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9、未成年人最需要的是什么? ...

  •   江雪是被冻醒的。她躺在没有水的浴缸里,睡衣粘在身上,头发浸透了水,一块湿哒哒的毛巾被子一样盖在身上。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晕头转向。

      镇静药的药效还没彻底过去,她现在整个人还是昏昏沉沉的。她盯着浴室上风扇形状的浴灯发了大概五分钟的呆,才大概理解了事态。

      又没死成。

      她费力地拖着一头重得要死的头发从浴缸里爬出来,在踩到了一个沐浴露瓶子后,突然回过身暴躁地踢了浴缸一脚。

      她抱着撞疼的脚一阵痛呼,疼痛让她稍微恢复了点神智。

      总之,先出去。

      这么想着,她拖起地上的浴巾走出了浴室。但在看到堆满房间的纸片和铁皮反射着的阳光后,她叹了口气,毅然决然地把湿毛巾抱在了怀里,把滴滴答答的水滴控制在自己脚下空空的地板上。

      江雪就读于岩鑫四中二年级五班,目前独居在奶奶留给她的,位于大光新村的老破小。

      她的父母都是挺成功的生意人,两人早早遇见了彼此,很快就一起攒下了一笔丰厚的家业。然而在经历了英年早婚和英年早孕后,这对精英夫妇又经历了英年早离。

      当时还在学走路的江雪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判给了爸爸,又被爸爸转手送给了在大光新村独居的奶奶抚养,只能在节庆假日看到自己穿着商业的老爸带着眼生的阿姨,和比自己小了好几岁的弟弟拎着水果礼盒来拜访。妈妈那边则更是随缘。她每半年会收到一通不知道从世界的哪个角落发来的通讯,镜头里的妈妈每次都长得不一样,也不知道是旅行真的能让人的长相大幅变化,还是她已经完全记不得这个将她生出的女人到底长着什么样的面孔了。

      但是奶奶很爱她,这就足够了。

      江雪记得,老太太会当着陌生阿姨和陌生小男孩的面指责衣冠楚楚的爸爸是个不负责任的父亲,会在通讯那头的妈妈兴高采烈地说着自己的旅行计划时打断她,问她什么时候回邺京探望一下被忘记的女儿。

      她爱着自己被亲生父母放逐的孙女,也收获了同等的爱。于是一个家庭就这样简单地诞生了。

      本该是这样的。可不论是什么样的家庭,什么样的联系都必然有破裂的那天。这不一定是什么由主观意愿所决定的分离,更大概率,这是一种必须被面对的生老病死。

      老太太走时没受什么苦。在一个和街坊邻里交流完家长里短的早上,她因为阳光过于温暖而在躺椅上小睡了一会,这一睡就睡过头了。

      她活了九十多岁,一直无病无灾,连死亡对她而言都只是一场稍微有点长的回笼觉。要不是这么做太不体面,估计街道里想把江奶奶的影像装裱起来,评一个“光辛街道十大安详离去老人”,没事就去拜一拜,期望能保自己健康平安的老人也是不在少数的。

      不过江奶奶是平和地走了,江雪的人生却再也不能平和地过下去了。

      在江奶奶离开后的几小时后她才放了学,独自一人回家,脑子里还在盘算着今天的晚饭:冰箱里有昨天剩下的熏鱼,再准备个素菜就好。奶奶视力不好,那么自己就把黄瓜削好皮,再交给她拍碎就好了……

      就这么想着、走神着,她在路过每天必经之地的街道口小饭馆时,撞见了那里的新老板娘。
      江雪不太爱出门,和这个老板娘自然不怎么熟。在她稀薄的印象里,之前管着光辛饭店的一直是个凶巴巴的老太婆,而现在的这位老板娘年纪不大,自己叫她一声姐姐都不为过,也不知道移交是在什么时候完成的。

      她有些好奇地往那边多看了几眼,老板娘却突然像是被电了一样,直接拦在了江雪跟前。

      “啊,今,今天我们搞活动。江雪……啊不是,我不应该知道你的名字,我是说……”

      她吃了个螺丝,好像咬到了舌头,但也就是这一口好像给了她灵感。

      她大声地说:“对!你是今天第一百个路过我们店门口的顾客。所以来吃个饭吧!今天免单,全都算在我们家账上!”

      这也太可疑了。

      江雪不知道她打的是什么算盘,后退了一步。

      “不用了,谢谢。”她警惕地说,“家里人正等着我回家吃饭呢。”

      老板娘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人,还有些稚气的脸上随即露出了吃红烧肉时咬到了个八角的神情。

      她小心地说:“我们提供打包。怎么说,虽然别的我可能帮不上忙……但至少,还是能让你今天先不被饿着的吧!不吃饱饭怎么应付之后的事呢!你还这么小……诶呀!”

      这个说辞实在是太奇怪了,江雪根本听不懂,自然不可能答应。

      她摇摇头,正想拒绝,那老板娘就已经当她是默认了,强行就把来不及挣扎的江雪拖进了光辛饭店。在小姑娘反应回来之前,又在她手里塞了个大小堪比脸盆的空饭盒。然后就是一碗一碗的肉、菜、饭像是不要钱那样被扣了进来,很快饭盒里就垒起了小小的一座山。可年轻的老板娘只是抿着嘴,继续往满满的饭盒里继续塞着狮子头。

      彼时的江雪毕竟只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学生。她数着越堆越高的狮子头小山,着指头数她一个、奶奶半个,这样吃下来能吃几天……其他的肉和菜就更别说了,她们一周的晚饭都在这只小小的饭盆里了!

      今天先吃狮子头,明天再吃熏鱼,啊,还有红烧大排和糖醋排骨……那我肯定可以独占最喜欢的狮子头了!

      她抱着被装得满满的饭盆,可以独占狮子头的美梦在看见愁眉苦脸的居委会老爷爷的瞬间变成了她必须独占整个饭盆的噩梦。

      她最后也的确是自己解决了那满满的一盒菜,再用咽下那些肉食的力量让生活回到了正轨。
      但也有还没回到正轨的东西。

      一般来说,人们总是可以用强大的意志和毅力克服困难的,但其中也有例外。

      比如讨要未成年人的抚养费。

      江雪的父母都视她为累赘,对抚养费的支付自然是能拖就拖。在江奶奶还在时,江雪的父亲看在老母亲的份上还不会太过分,也就会不定时地打来一笔可观的生活费。可现在,那孤零零的老破小里只剩下了她一人,于是不论是她忙于工作的父亲,还是那对她根本不熟悉的母女就再也没上过门,经济的来源就被生生切断,而当她有一次在和妈妈的通讯里说起这个问题时,那从世界各地来的通讯便也开始不断减少,最终杳无音信。

      江雪捏着老人家给她留下的薄薄一笔遗产,掐指算起了自己未来存活的可能性,在最后只觉得头痛,去校医院开了治疗睡眠障碍的药。

      那天晚上她在梦里想了很多,从虚无缥缈的梦想到真实存在于她身边、长着一张蠢脸的抱枕,最后在闹钟响起提醒她该起床上学时,伸手关掉了闹钟,将被子拉过了头顶。

      在那之后,她就靠着各处开来的病假条过着半蹲半读的生活,将自己的□□彻底锁在了曾经住着两个人的小公寓里,放任精神陷入了虚无缥缈的各类动画作品里。生活倒也说得上是平平淡淡。

      更何况做这些动画作品的粉丝现在还能赚钱呢。

      近些年,以小姑娘为受众的作品总是喜欢推一种叫“谷子”的商品:其中品类众多,比如亮闪闪的纸片,比如印得漂漂亮亮的徽章。不过这些总归都不是什么贵价的东西,就算是学生也是可以通过省吃俭用而攒下一批小小的谷子藏品。

      江雪的发家之路却由此正式开始。

      最初她只是个普通的谷子买家——先看看自己最近喜欢什么角色,再看看他有没有什么看得过眼的谷子。一旦看上就开大量大量地买,看腻了就倒手出掉回血,甚至逐渐涉足牵涉人数与金额都更大的一些活动。在这样反复进行的的买卖之间,原本就在她血脉里沉睡着的商业基因逐渐活跃了起来。

      她自恃不是个黄牛,只是利用天生的商业嗅觉来捕捉未来海景房的风向,提前买入再高价抛售,在以兴趣为导向的谷圈像个专业投资人。

      但既然是当做职业,就肯定会有一些只要做了就能让利润翻倍的灰色手段。江雪就精于此道,卷款跑路、小号自杀、人间蒸发三部曲玩得是炉火纯青,这为她的资本积累带来了不少好处。而那些不明就里的小妹妹看江雪如此豪气,总能一下拍出好几十个贵得离谱的小铁皮小纸片摆阵,嘴上便都和抹了蜜似的,左一个“老师”,右一个“饿饿”,把江雪哄得高高兴兴的之余,她不知不觉间也攒起了自己小金库,别的不说,至少经济情况是得到了大大的改善。

      但这样平稳的日子很快再次戛然而止。

      这次,是她患了病了。

      病症的最早期症状只是一道生在腰上的黑色细纹。当时她单纯以为那是一根粘在皮肤上的毛发,或者是无意间在哪里蹭到的脏东西,并没把它放在心上。可在那道黑色细纹以裂纹的形状扩散后,她才逐渐慌了神。

      是我的身体要裂开了吗?她打开终端试图搜索与此有关的信息。可这次连她的终端都失常了,悬浮在半空的屏幕刺啦作响,不时闪过几道扭曲的光,江雪几乎看不清屏幕上的字。她战战兢兢地等了快半小时,终端的状态才终于稳定下来——只不过屏幕还是只亮了一半,明暗对比强烈得像是一种她特别爱吃的夹心饼干。

      终端坏掉了该怎么办?

      她再次试图通过终端求助,可是困扰着她的这个问题实际上只是所有中学都必须确保每个学生掌握的现代常识。一通搜索下,她除了对她逃课过多的警告,以及让她必须立刻返回学校的提醒以外一无所获。

      在这样极度的孤立无援下,她转而向那些通过各种渠道认识的人们求助,最终得到了

      药。

      她把毛巾挂在肩上,从柜子上拿过一个贴着标签药瓶,用力扣了扣,发现里面已经空了,便烦躁地把它扔在了地上,一下先开了掀开了已经粘在身上的睡裙,颤抖着抚摸上腰间已经有一枚硬币大小的黑痣。在确认了它的存在后,她发出一声无助的哭叫,就像一只失去了父母的动物幼崽。

      药吃完了!她绝望地想。

      这些药极度昂贵,极难入手,却又极其有用,仅仅是第一次服用就让她的皮肤还有终端全部恢复如初。可一旦她停药,那不论是在体表扩散的黑色纹理,还是逐渐崩溃的终端就又都会卷土重来,把她的生活拉向万劫不复。

      可如果一直无法停药……那继续买药的钱又该从哪里来呢?

      她狼狈地捡起掉在地上的空瓶子,笼罩于心头的只有惊恐。

      购入这些来路不明的高价药为她的经济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也因此导致她原本像精密器械一样的资金链发生了脱轨。

      祸事就像是多米诺骨牌一样纷至沓来,资金链的断裂自然就导致了她许多并不想那么早就收网的小号被迫提前歇业。可谷圈的小妹妹们毕竟只是涉世未深,并不是傻子,一来二去就在这些几乎是集体跑路的账号里发现了它们的共性,最后更是差点揪出躲在背后的江雪,引爆了谷圈本年度涉案金额最高的惊天大瓜。

      江雪虽然没有被直接找出,但是因为被接连挂出的账号太多,无疑伤筋动骨。要是一笔一笔进行赔偿,那她更是无法负担起昂贵的药了。

      这该怎么办呢?江雪想。

      最后她就想到了自杀摆拍这个主意。

      其实打一开始,她就从没想过真的要死。她做了自杀的准备,摆拍了一些照片,然后发给她的那些债主,威胁她们不要再追究她,不然她就真动手了。

      她最初以为这一招会有用,但事实上,现在的小姑娘们一个个都不傻,对骗了她们的钱和谷子跑路的骗子无疑是零容忍。不说恶语相向了,还多得是直接叫嚣“有本事你真的自杀啊!”的,逼得江雪把她们一个个全都拉黑,最后删号跑路,换了个新的圈子做生意,才算是勉强让事情有了个结果。

      她本以为这只是逢场作戏,在一切平息之后自己就能继续正常的生活。可不知道是入戏太深,还是自己的精神在这样多重压力下终于出现了问题,在又一次割腕摆拍后,她呆呆地看着自己已经止血的手腕,还有胳膊上干涸的血迹,再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了。

      一个可怕的想法出现在了她的脑海里。

      她看向了那些从校医那里开来的镇定剂,小小的白色药片还剩下十片。

      这些药物的效果很好,据说三颗就可以让以太人类都睡个好觉。这十粒一次下去,估计可以让瘦弱的江雪当场离开这个美丽的世界。

      但正当她下定了决心要这么做时,那些看似无辜的小药片却连药带盒一起不见了。

      她翻遍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一无所获,最后只能咬着牙吃下了这个闷亏,再做打算。

      在那之后,她打算尝试上吊这种简单粗暴的自杀方式。

      可惜这也不能成行。

      当她刚把自己挂上绳去时,那绳子就突兀地断在了当中。她屁股着地,狠狠地摔了一跤,这让她很长一段时间里看到梯子和椅子就会感到屁股蛋上一阵酸痛,那些绳子也因为质量不过关而被她永久拉黑。

      当然,她的自杀并不只有这两次,但她的每次尝试都会因为一些突兀发生的怪事而被迫中止,但她从未放弃。

      直到今天,在看着已经放好了热水的浴缸时,她突然想割腕。

      热气氤氲,水里她倒入了自己最喜欢的茉莉味起泡剂。一朵一朵白色的泡沫浮在水面,倒映出她捏在手里水果刀刃上的寒光。

      江雪轻轻划向自己的手腕。

      在看到那薄薄的皮肤被划破,鲜红的血渗出的画面时,她赶紧把刀放回了浴缸旁边,不断平复着自己猛然加速的心跳。

      她意识到自己在害怕。

      她害怕死亡。

      她害怕选择了死亡的自己。

      可是选择已经做出,所需的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这种微小的挣扎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深吸一口气,去拿来了最后两颗镇静药。但也就是这一转身的功夫,那本来放在浴缸旁边的水果刀就不翼而飞了。

      她又一次失败了。

      她气得把浴缸旁边的茉莉味洗发水扔在了地上。

      滑腻的洗发水随着一声巨响流满了整个地板,茉莉的香味一时浓到了让人头疼的程度。

      脑袋里的神经抽着疼,就像是迅速爬满了地板的那些乳液灌进了她的脑子。

      今天我一定要死,我没法再活下去了。

      她这么想着,在服下了镇静药后,把出水量调到最大,躺进了浴缸,在逐渐漫过脸颊的温水和蒸腾的茉莉味中陷入了昏睡。

      但是现在的事实就是,不知道是谁,不仅关掉了水龙头,还把她浴缸里的水都放完了,就剩下她一个人带着一身陌生的茉莉柑橘味,在浴缸里睡了快两个小时。

      她越想越生气,拿着吸饱了水的浴巾就冲去了阳台。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