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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说的和做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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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虹蕾盯着出现在镜头里的年轻人,突然感受到了一丝奇特的违和感。
她尽量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分屏,在收到肯定的答复后轻轻叹了口气。
连接稳定,延展系统计算运行正常,如果按照他们原先预定的话术解救人质的成功概率将是98.79%……
这是和以前她所实行过的计划没有任何区别,甚至相对而言还要更稳妥的一次行动。
这种事件在她的职业生涯里已经有上百次,可这次就是有某种直觉向她指明了这次行动的奇怪之处,即便她无法明确地想到这奇怪的地方,这种预感仍让她眼角突突地抽。
难道是因为那个季家的管家吗?还是……
她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分屏里的季井仪,后者以为是她是在确认34号安全舱内的以太密度,于是给她送来了一串数据,嘴角紧绷着。
34号安全舱内的人质目前都还安全,这可能是目前唯一能让她感到安慰的事实了。
从她得到的画面来看,现在的安全舱内分成了三个阵营,大多数人挤在安全舱的一角,嫌疑人站在正方形安全舱的正中央,而在与这两个阵营形成对角线的另一角上跌坐着一个年轻男性,在他身后护着一个脸上已经满是黑色花纹的孩子,两人的颤抖隔着显示屏都是如此清晰,但是从安全舱传来的各项数据则说明,他们只是受到了惊吓,没有受到任何实质上的伤害。
这是最好的情况了。
她松了口气,在心里感谢那位市民无意间争取时间的行为。
这里是医院外临时建立的指挥中心。单向透明的折叠材料保证了指挥中心里警官们对外的视野,同时也保护了这群人民公仆的工作不会被位于指挥中心另一端的,逐渐被放出的其他安全舱里的被困市民打扰。
惊魂未定,且对正在发生的劫持案尚无任何了解的普通市民,在圆头圆脑的协警机器人和一些警察的指挥下,有序撤离出了邺京交通综合医院的范围。但也有不少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踩着距离红线,围在医院外的辟邪像附近看热闹。
指挥中心里折叠的各类器械都被打开了,巨大的屏幕一个叠一个。顶着透过透明壁垒的金色阳光,整个房间呈现出一种蓝莹莹的奇怪色调,但现在没有人还有心思去留意这种细枝末节的地方了。
他们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屏幕里这个名叫“刘林”的犯人身上。
“我的诉求很简单啊。”
她看到对方露出了一个诚挚的笑脸。
“我的诉求,就是立刻取消以太人类必须登记在案的规定。”
与此同时,腿一软终于坐在了方块安全舱冰冷的地上的王睦友在听到这句话时,一时十分佩服这位女性谈判人员的专业素养。
毕竟她在听到这个诉求时都能做到风轻云淡,甚至恰到好处露出了鼓励他继续说下去的眼神。
他这么个对时事没什么敏感度的人(尤其刚刚还被吓得够呛,正处在感受的麻木期),在听到这要求时,都忍不住在心里打上了二十个问号。
他小心翼翼转头,再看看安全舱里的其他人,发现现在但凡不是在哆哆嗦嗦的,就也都是一脸懵。
这和他刚才干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嘛?!
不是,就算有关系,这是找警察能解决的事吗?而且这又关自己这种本分小市民什么事啊?!
以太人类登记法是在八十多年前,第四次世界性极夜事件期间就由以太研讨会牵头草拟,致力于保护以太人类和普通人共存环境的宪法。期间还因为该宪法是否侵犯了以太人类的隐私权,以太人类是否与人类能算作同类的伦理、社会问题而推出了许多后续版本以及伴生法规,例如这两年被反复讨论的以太人类隐私保护法。
时至今日,该宪法的细节仍在不断地讨论中,并且可能还会进行修正。
虽然这条宪法的落实以及细节除都有待讨论,但这不到一百年间的社会重建与发展都证明了,它的存在不仅保证了普通人的人生安全,也因为对以太人类可以实施有效的管理和保护,反而避免了后续可能出现的以太人类与普通人类因为物理意义上的居住环境分离而导致的交流壁垒、文化差异,再由此引发的歧视以及暴力等问题。使同时受到以太人类隐私法保护的以太人类可以完美融入社会,成为社会的一份子,不需要强行撕去人类的外衣,作为特殊的、理论上是没有自己单独种群的生物存在,在社会外漂泊。
其实就算近年来的确有激进人士认为并且宣称这条宪法是对以太人类的压迫,但这是应该会在现在提及的话题吗……?
他困惑地想。
赵虹蕾也是这么想的。
她感觉自己的眼珠上传来一阵黏腻的炽热感,她知道自己的瞳孔很快也要变作一个圆圈。但这本来就是计划的一部分……
她突然一下意识到违和感的来源了。
那是来自于季井仪的提醒。
季井仪是她新带没多久的学生,在她看来是一个笨拙却热忱的年轻人。
虽然她自己也知道这话说出去会得到自己同事们的一致嘘声,可她的确就是这么觉得的,便不太像其他人那样因为她的出身而带上有色眼镜。
而季井仪也没有让她失望。
刚才她正跟在赵虹蕾的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电梯,准备前往邺京交通综合医院。赵虹蕾犹犹豫豫,不知道该不该和季井仪提起那个随意在公安局大楼出入的她的“家里人”:她对这种不受规则管制,并且明显知道一些他不应该知道东西的人完全没有好感。但她也不难看出,季井仪和他相处并不愉快,如果这是她的家里人,那她也应该是属于受害人的位置。
这样一来,即便是向她抱怨,对她提出要求,除了让她感到难办以外,是不会对现在的事态产生任何正面影响的。
她不自觉地叹了口气,知道这些事都可以之后再想,眼前的情况已经足够让她苦恼了。那个被称为“商管侍”的人到底是从哪里……
“他一向这样,”季井仪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那样说。她背靠着电梯一侧的墙壁,脚尖有点窘迫地点在地上。
“总是做出这样了解一切的样子……这也是他的职责所在。”
她顿了顿,扭过头干巴巴地说:“如果他这样让你觉得很糟糕,我就去和他谈谈。虽然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听我的,但是去试试总是……”
“不不不!你没必要这么做!”赵虹蕾连忙否认。
她的眼睛眨了眨,最后还是尴尬地咳嗽一下:“好吧,我是有点不舒服。可能是因为我之前一直很难把你和季家联系起来,直到今天。”
季井仪也对她眨了眨眼睛,修得细细的眉毛纠结在了一起,像是一口咬到了什么滋味酸苦的东西上。
她们陷入了沉默,电梯到达了一楼大厅,却没有开门,操纵面板上蹦出一串由0和1组成的乱码。赵虹蕾在电梯上扫了一下自己手腕上替代了终端的手牌,电梯狠狠一震,向着地下继续下沉。
她收回手,下意识拢了下头发,说:“但我觉得你没必要这么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井仪,你看,我已经快六十岁了,而我是一个以太人类……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在四十年前我刚入职的时候,以太人类可不是什么会被看做正常的东西。”
她的语气轻快了一点,安慰自己的后辈道:“但是实际上大家都会逐渐不在意这些事的。你没有必要对无法控制的事情感到抱歉,重要的是,你要做到自己能做的。”
季井仪看着她。
公安部门中真正派的上用场的好东西实际上全都藏于楼下,因此她们的下降伴随着重重检索关卡,沉稳又缓慢。
“但我等不及了。”她轻声说,“赵老师,我之前就和您说过,我选择进入这个部门,就是因为在这个部门工作一段时间后,我的简历会非常好看。季家需要这样的人,而我也需要这个机会,让自己可以被看到……仅此而已。所以别人对我的看法,我完全不在意。”
赵虹蕾也看着她。
她们对视了一会儿,是季井仪率先扭过了头,假模假样地开始研究电梯里无影的日光灯。
赵虹蕾发出幽幽的一声叹息。
“如果这真的是你的愿望的话。”她小声道,目光转向了电梯大门,“走吧,还有正事等着我们。”
她话音刚落,电梯的大门就打开了。她刚想踏出去,季井仪突然叫住她。
“赵老师!”她的声音有点急切,“我不喜欢商管侍,也不喜欢听他的建议……可是,已经定下的谈判方针,真的不能再改一下吗?我担心……”
他们是使用了违禁药物的人,这样的人、这样的以太人类……
赵虹蕾定了定神,温和却坚定地说道:“您的诉求,我也是理解的。实不相瞒……”
王睦友看见屏幕边的那个女性的瞳孔变了,从普通的浅棕色变成了灰褐色,当中也有了一个黑色的圆环。
他呼吸一滞,这位警察居然也是以太人类?但是刘林,从他刚才对阅阅的态度来说,如果对方是一个这样的以太人类……
他一下心慌起来,而刘林的表现则不出他的意料。
他愉快地吹了声口哨:“同类?别告诉我你要跟我说,'我也是以太人类,我怎么就不觉得‘之类的话?”
“不,您误会了。”对面摇了摇头。
“的确。现在的社会还存在各种各样的问题,而且很多问题可能不是一两日就可以改善的。我们完全可以理解。只不过,您真的要用这种错误的方式来表达您的感受吗?被您挟持的这些市民,他们是无辜的,更何况,这里还有个和你我同类的小孩子……”
赵虹蕾看到刘林一脸无所谓,甚至他身边的黑色开始翻涌起来,语气便放得更加软了,生怕刺激到这个情绪不定的恐/怖/分/子。
“我认为的社会问题,”刘林语气冷淡,“就是我们的地位还不够高。”
赵虹蕾没有回答。
不对,不对……她的神经不断警报着。一定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这当中一定有什么还没被辨认出的点……
她的迟疑被认作了默认。
“这不就完事了?”刘林摊了摊手,“那我们还有什么好谈的?你也认同我的观点吧。
“我就是为了告诉所有人,”他的声音高昂了起来,“我们到底受到了什么样不公正的待遇,这个该死的,导致这一切的登记制度也必须要取消。警官,别告诉我你没想过这种事?”
这边赵虹蕾面色铁青,那边与她一起工作的警察们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们眼下的最大目标就是保下人质。如果绑票者有什么物质上的需求,那其实反而好办,而最困难,最棘手的,恰恰就是现在这种情况。
她突然心跳加速,季井仪的话一下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不,不会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终端的预测不会出错……
她开口道:“我的同类,我……”
她突然听见从显示器那头传来了歇斯底里的笑声。
“不对,我一想,突然觉得您说得很有道理!”
她看犯人大笑着,脸侧的两道黑色纹路的颜色瞬间变得突兀了起来。
他对她做了个致敬的手势。
“向您致意!大智者!”
不仅是赵虹蕾,所有监测着34号安全舱的屏幕上几乎是同时响起了如蜂鸣一般的警报,鲜红色的感叹号几乎铺满整个屏幕。
安全舱里的以太浓度在极速升高,那么带来的物理变化就是……
她听见有同事惊叫:“空气!安全舱里的空气正在变得稀薄……”
“对!就是这样!”
刘林拍了拍手,毫无愧疚地对上安全舱里面色开始逐渐因为缺氧而青紫起来的人质们。
“大概十分钟吧,这群可怜的市民们就都要缺氧去世了。我还是很善良的,把这个时间设置得长了一点……啊,除了那个孩子,只要他的以太化程度够高,应该是和我一样,可以不需要氧气的……”
他夸张地做了个探头看的动作,在看到小孩同样痛苦的神情后摇了摇头:“但看着不太行啊?没办法,温室里的花朵就是这样。”
“他不能被终端预测准……像所有脑袋坏掉了的‘人’那样。”季井仪的声音突然从赵虹蕾的大脑深处传来。
她的糟糕预感,以及商管侍的预计居然成了真。
他从一开始就不打算用人类会用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不过幸好,终端永远不会漏算任何的可能性。
她见谈判破裂,抿了抿嘴,正想授权下一步行动,就听见刘林说:“所以,让我们来继续谈判吧!这就是我给出的筹码。”
“立刻把这边的画面转播在新闻上。”他的嘴角高高翘起,“其他的……嗯,就不用了。”
赵虹蕾眉头紧皱。
“其他的呢?”她谨慎地问,“你没有其他要求了吗?”
“没有了。”
他又笑了起来。
“你以为我会要求释放我的同伙吗?算了吧,万诚那个窝囊废你们就自己留着好了。
“快点吧,十分钟内没安排好的话,我们可就双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