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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在都市的另一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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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天的同一时刻,有些人在好心人家里的沙发上辗转难眠,而有些人则因为工作被迫加班。
刑警老张就是被迫加班的其中之一。
他在因为以太研讨会的存在而变得逐渐扁平化的公安系统工作了四十多年,工作范围一缩再缩,最后终于在这几个月就要光荣退休了。在这四十年间,他任劳任怨,爱岗敬业如老黄牛,待人也宽厚仗义,因此他的同事不论年纪都叫他老张,以示尊敬和亲密。
但此时他只是在吸烟区点了一支本来已经戒了许久的烟,吸了一口。
唉,年纪上去了,精力就是大不如前了。他吐着烟想。这些年变化真快,科技呀,社会风气呀……我算是逐渐跟不上了。
但话说回来,这年头的小年轻啊……
他一想起隔壁正在进行的问询,左半边脑仁就痛了起来,于是他又吸了一口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休息室的门口传来滴的一声,老张的同事小沈走了进来,透明的墙壁在他身后自动恢复了平面。
他是隔壁技术部门的小领导,和老张颇为熟悉,于是听到这声叹息就乐了。
他夸张地吸了吸鼻子:“哟,您这休息呢?”
老张点了点头:“可不吗?刚才赵老师嘴皮子都磨破了,那小伙子还是油盐不进,现在还前言不搭后语地在那里骂呢。我在一边听着心烦,就出来喘口气。”
他弹了一下烟,颇为感慨:“诶,不然咋说警察要值夜班呢?干我们这行的,就是人见得多,事经历得多。谁知道可能哪个晚上就钻出个什么鬼人呢?”
人一旦上了年纪就总是倾向于夸大自己的阅历,小沈早就对此见惯不怪了。
他眼珠子一转,也点起一根烟叼在嘴里:"嗨,别说你们了。我们那边也和技术部门加班加点研究缴上来的作案工具呢。这些年邪门的东西真越来越多了。有一说一,以太学还是厉害的,要不是我们那儿有几个上进的,就专门搞这个的新人愿意加班加点搞拆解,不然我们这些老人怕不是连犯人自制的□□都研究不明白咯。"
他在"上进的新人"那里故意加重了咬字,意有所指。
老张没反应回来他这话里的弯弯绕,他摇摇头:"诶,你可别小看那个犯人。虽然他年纪轻轻就报复社会了,但毕竟是名校出身,现在的竞争我听我那个上高中的小侄女说,可真是吓死人了,不比我当年咯。"
他颇为沧桑地吸了几口烟,还想继续感慨几句,那边小沈就先憋不住了。他敷衍地"嗯"了几声,话锋一转:"可是名校毕业也不一定管用啊?别说只是舆华地区的名校了,就算毕业于世界知名学府,看简历都可以直接进研讨会的那种,她要是不上班不上进那不也白瞎了吗?"
就像那谁,那谁……那样。他说。
老张这才反应回来对方在说什么——加班不来、享尽特权,又做出一副眼高于顶样子的人在他们这种人人都需要随时做好配合他人准备的职场里绝对是不讨喜的。可偏偏他们身边就有这么一号人,以至于说她的小话都快成最近最热门的新茶水间团建活动了。
老张是个性格宽厚的老实人,对团队氛围更是格外看重。他一听自己这同事是又酸溜溜地说起了这个话题,下意识就先看看附近,确认没别人后,赶紧回过头小声劝说:"诶!诶!这种话还是别说了。人家小姑娘新来的,人生地不熟,业务不熟练,需要适应一下挺正常……"
小沈插嘴:"人生地不熟?是说她家里和上面说一声就直接空降了?刚来就安排赵老师带她?也亏那是脾气好的赵老师,才会没有怨言地接这个烂摊子。就看她平时那个目中无人的样,还以为她多大本事能帮上多少忙呢,结果就是个到点下班的主,甚至连夜班也从轮不到她……这不就是公主屈尊纡贵来体验生活的吗?就这样我们还得天天哄着她?"
他这几句话说得爽了,可终归还是有点心虚,最后还是压低了声音撂下一句不怎么有说服力的狠话:"这事她做得了,别人就说不得?季家再厉害也堵不住人的嘴啊?他们家的宝贝疙瘩是爽了,倒是想想她的同事……"
老张刚还想劝他看开点,就听见从没有完全静音的休息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被他们议论的对象,季井仪散着一头长长的黑发,小跑着进了审问室外的走廊。
她二十出头,从皮肤、头发、平时动作的尺寸上就可以一眼看出她出身的环境非同一般,更别说再叠加她为人控诉的一系列所谓特殊待遇,这一切都指向了同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
空降来警局的大小姐。老张和小沈几乎是同时想到,其中老张更是看着墙上“不得披头散发”的着装要求无语哽咽,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不过与其说季井仪像是个百般呵护长大的大小姐,倒不如说她更像一个从小到大都负责班级管理的好学生。甚至很多时候,她经常显露出和她的名媛身份不太相符的鲁莽来。
就比如现在。
她依然穿着价格不菲的鞋子,制服也一丝不苟,只有按规章应该扎起来的乌黑长发此时正乱糟糟的。看她这不体面的样子,显然是已经睡下后突然看到新闻才冒雨赶来的。
她也没管三七二十一,直接跑进休息区,一把抓住吸烟未遂的小沈,兴奋地问道:“刚才的那个爆炸案的犯人抓到了吗!在哪里!赵老师是不是已经开始……”
小沈连忙冲她摆手,完全没有刚才说小话时那副嚣张样了:“祖宗诶,你问我没用啊!你看老张不在那儿吗……”
他往旁边一指,祸水东引,老张赶忙指指走廊的另一头。
“4号隔间。”他补充道。
季井仪点点头,刚才因为奔跑而上脸的红色随着她的呼吸消散了一点。她半是指责地问:"为什么出了事不告诉我?我还是临睡前看到了新闻才赶来的。"
谁敢打扰你这个祖宗啊!
两位警察不约而同地想。
上面可专门嘱咐过,十点后别打扰你的!
但这话终究是说不出口的,于是老张咳嗽了一声,掩盖尴尬,催促道:"咳,这不是我们忙疯了把你忘了嘛。快去吧,你赵老师刚才还问你在哪儿呢。"
季井仪对他点了点头表示感谢,转身就走,末了还颇为贴心地说了一句:"您去休息吧,之后交给我就好。"
休息室的两人对视一眼,更是哭笑不得。
“得嘞。”老张苦笑着说,“她还以为我们今晚能休息呢。”
“可能季家就是这么保障家里仆人权益的吧。”小沈阴阳怪气,终于点上了他肖想已久的烟。
季家。
那是扎根于邺京,向外开枝散叶成了规模的名门望族,在邺京几乎可以说是一手遮天,即便是政府部门,甚至是正当权的以太研讨会在邺京的地界上都必须看着季家的脸色行事,当真是横行霸道的庞然巨物。
但事实上,从上个世纪第四次世界性极夜事件开始,一直到近二十年前以太学引发的科技改革,对这类传统世家毁灭性的事件一件接一件。但这些事件却从没危害到季家,反倒是让他们的地位与资产又翻了几番,形容他们“割据一方”是绝对恰当的。
邺京建城七百余年,做过皇都,也曾衰败过,城头旗帜变了又变,城里城外待过的人数早就不是泥沙可以比喻的天文数字,可在这样历史的长河里,只有季家巍然不动。
但可能是上天对季家的制衡,季家的子嗣凋零得也格外厉害。季家目前最小的这辈,按八卦小报的说法满打满算也才总共四个孩子。而这季井仪恰恰是现在季家族长季左的老来子,还是个闺女,季左自然把她当眼珠子来疼。那边季井仪刚在国外完成学业,就被他迫不及待地叫了回来。
原本大家都以为她是要被当个富贵闲人养着的,却没想到季左居然转手就把她安排进了邺京的公安系统,还总明里暗里施压,让原本以科技特殊人才身份进去的季井仪可以随便挑选岗位,还给了她几乎完全不像是警察的充足休息时间。
不过像今天这种紧急的突发情况,即便是季家的大小姐也还是只能老实来加班呢。
虽然当事人是自愿的。
季井仪走进4号隔间时,审讯正进行到了短暂的中场休息。
东港爆炸案的犯人被关在一个透明的立方体里。这种对以太人特化的牢笼是最尖端的科技产品之一,可以轻松调节内部的以太粒子密度,从而完成对被关押者的控制。必要时时它甚至对内可以达到完全的降噪,将所有可能刺激到犯人的要素全部降至零,以安抚犯人的情绪,防止对方做出自伤的行为。
但就算是这样,这染着一头粉发的爆炸案犯人还是在透明的方块里尖叫咒骂,还偶尔捶两拳透明的墙壁,对警察们竖个中指。
季井仪没想到这犯人现在还这么嚣张,当即不屑地撇了撇嘴。
“姓名万诚,年龄24,体内检测出了对以太人类有效的迷幻剂……初步判断为违禁药品名录中的药品,需要等待进一步和以太研讨会的接洽。”
她一边翻着调出来的档案,一边对在旁边休息的女警官说:“这也太嚣张了。”
她对着说话的那位也是主持这场审讯的警官。她是季井仪的直属上司,姓赵,名虹蕾,是一名经验丰富的谈判专家,在部门里人望很高,“赵老师”这个流传在同事间的称谓既是对她待人温和又严厉态度的描述,又是对她能力的肯定。
她再次确认从外向里的麦克风是关掉的,才转过头和季井仪对话。
“虽然你说的可能是事实,但是,”她苦笑道,“在确认他不能听到前,还是尽量别这么说吧。他本来就情绪不稳定了,再异变下去,我怕……”
“怕他以太化过度,出现生命危险?”
季井仪皱着修得细细的眉毛看着被关押的犯人,在得到赵老师肯定的回答后感到不解地摇摇头。
“这种概率很小吧?”她冷静地分析道,“不要说紧急维生系统里,如果是短时间里突然的以太化,那光是关着他的’涧’系统就足以应对了。倒不如说,在‘涧’能对他的体质进行操控的前提下,不间断地刺激他的精神,反而是更容易套出线索的选择?我是这么想的,毕竟这种烂人就算是释放了也只是让世界上多几个没救的……”
她没说完的话被毫不掩饰不赞同的目光阻止了。
赵虹蕾对季井仪倒没什么意见,在她看来年轻人总是会缺乏耐性、思路过于直率,始终便觉得引导他们变得耐心是作为年长者的责任。
“这样是不行的。”她说,“我们不能开这个将生命物化的口子,更不应该否定犯罪嫌疑人向善的可能性。”
季井仪皱起了眉头,正想说自己只是在说一个大概率的后果,就看到赵虹蕾突然对她比了一
个指令手势。她像竖起了耳朵的兔子那样,敏锐捕捉到了透明方块里犯人咒骂时吐出的某个关键词。
赵虹蕾拉过麦克风:“万先生,您刚才所说的,‘第二起一定给你们好看’是指的什么?”
她的突然袭击吓了刚才趁着中场休息,大吐恶词的万诚一跳。但他立刻又做出那副张扬的样子,对看不见的审讯方吐出打了好几颗舌钉的舌头。
“哈?”他笑道,“现在开始害怕了吧?我告诉你们,我可还有一个朋友在外面等着呢,我出不去他就会……”
“你还有同伙?”
“不止!”他扑到透明的墙壁上,面色狰狞,随着他情绪的变化,黑色的纹路开始在皮肤上显现。
“我不仅还有一个朋友,我背后还有好多好多的朋友,我们会让邺京底朝天的,不这样就不够有趣!”他狂笑着,然后猛烈地咳嗽了起来——方块自动降低了内部的以太密度,这让他的呼吸和行动变得迟缓了。
赵虹蕾面色依旧平稳,但是却在桌下频频对季井仪打手势,示意她通知其他部门戒备。
她再次问到:“那么,你们计划的下一次袭击,是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万诚咳了一会才适应更低浓度的环境。他对此十分不满,但又好像意识到他越激动,以太密度就会越低。他压着火,干脆直接躺在地上骂道:“这不该你们这群警察大人们自己去查吗?问我,我就会告诉你们吗?到时候,轰——地一下……”
他恶意地笑了起来。
“诶呀,又会有多少伤亡呢?”
“你……!”
赵虹蕾赶紧摁住了差点坐不住的季井仪,让她先别出声。
“今天,明天,后天。东……诶呀,东好像已经被我炸了……”他放声大笑,“西,南,北。你们猜我的同伙会从哪里冒出来给你们一个惊喜呢?没准他现在就在你们的总局大楼里……”
季井仪挣脱了赵虹蕾的压制,她一把抢过麦克风。
“不要虚张声势了!”她尽量保持着沉着的语气,但是颤抖的尾音却出卖了她此刻激动的情绪。
“难道你以为现在还是过去以太生物就能为所欲为的年代吗?真可笑,明明在被带走时被延展系统压制得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力,这时候就仗着警局不能对你怎么样开始大放厥词,试图威胁我们。你可曾想过,不论是你,还是你口中的同伙,说到底都只是不入流的跳梁小丑……啊,抱歉赵老师……我这就……”
把季井仪交到在审讯室外待命的同事手中后,赵虹蕾头痛地捏了捏鼻梁,让自己能够平和对待因为季井仪的拱火而叫嚣着“哈?那就来看看啊?看看你所谓的跳梁小丑到底能做些什么!”的犯罪嫌疑人,清了清嗓子。
“那么谢谢你的配合,万先生。”她说,“即使现在是问询,但我们理论上也还是平等的关系。那这样吧,我也向你透露一点我们的调查结果好了。”
她打开终端,调取了几个地点数据。
“比如,我们在一个多小时前发现了的,第二处你们安装了炸弹的地点……你看怎么样?”
透明方块里喧哗的声音一下消失了。
那之前一直叫嚣着的犯罪嫌疑人突然安静了下来,半疯的表情逐渐从脸上褪去,露出了面具下胆小而狡猾的本质。
而这一层本质,也即将被刺穿。
他看到了警察手里将要翻开的底牌。
“就像您说的,西,南,北。”赵虹蕾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真巧,第二处的炸弹在北边。就在顺王府那里,那要是炸了损失就惨重了,舆华的博物馆协会肯定会疯的。”她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抱歉,话题扯远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在顺王府遍地都是文物的情况下,其中还是有一样东西格外特别,而且能和东港联系起来。”
她在看到万诚脸上越来越凝重的表情时,露出了一个安抚性的笑脸。
“虽然不知道你们是怎么进到顺王府后院的,但你们的目标就是辟邪像吧?剩下的内容就很简单了。邺京现存的四座辟邪像正好位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东如你所说,已经被袭击了,顺王府那边我们也已经联系研讨会处理了。”
她把打了圈的地图投影进了透明的方块里。
位于邺京西站旁边的邺京交通综合医院,和邺京南部的自然景点燕红山上分别被打了两个圈。
“万先生,下一个就是这里吧。”
底牌翻开,同花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