金,如水般的瞳孔似湖光山色般迷人。
“多谢大都护带我来看如此美丽的日落。”她道,莫名的缱绻。
燕琅缓缓将目光投到她的眼中。
心的跳动来得如此猝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