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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孽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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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京本市的小学地理书在第一章第一页写道,这座城市在古时就被称为“十字城”。这里的十字指的就是贯穿邺京的,从西北向东南流通的邺江还有从西南通向东北的以太流脉。邺京城最早砌起的土墙则正好在这两条通路的交界点外围了小小的一圈,划出一座小小的城市,这就是当年还只是个村庄的巨型城市的雏形。
到了现代,邺京以其优越的地理位置做底子,依托于商业和金融业飞速发展。邺江以北甫一开始就被定为经济中心,很多原本住在北边的居民便被动迁到了被定位成居住区的南边。一趟高速列车横跨邺江,连通了江岸南北。
“说起来也是挺怪的哦?在古代,那个要什么没什么,连食物都很有限的年代,那些建村子的渔农之类的人,是怎么看出正好这个点就是以太流脉和江水的交界点的呢?”
季井仪没回答,只是晃着杯子里的浅粉色液体。
她手上的杯子很轻,拿在手上基本感受不到质量的压迫感,触感则像上好的丝绸。如果把它举高一点,阳光甚至会像穿透玉石那样透过杯子,投下杯壁上雕刻的层层叠叠的花边的形状。
这杯子,就像是工匠把玉料软化,织成了绵绵细布,再拿这些布匹做成了脆弱的蕾丝花边,最后又把这几片薄薄的花边给卷起来做成的一样。
这是一种产量很低的新式仿瓷材料。她上次见到这种仿瓷,还是在一年前忙着写毕业论文时碰巧查到的,只记得好像目前这种材料的产量极低,但偏偏使用范围又极广,所以价格相当高昂。
不过,会拿这种材料做杯子,倒也的确符合自己的这位朋友的性格就是了。
坐在她对面的女性见她没说话,便也没再正眼看她,只是拨弄着纤细手指上那枚显眼的戒指,阴阳怪气:“诶呀,季小姐有什么看法就说出来嘛?我眼界和学识都没你那么广,也没什么像你这种的为社会做贡献的觉悟。一天到晚也就是只能吃吃喝喝,想想这种没意义的问题,你可不要看不起我,还望你多多解答我的问题哦?”
季井仪一听自己的发小这么说话就头疼,她随便对付了两句:“应该就是单纯的运气吧。再或者,过去没准也有什么特殊的辨认方法,就像那些比较粗糙的气象常识一样。”
“欸?我还以为季大小姐能有什么独到看法呢?”
季井仪揉了揉太阳穴:“那你这也太看得起我了,金娜。”
就算我有独到的看法,那也是不能跟其他人说的内容了。她在心里补了一句。
仙法。
她一下想起了那天在监控器里看到的奇怪小动物,突然觉得从头顶落下的日光在水面上过于晃眼睛,便扭过头不再看那边。
被冷落在一旁的叶金娜拉了一下自己胳膊上白花花的长毛皮草,故意露出了个傻里傻气的笑容:“诶呀,这不是想着我们季警官博闻强记嘛?你们好像刚刚破了个大案子?我想想,嗯,好像是和哪个医院相关?大概就是前天的事?大概?我记不清楚这种小细节了,说真的,我当时的全部心思都在拿放大镜找我的好闺蜜的名字上了呢。”
“哦?是这样吗?那也真是辛苦你为我费那么多眼神了。”
看着笑嘻嘻摇头说“作为你的朋友,这都是该做的。”的叶金娜,季井仪一边默念着“不要生气,不要生气,生气给魔鬼留余地”,一边接过小机器人递过来的小点心,恶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这里是邺江上。
没错,就是邺江上。不知道为什么,也就是这几个月,可以在邺江上漂流的私人移动花园成为了邺京这群有钱人们的心头好。
在航运已经不再是主要运输手段的今天,横穿了整个邺京的邺江主要被用于观光。除了每个小时定期出发的,供外地游客游览邺江用的游艇外,在现在的邺江水面上出现最多的,就是这种从外部看就像个巨大的,反射着模糊光泽的肥皂泡的私人移动花园了。
最近的有钱人格外喜欢花心思和金钱在整理花园上,于是这种特殊的装置便应运而生,一个接一个漂上了江面,成了这段时间的邺江景观之一。
当然了,这股已经吹了几个月的风估计顶多再过一个月也就要散去了吧。有闲又不用担心经济来源的人的精力往往不值钱,几个月的专注对他们而言也不过是杀时间的一把水果刀罢了。
季井仪的这位发小,叶金娜就是这种人物的典型。
就比如现在,在这个盛夏的午后,她正坐在阳光可以直射进来的水晶球花园里,同时把私人花园里的光线过滤器和空气调节器都开到最大功率,在高达24度的室温里裹着厚实的白色长毛披肩优雅地小口喝着冰镇柠檬水。
这就实在不是一般人会做的事。
虽然如果问季井仪她对此怎么看的话,她会大胆把“一般人”这个词直接替换成“正常人”。
“诶呀,那这样的话,我就又不懂了呢。”叶金娜迷迷糊糊地说道。
她很擅长装傻。如果说有哪部影视剧面向社会招募一个最适合演木头美女的演员,那季井仪相信自己的发小一定可以用得天独厚的装傻天赋拔得头筹。
“既然你什么姓名都不能留下,为什么还要那么起早贪黑地去做警察呢?很累吧?啊,想想我就不行了。”
她把佩戴着的戒指上那颗硕大的猫眼蓝宝石给季井仪看,在得到对方礼节性的夸赞后,继续轻飘飘地说:“那里太粗鲁了。你平时工作的时候肯定不能戴这种首饰吧?嗯~说起来,在警察局丢了东西的话,找警察有用吗?”
“……你这就过分了。我的同事们都是很正直的人。”
“诶呀,谁说不是呢?我这么说只是想让你不舒服罢了。”
她咯咯地轻笑了起来。
“谁让我的傻闺蜜一门心思要往这种又脏又忙,还不讨好的地方钻呢?”
“……你倒是在这种时候关心起我的去向了。”
她问,是因为感同身受吗?
看到叶金娜逐渐僵硬在脸上的笑容,季井仪假装心平气和地喝了一口茶杯里的柠檬水,心里却咚咚地打鼓。
我在说什么啊,她想。
明明谁都不想提起这个话题的。
粉色的柠檬气泡水有着过分香甜的酸味,她感受到气泡在舌头上消散的刺痒,就像心头逐渐被压下的愧疚。
她和叶金娜的关系极其复杂。两人说不上是朋友,却也说不上是仇人,但如果说是一般的酒肉朋友,她们之间的联系却又远超了这种关系。
硬要归类,只能说,她们一起度过了某一段没有意义的人生的伙伴。而在这样的伙伴中,很可惜,现在能坐在这里慢慢喝着柠檬水的,也只剩下她们两个了。
她是相当了解叶金娜的。这位大小姐没事就喜欢赞助各种展会,即便她本人对展会的主题内容没有任何兴趣,对该领域也没有任何了解。只要想看热闹的兴致到了,上到在邺京博物馆的名画展出,下到名不见经传的音乐节漫展,她都会慷慨解囊,每年在上面赔的钱不计其数,如果一笔一笔算来那连季井仪都会听得直皱眉头。
所幸,不将这种互生的鄙夷表现出来是她们间无需言明的潜规则。
于是季井仪换了个话题,问:“说起来,你既然知道这件事,自然是看到了后续的消息吧?”
她本意是想提醒对方少接触什么来路不正的药物,可这次叶金娜就像是为了找回场子一样,迅速地插进了话。
“啊,我看到了。”她摸了一把自己垂到披肩上的发尾,“最近的社会上舆论可真怪,要么把犯人的错误摘得一干二净,要么就全都是犯人本人和以太化的错。”
她坦荡地观察着季井仪的微表情:“但这似乎不是你想和我聊的事情?诶呀呀,你不会是想说‘不要碰奇怪的食物‘这种话吧?就算是小学生都该知道这个道理吧?”
季井仪把都到了嘴边的提醒咽了回去,假笑道:“不愧是我的朋友,金娜。你真了解我呢!”
“我想也是呢。顺带一说,刚才提出的那两点里我是偏向前者的哟?说到底,不论是以太人类犯事,还是能让人发狂的违禁药物被这样最普通不过的人接触到,都是监管机构的问题吧?真亏平时那群人还总是做出一副‘我们的社会规则无懈可击‘的样子,结果都只是沙子堆成的城堡罢了,稍微两个吃了药的普通人就能闹出那么大的事。以太研讨会呀,你们这些公安部门啦,真的有在好好干活吗?”
她夸张地一耸肩,似乎很期待在季井仪的脸上看到被冒犯的怒气。
“你不能这么说。”季井仪回答道,努力维持着语气的平稳——在这个时候表现出气急败坏才是着了道了。
“总是会有一些意外的情况的。”她说,“就算是研讨会,都不可能把所有罪恶的苗头都扼杀在摇篮里。”
“啊,那真亏它们还能打着这样的幌子到处招摇撞骗,做一些过分的事情。”
叶金娜对愣了一下的季井仪露出一个无辜的笑容,明显对她的反应非常满意。
她又加了把火:“毕竟我过去也是当事人呀?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会说最该被追责的就是你们公安部门呀!差点把人质都谈撕票了,这个水平真是让我对未来的生活好安心哟……”
“叶金娜!”
面对吐舌头的叶金娜,季井仪摁下自己加速的心跳,一时间竟想不明白自己是不想继续听对方冷嘲热讽,还是因为想起了些自己不想回忆起的事情。
“这次是延展系统出了问题。”她说。
叶金娜笑得温和无害。
“这是我没听说过的内容。”她故作惊讶地说,啪地一声打开手边扇风的折扇,母贝材质的扇骨在扇子打开的一瞬间,反射出了一丝五彩的光。
“那话又说回来了,”她说,“不还是研讨会引以为豪的造物出了问题吗?连被当做社会基石的延展系统都能出岔子,到底要怎么才能维持规则呀?”
听着这样的揶揄,季井仪只是喝着柠檬水,没再发表自己的看法。
她与叶金娜就是这般的关系。两人看似无话不谈,但却始终对彼此藏着话语中最重要的部分。
有人希望让这次本来不算大事的医院袭击变作处理失当导致的恶性事件。
季井仪不知道对方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但无论如何,对方为了达成那个目的,甚至愿意冒着极大的风险入侵邺京警局的数据库。因此可见,他们一定是冲着更大的东西来的。
可是,让他们不惜铤而走险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她想起来商管侍的告诫,一时有些烦躁,在心里祈祷着可不要是自己的哪个兄长卷入了这次的事件引得研讨会下场,最后坏了她自己的计划。
这是她站稳脚跟的绝佳机会,可不能出什么岔子。
这边她还专注在自己的思考中,那边的叶金娜还在一直滔滔不绝,不知不觉间,话题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季井仪身上。
“我之前听说你又申请调岗了,真的假的?明明刚到岗没多久,就说想去街道做小片警锻炼一下?你想去的,那叫什么街道来着?嗯……我想想……”
叶金娜手里的扇子一收,划出又一道华丽的光影。
她恍然大悟般地笑道:“想起来了!光辛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