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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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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事就是个不和谐的插曲,刘旺全知道叶珍瑾死后神经兮兮地在村头的东坡吊死了。
可这时候陈觅他开始躲我了。
天气回暖前挑种子,我说我来帮忙,他一把把我刨开,说不用;一日三餐也不要我等,说他自己回来了可以随便做点,衣服也不要我洗,怕沙子多了洗不干净……反正做什么都不要我掺和,一掺和就是我这不行那不行的。
有天晚上我实在没忍住,他睡觉离我远远地,背过身只留了一个后脑勺给我。
我叫他:“阿觅。”
“……”
没理我。
“陈觅你是不是在躲我?”
我直呼其名,他大抵是听出我语气里有点不愉快了,立刻反驳:“没有。”
“没有个屁。什么都不让我做,你是不是觉得我可有可无了啊?”
话毕,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不是少爷自己要躲着我的吗?”
“谁躲着商量好”
他打断我,身边的被子塌陷一片,他翻身过来对我说:“你被下药那个晚上,我帮你清理的时候,你亲我一口,然后又马上去洗洗嘴。还有拣种子的时候也是,你把板凳都放好了,见我也一来你就又板着脸走了。”
就这样,就这些。我的阿觅心眼子小,他以为我是在躲他。
其实不是,我当时……亲他后洗了洗嘴巴是因为药汤沾到了嘴上,亲完后才发觉,下意识的就用手边的清水洗嘴巴。这个药小时候不是没误食过,那苦味儿到现在都令我头皮发麻;挑种子那事也是巧合,我放的那个凳子矮一点,挑种子是个费脖子的活,我想让他省力一点,摆脸色这是更不可能的,或许是我当时没有注意。
多大点事啊,就胡乱猜忌彼此。
月光照进来,他面对着窗,暧昧不清的月光下他的眸子亮亮的。
我觉得心跳变得极快,快到我呼吸都有些难受了,我翻了个身,面向窗户,月光透过窗户,影子照在我心里。
我说:“阿觅,你抱紧我。”
我自己都无从得知我为什么要提出这个要求,但我觉得,我们彼此的关系已经超越了任何普通关系。他半天没有动静,我心里那一块像糨糊一样的东西,浓稠地堵住我的呼吸。
还是觉得自己想的有些太简单了,当我意识到我们关系的变质时,他也一定会有感觉。我也是个蠢蛋,就凭他帮我的那个晚上,我就认定他那些暧昧的行为是带有爱欲的。
我向来不给他提这样的要求……
“嗯。”
只听他闷闷的发出一声,下一瞬,我的背后一暖。
这时候我更傻了,像是卡了锈的拖拉机一样,卡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反应过来,心里又酸又软。他抱住我后也想了很多,比如这个拥抱来的缘由,他的想法,我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好多好多问题,我却一个都没问出口,就这样,我们心照不宣地成为共享彼此温度,却又密不可分的人。
……
春季开学,他们从二年级升到了三年级。那时候的孩子没有书,我就一笔一划的给他们的课本抄到黑板上。
外面越来越乱,学生也是苦啊,每天要忙农活,还要来来回回跑老远来上课。书要读,屠宰墙上的红色标语他们也要背,每次背不到还吃不了饭。
徐队长被拉去了县里的大牢,回来时候鼻青脸肿,焉了吧唧的也不和人说话。
临沂这边也种小麦,今年长势特别好,金灿灿、黄盈盈的一片,麦粒长得圆滚滚的喜人得紧,眼见着今年是个大丰收,我给孩子们放了个农忙假,让他们收完麦子再回来上课。
就在宣布放假的那个下午,天空下了一场倾盆大雨,本以为夏雨不过几个钟头就过去了,可这场雨连着就下了半个月。地里金黄色的麦子一夜之间全部变黑,垂下的麦粒在田里乌泱泱的一片。
雨下不完,就像那些脸上沟壑里夹杂着和灰的人,掉不完的泪。水漫在地里,连小麦的根都被泡烂了,老一辈说,这是麦子发了芽。
全村二百八十亩地,颗粒无收。
陈觅白天虽然不说什么,就望着屋檐下一颗颗水珠发呆,但到了晚上,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一点都不像是睡着了的动静,我知道,他那是在为粮食发愁。
家里还有点米,山坡上种的苞米还没有被淹到,趁着雨小的时候我俩跑上山给收了。
他背着满满一背篓的玉米回来,他前脚先到家,我晚他一步踩着门框进来,刚一进来就看见他倒在地上。背上的那些苞米一根根掉出来,压在他的头上,我吓坏了,赶快把他扶到炕上,披上蓑衣去找了村里的老郎中。
向叔把脉时面无表情,我在一旁心急如焚的问:
“向叔,怎么样了?”
他收起垫在陈觅腕下的布,说:“没什么大碍,中了点热感冒,还有点气虚神乱,是想了太多事的缘故。”然后从木箱里拿出两扎牛皮纸包着的药,“早晚各煎一副,少让乱动乱想,好生歇息才好得快。”
出门送走向叔,他没收钱,我说:
“这要不得,向叔,您老也要吃饭啊。”
他呵呵笑了两声,摆摆手说:“这年头用钱都吃不上东西了。”
我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滋味,就和这雨天冲刷后空气的味道,各种各样的气味混淆子啊一起,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回到屋里,陈觅醒了,唇色苍白,他动了动胳膊,想撑着自己坐起来,我立刻上去制止他:“被乱动,田里的事不用你担心,我可以。其他的什么杂七杂八等你病养好了再说。”
说完,他顿了顿,还是乖乖躺下了。
我给他理了理衣领说:“我去给你煎药,好好休息。”
那时候中药药效强,但味道特别大,隔着一面墙都能闻到那股又冲又苦的味。我敲了一小块叮叮糖(也就是麦芽糖,只不过是做成的块状),我小时候生的病多,药苦劲都受管了,他基本上没怎么生病,生病了也好得快。怕他被苦到,给他递两颗糖吃,让他坚持把药喝完,快点好起来。
把他从炕上扶起来,端来药给他,他闻了那味儿,被酸爽的味道冲得明显的皱了下眉,我说:“喝完啊,良药苦口利于病,喝了就好了。”
虽然是皱着眉的,但陈觅也不含混,一口气喝完了,把碗放在一边。
“张嘴。”我说。
他张开嘴,我往他嘴里放了颗糖,我问他苦不苦,他答:“不苦。”
不苦个屁,扯谎也要有点水平的吧?
但我被他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了,我说:“我问你药苦不苦,没问你嘴里现在是什么味儿。”
“药有点苦,”陈觅说,“少爷给了我糖,就不苦了。”
我以前怎么没见着他吃了糖嘴里有这么甜呢,也难怪,以前爹在的时候也不许我吃糖,都是我带着他偷摸着去柴房的顶柜上翻的,他没怎么吃到,都是我吃了。
雨下的像一发发子弹一样,实话说,我也不知道这个日子怎么过下去,后半年全靠那些苞谷和前些日子剩下的一点点小麦面根本过不下去两个人。而陈觅只会比我更愁,这个家虽然只有两张嘴,但是也难,他也怕我饿着。
“阿觅。”我叫他。
“嗯。”
“你说这个雨还要下多久啊?到时候河水里的鱼会不会变多?”
他说:“不知道。”
小矮凳子坐着不如在炕上坐着舒服,我脱了鞋往炕上爬,盘着腿和陈觅靠在一起。
“阿觅。”
“嗯。”
“陈觅。”
“嗯。”
就这样一遍一遍的叫着我对他的各种称呼,仅是我百无聊赖时的呢喃而已,但他句句都有回应。
我突然想到一个叫法,之前从来没叫过的,如果将这个称呼放到现在的陈觅身上,反差很大,我很想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
他没有听到我唤他了,便问:“怎么了?”
我说:“小阿觅?”
被叫到的人看了我一眼,与我对视了,而后眼神回避迅速别过头,他有些别扭的答应:“嗯……”
答应的犹犹豫豫的,语气不对劲,我的恶劣心得到了满足。我又唤了他一声,专门看他神色的变化:
“小陈觅。”
“少爷莫要这样唤我了。”他说。
雨声嘶嘶沙沙的,屋里的人依偎在一起,等这趟雨过天晴。
他的面色确实没怎么变化,但他的耳根子红的像要滴出血来似的,我的恶劣心到达了一个新的高度,我笑嘻嘻地说:“就不,我就要叫。小阿觅,小陈觅。”
其实我和小孩子的幼稚模样就只差吐着舌头,发出“略略略”的挑衅的声音了,陈觅性格好,他揉了揉我的头说:“乖,别乱叫。”
呆滞了一瞬,我脸有点烫,还从来没人这么冒犯过我。我转过脸说:“谁、谁让你这样的。”
他说:“少爷不喜欢,我改就是了。”
“也没说不喜欢……”我支支吾吾的说。
“那少爷喜欢什么?”
瞧瞧,他这明知故问的怪脾气,他不就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么,我喜欢什么他甚至有的时候比我自己都还要清楚。我懒得搭理他,在一边嘟囔着说:“你好烦。”
陈觅笑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我问他:“你为什么要叫陈觅啊?”
“父母冠名,必有其意。”
照我的理解,觅,应当是寻觅的意思,那他要找什么呢?这个时候我突然就发现我俩的名字很有意思。
我说:“你看啊,你,寻觅;我叫扬焕,娘说我是高高举起的光亮,我俩连起来就是寻找高举的光亮。”
“那到底是谁在找光呢?”
“当然是你啊。”我理直气壮的说。
那时候日子好啊,大雨下着,县里定期来视察的人被大水堵在了半道上,我们的一言一行离了别人的限制,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家,就像河边停泊躲避风浪的小舟一样。
这几天没出门,陈觅的病也好得快,还有一顿药,喝了就再也闻不着这个中药味了。
我说:“最后一顿药,喝了有奖励。”
他端着碗,哑然笑道:“还有奖励,你能奖励我什么?”
事实上也没打算多给他奖励什么。
等到他讲碗里的药汤一饮而尽,我摊出空空如也的手心,说:“奖励就是没糖了。”
他看了我一眼,我笑嘻嘻的,但他就一直这样盯着我看,我越笑越觉得尴尬。半晌,他低下头,恹恹不乐,他脸上却是看不出什么特别明显的表情,但我就是能感觉到他的失落。我又心软,就像一个二愣子似的,蹲在地上,从下面看他是不是真的难过,难过到快要苦出来那种:“你不是不觉得苦吗?”
他哦了一声,目光撇向一边,故意不看我。
“家里已经没有糖了。”我说。
于是,他又委屈巴巴地嗯了一声。
诶不是,他这是什么脾气。是陈觅自己生病了,治病喝药天经地义,最后尝不到甜头,那也不是我的问题。我心想着,双手把他的脸扳正:“喝药是为了你自己好,前几天我菩萨心肠给你两颗糖吃,菩萨自己都没吃到几颗,你就不要犟了。”
他睫帘向下,一点都不看我,然后说:“知道了,少爷。”
虽然看上去是挺可怜兮兮的,没办法,他也不是田里那些光着屁股成天吊着鼻涕的小孩子了,自己的脾气还是自己吃下去吧。
正要站起来时,他抬起头,目光深沉地看向我:“那菩萨小郎君,可否再给我一点甜头?不要别的,就这样……”
他弯下腰,往我脸上凑。
当时手比脑子快,一把挡住他的额头,我脱口而出:“你变态啊?”
我他妈瞬间后悔,脑子反应过来后一脸头疼的心想我说的都是些什么鸟话,那他要是变态了,那我不就是变态鼻祖么?
“可是少爷每天晚上都是这样的。”他一脸人畜无害地说。
我脑子唰的一下变烫,像是烧干了的水壶,冒着热气,呜呜的叫着。
原来你没睡?你什么没睡?!
我叫了你几十遍,我摸了你的脸还拉了你的手然后又亲了一下你的嘴,亲你的时候你呼吸比那些老婆子打毛线的手还稳,往你怀里拱的时候你软趴趴的拱都拱不醒……我还以为你睡得像死猪一样雷打不动!
“少爷摸了我的脸,还牵了一会我的手,亲了我还往我怀里钻。这些,少爷是不想承认吗?”
他极其稳定地陈述我的罪状。
我制止道:“不是!你这是光天化日之下耍流氓!”
“那少爷不也是吗?”
我一时语塞,支支吾吾道:“我、我那是黑灯瞎火。”
多么扯淡。
陈觅失笑一声,放轻语气:“就亲一下。”
我停顿半秒,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哀伤的想法:凭什么呢?
我们之间凭什么这样做?
“这个是可以随便亲的吗,是你想亲就能亲的吗?”
陈觅愣愣的看着我,没有回答。
“那我们之间算什么?”我丝毫不察觉我的声音隐约有些沙哑。
是啊,我们之间究竟算什么。
那时候的人没有谈恋爱的意识,只有门当户对娶妻生子。
我不知道我们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