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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量衣 ...

  •   小铃子叮叮响着,鸣玉慢慢走着,身前半步是章公子身影。刚刚李通和章公子的对话,他听出了一点东西——他虽身处贱籍,“刀铺”可是常被或崇拜或敬畏或厌恶等形形色色的语气所提起,所以也略知一些传闻。
      传说中刀铺是黑白两道最神秘最恐怖的杀手组织,里面的人都是穷凶极恶的搏命狂徒,脾气乖戾,出手狠辣,而相对酬金也高得难以想象。以前听乐坊一位老客说,刀铺号称没有杀不了的人,只有付不起的酬。
      章公子是刀铺的杀手?看形容看气度怎么都不像,听他说这里是“余晖林”,跟刀铺有什么关系?自己四人来了没两天就伤的伤瞎的瞎,又是怎么一回事?一个瞎子当下人,若没了指引连走路都不方便,能做什么?
      忽然身前被一只手臂拦住,他愣了一下才醒悟,连忙往后一跳:“章公子......”
      “在想什么?”仍然是温温的声音。
      “鸣玉在......鸣玉......”鸣玉支吾两声,看不见对方神色,他无从猜测章公子的喜怒,要是答得不对,自己会不会也像剪柳或霖翠......鸣玉胡思乱想着,就听章公子又问:“刚刚为何不求情?”
      求情?啊,是谙琀给剪柳求情,似乎还下跪了,自己却没有,这是......不满意?鸣玉双膝一弯就跪下了:“求公子恕罪!”
      章公子的笑声清清淡淡,却是没有半分恼怒之意:“快快起来,我没有怪你,我们只是说说话。”
      鸣玉哪里敢随便回答,也不敢起身:“鸣玉只是个乐师,身契归了哪里,就向哪里尽自己本分,不敢逾越——只求能活下去。”最后半句他并没有说出口。
      “乐师的本分么?我们边走边说吧。”章公子扶起他。
      鸣玉定定神:“师父教我,要想有地方栖身,第一是作下人的本分,要听主人吩咐,第二是作乐师的本分,一技傍身。剪柳虽然年幼,毕竟顶撞了李管事,有违本分。”
      “那么,日后他因此事忌恨于你,你当如何?”
      “鸣玉认下便是。”
      “倘若他在主人处得宠,设计陷害你,你又如何?”章公子忽然追问一句。
      鸣玉低了头,声音也低低的:“虽说清者自清,主人若认准了,鸣玉也没什么办法,大概......也会认下。”
      “那么,你过得如何?”
      “鸣玉七岁被卖,转手了两家,十岁时进了乐坊拜师,十三岁艺成,之后又辗转了一处乐坊,一处风月之所,一处私乐,然后是上个主人用五箱一等绣品换至庄园。鸣玉今年一十七岁,虽然驽钝,但自问都尽了本分。”
      “平日有极要好的朋友么?”
      “鸣玉在这几家里遇上的人都是一样,多是身不由己来的,平时能扶一把便扶一把,没能力扶,也只好放开。哪有什么过命的交情。至于主人和客人,我们怎攀得上。”
      短短一阵静默后,章公子忽然问:“鸣玉,其实你只是想能活着就行了吧?”
      鸣玉傻了——这句话听似随意,一下子戳中他心里从不敢提及的想法。他不敢动,不敢应声,怕章公子看出或听出什么,然后问下去,那时候可能是嘲笑可能是呵斥可能是任何节外生枝毁了他一丁丁点可怜的希冀。可是如果不说,那么也可能会挂了忤逆主子的名头,然后......
      做好被嘲笑或呵斥的准备后,鸣玉回道:“鸣玉......鸣玉有一个哥哥,鸣玉被卖掉时,我们曾经约定过,他会赎回鸣玉,所以鸣玉怕死,再怎么卖,再怎么侍候都没关系,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
      “你哥哥的事,讲一点听听?”
      鸣玉怎么听也听不出章公子的恶意,于是开始说他哥大了他三岁两人关系特好,有吃的他先吃有玩的他先玩遇上打架他不用管爹妈责骂时替他顶缸,就是在那一年家里遭灾他哥他妈都病了他爹没法子卖了他换药换粮食,临走前他哥拽着他发了誓以后一定赎他回家,所以他尽管被买来买去再苦再累都不怕一直等他哥接他,虽然已经过了十年但只要他活着总有那么一天。
      说完了他等着听一些泛泛的安慰或恶意的嘲笑,毕竟这件事听着就像大海捞针,结果章公子的声音只是有些好奇:“你在别家也这么说过么?”
      “一开始说过,后来......没有主人问,也就不说了。”
      一只手落在头上,轻轻揉着他的发:“鸣玉,是个好孩子。”

      章公子没继续问,鸣玉也不敢多说,两人继续默默走着,地势一忽向上一忽转下,拐了三四个弯后,鸣玉觉得脚下平坦,原来已走上一道缓缓的没有石径的斜坡。
      章公子这才立定,鸣玉的眼睛在光线充足时能分辨些晃动的影子,但是没有远近之分,这次还好聚精会神,没有撞在对方身上。章公子道:“我们刚刚出了馨园,你记得步数了么?不然可回不去。”
      鸣玉闻言暗道糟糕,刚开始时胡思乱想,连怎么走的都不知道,已经回不去了。
      他尴尬立在那里,章公子似乎看出他的为难,开口:“一共走了一千三百七十六步,左转了两次,右转了三次,馨园里的路都铺着石子,每到分岔处石子摆放都不同,你走得多了就明白了。”
      “是,多谢章公子。”
      “这里是彩园。走吧,快到了。”
      这次走了一百五十五步,章公子停下,敲门:“白欣,我们来了。”一边说着一边拾级而上,进了院子。
      盲公竹碰到台阶,鸣玉也跟着进了院,听见车轮辘辘声,正奇怪,一个俏皮活泼的声音响起:“章云,随便坐就是了。这是新来的乐师?”
      “他是鸣玉,两天前刚进园,我带他来配衣衫。”章公子说。
      鸣玉赶紧向声音处施了一礼,白欣叫他坐下又站起,转了两转,然后笑吟吟道:“他的衣服包在我身上,放心,这么清秀一个人,我选雨过天青色,绣几茎兰花如何——阿谨,别泡茶了,拿量衣箱子出来,还有梳子,他头发有点乱了。”
      鸣玉没听见回话,只听脚步声,白欣又道:“章云,今次你再猜猜,阿谨有没有戴面具?”
      “戴了。”章公子的回答十分肯定。
      “咦,我明明叫他屏住呼吸,你又怎么晓得。”白欣不服气。
      “我说猜的你信么?你不妨自己试试。”章公子打趣完了站起身,“白欣,鸣玉进园方两天,烦你打理好他,顺便给他些吃的。鸣玉,你就先呆在这儿,有事不明可以请教白大师。我还有事,先走。”
      “哈哈,我只是个裁缝,乱叫什么大师。放心吧大忙人。”
      鸣玉赶忙行礼,章公子正要出门,忽又道:“阿谨现在又把面具摘了不是?”白欣愕然:“哇,你你也太厉害了,教我吧。”章公子轻飘飘扔下一句话:“进了馨园我就告诉你。”笑着离去。
      “呃,我可不干。”白欣咕哝,“鸣玉——就叫你小玉吧,凳子就在你后面半步,坐。”鸣玉愣了一下,依言摸索着坐好,车轮辘辘声又响起,白欣看他有些疑惑的神情,不禁笑道:“没什么,我腿不方便,打了个轮椅代步——谢谢阿谨,你去给小玉弄些食物。小玉,乖乖坐好,我现在给你梳头发,扎一个髻就好,很简单,然后我觉得配青色发带很合适,等我找找啊......嗯,这样就好,转过来我看看......好极了!现在我要量尺寸,你两手平伸......”白欣嘴里不停,手下也不停,“来,转身,弯腰,伸手。”
      量衣用弯腰么?鸣玉未及多想,探出手去。他弯腰正对着白欣,脖颈上忽然环上一双手臂:“抱住我的腰,向右,把我放在石桌上,不然量不到。放心,我不重。”
      岂是不重,白欣身体瘦,而且极轻,鸣玉没费什么力气,只是,可以清清楚楚感觉到,衫子里面,下半身空空荡荡。
      他将白欣抱上桌子,正要松手时,忽然一双手横插进来,顶开了他。
      鸣玉惊得一个踉跄,白欣嗔怪的声音:“阿谨!”空气中一阵窸窣,没有应答,却听白欣又道:“都说过我没事,瞎紧张什么,你要向小玉赔个不是。”
      鸣玉就觉得眼前一团影晃动,白欣道:“小玉别怕,阿谨不会说话,他在给你行礼。”
      不会说话?鸣玉吓了一跳,连忙还礼,白欣笑嘻嘻地说:“阿谨人很好,就是太在意我,才会冲过来把你挡开——正好,小玉你站直了,阿谨帮我量量全身。”

      那双手又在鸣玉身上量了几下,白欣记了尺寸,打发阿谨回厨房,见鸣玉还是有些胆战心惊的样子,不禁笑道:“怕了?”
      “啊?没、没有。”鸣玉结结巴巴地说,脸上的神态却掩饰不住。白欣会意:“你怎么进的园子?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么?”
      鸣玉便将进园来历说了一遍,白欣恍然:“我就说怎么看你都是新盲的样子,确实难为你了,实在因为这里规矩不能坏,这余晖林,是供残缺之人度过余生的所在,比如我就没有腿,阿谨毁容了是个哑巴,而且他左小腿也是假的。要是在外头,我们这样子别说讨生活艰难,要命的都有,这才聚起来,抹去以前的名号,重头过活,也有个照应。又怕外人破坏,是以知晓的人愈少愈好。你也别怪章公子和李管事,他俩日夜劳心劳力,一个小疏忽就担着林中上百条性命,行事不得不使些手段。不过你放心,进了林,只要安心度日,也没人折辱你,而且——”他凑近鸣玉耳边,“你虽不是我们同类,章公子觉得你品性不错,我才告诉你这些。”
      什么?白欣虽话语中有所保留,毕竟解了鸣玉一些疑惑,原来这就是余晖林的古怪,确实残疾之人若非富贵之家,难以养活,即使自食其力,也总免不了旁人眼光闲话。
      只是听到最后一句,鸣玉不禁大为惊讶,白欣看他不解的样子,笑道:“章公子是好人,他认人极准,这是没把你跟下人苦力作一堆儿,不然就不会让我配你衣衫而是要刺青了。余晖林中的下人都是上身赤裸,以刺青为衣,苦力则只着一条短褌。你每日的活计,我估计也就是和以前乐师一样,不过不是在大宴上当众演奏,林中有谁想听,奏一曲也就是了。”
      “那......之前的乐师?”还好不用干苦力的活计,鸣玉欣喜时不禁多问了句。
      “再好的郎中,也只能治病,治不了命。”白欣道,“不过大家都是从鬼门关挣出来的,能过几年舒心日子再走,已经很满足了。”
      鸣玉还待开口,食物香气已飘来,白欣先拒绝了阿谨的搀扶,叫鸣玉摸到轮椅往前推,自己按着桌面,腰上使力侧过身去,然后将手搭在轮椅背上,挺身扑进轮椅里,再按着扶手将自己翻转过来,这才坐定招呼:“阿谨把豆沙包放左边,粥放中间,右边放咸菜。小玉你看不见没关系,慢慢吃别烫着手。我去屋里裁衣服——都说好几遍我能自己来,阿谨你就别推椅子了!”
      鸣玉伸手慢慢摸,桌面微凉,他手指小心翼翼地移动,左手背忽然一烫,赶紧缩手,再往左边摸摸,拿起只豆沙包。他一早晨都没吃东西,确实饿了,当下啃了一个,又伸出手,摸了筷子和粥碗,凑到嘴边,一点一点吸。咸菜碟很小,试着夹一筷,结果送到嘴里的什么也没有,不知是没夹起来还是半路掉了,他赶紧放下碗筷,在桌面上摸索,心里叹气,果然连吃饭都费劲。
      天阴阴的,一阵阵凉风吹进屋里,白欣剪裁衣料,偶然抬头,见鸣玉低着头茫然摸索的样子,目光黯了一黯,却没说什么,毕竟这孩子总得慢慢适应。
      鸣玉最终没有再动咸菜碟,喝了粥,又吃了一只豆沙包,将碗筷放下,规规矩矩坐好。白欣扬声让阿谨去收拾,招呼鸣玉:“章公子一半时回不来,你在这里等等,一会儿帮我做做活计。”
      瞎子能做什么活计?鸣玉想着,听白欣解释:“听说新来了乐师,我便想着纹一幅月下吹箫的花刺,正好见你模样清秀,便在这里做几个吹箫的姿势让我摹下来参详参详。”
      鸣玉擅琴,而笛箫也是通的,赶忙起身应是,白欣便叫阿谨备文房四宝。鸣玉按白欣所言,或立或坐,或正或侧,低垂了眉眼,以盲公竹假作洞箫拟出吹奏之姿。凉风阵阵,吹拂他衣衫扬动,倒也称得上赏心悦目。
      白欣的本行既不是裁缝,也不是画师,还要琢磨刺青与作画的差异,因而下笔缓慢,自己半截身体又不能久坐,折腾了半日才画出两张侧图。见鸣玉脸上渐渐流露出些隐忍的尴尬神色,怔了怔随即恍然,搁下笔,将轮椅转到鸣玉跟前,让鸣玉俯下身子,自己凑到他耳边,带着笑意问:“要更衣?”
      鸣玉尴尬点头,小脸窘得通红。
      “阿谨,你带他去。”白欣看看阴沉天色,转回头查看滴漏已经是未末申初,他伸了个懒腰打量自己的画作,唔......用这个孩子转移注意还是勉强了点儿,残腿还是疼,一会肯定下雨。

      脚步声响,李管事径直走进来,看见白欣皱眉的神色,二话没说推了轮椅进屋,找条厚毯子盖在他腿上:“新人的刺青,如何?”
      “这两张,管事中意哪个?”白欣扬扬手中纸张,露出一抹笑,“昨儿见了你带来的乐师,我就想着在他身上刺幅吹箫图,还烦管事照顾一下,别让他背上落了疤痕?”
      “尾园那边知道你的喜好,会给你留着的。”李管事随意看看,指了其中一张。
      “管事,不是说此次来了四人,还有二人呢?”白欣问。
      “一个毛毛躁躁,敲了膝盖,送给李通练正骨,若挺过来还不明白事理,也给刺了青罢;另一个有几分义气,也去李通那了,估计一两天李通有空会带他过来。”
      “这个呢?”
      “过一阵子再定,呆不下去不要紧,总有尾园收着。”
      说话间,阿谨牵着满面通红的鸣玉出来,李管事便唤道:“鸣玉。”
      “在。”鸣玉回道。方才在方便之处,他两眼一抹黑,手足无措,还是阿谨将溺器递到他手里,帮他掖好衣角,他小声道谢,一双手拍拍他肩膀作为回应。方便过后,依然是阿谨帮他盥手,带他出来。在别人面前赤身露体,鸣玉想想便脸上发烧,更何况不知阿谨会用什么眼光看待自己,心下更是忐忑,胡思乱想时听得熟悉声音,连忙应声。
      李管事淡淡吩咐:“你自己先回居所,不得四下乱走,其余皆可自便。”
      鸣玉愣了一下,来的时候,走了一千三百......七十六步,左转了两次,右转了三次才出馨园......是吧?
      他攥着盲公竹,深深施了三个礼:“是,鸣玉告辞。”因为看不见白欣的位置,其中一礼落在空处,李管事先深深盯了一眼白欣和阿谨,而后开口道:“院门在右前方,你可以走了。”
      鸣玉点着盲公竹,往他右前方行去。早上光线极佳,他还能分辨阴影,现在天色阴沉,落在眼里就是一团黑,他尽量将盲公竹探得远些,小心翼翼行了十来步,触到台阶,慢慢行了下去。
      从这里到馨园,一共一百五十五步,没人指点,前面似乎一片深渊要将他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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