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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入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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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玉的身契,还有其他三个乐者的身契,连同一张礼单,从一位管家手里递到另一位管家手里——就是说,又被转手了。
还好在张庄主处只待了一个月,也没受什么为难,除了与另三人,剪柳、霖翠、谙琀练习合奏之外,他还能每晚继续练琴。师父说,练习是万万不能断的,况且这是他身为乐者吃饭的本事,虽然也低人一等,乐者总好过个低等仆役。
性子活泼的剪柳,不知从哪打听来的消息,说这次张庄主买了他们四个,就是要送给一位江湖上的大人物,求他办什么事。
剪柳和霖翠嘀嘀咕咕:“张庄主是江南第一绣坊的半个主人,凭他的财力还要去求什么人么?”
霖翠笑起来眼咪咪的:“谁知道,反正买我时他花了五千两银,这次手笔挺大。”
十八岁的谙琀调着琴,他年纪最长,也稳重:“那些跟我们无关,我只知道要是这曲子入不了主子们的耳,大家都有苦头吃。”
四人沉默,身契全是死契,他们等同于主人的物件,没得话说。
那晚,他们乘着月色,换好衣衫在小院等着,准备在座前献艺,却久久不闻传唤。入更时张管家才匆匆过来,吩咐:“收拾东西,上路。”
“上路?”剪柳先叫起来,“不是在庄子里头演么。”
张管家尚未发话,身后慢慢悠悠的一个声音响起:“四位,贵主人已经将四位赠与家主,还请上路。”
鸣玉四人就见一位灰色长衫,面容清瘦,介于而立与不惑之间的男子,正从容走来,向四人点点头道:“敝姓李,可称我李管事。四位有半个时辰收拾常用之物,然后随我离开。”
他语气神态并不傲慢,可也不亲近,说完便如来时一样,慢悠悠走了出去。张管家连忙赔笑跟上。
物件是没有太多选择权的。鸣玉跟在谙琀身后,抱着琴,剪柳拉着霖翠,一起登上了张庄主最豪华的马车,闻着淡淡幽香,四人迷迷糊糊睡去。
醒的时候天阴阴的,鸣玉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通铺上,头有些昏沉,身边的剪柳还没醒,窗外传来霖翠谙琀的对话,两人正在分辨外头时不时传来的种种花香。鸣玉轻轻起身出门,举目便是群山,木叶芬芳,精神便是一震。他跟坐在院子里石桌旁喝茶的那两人打了招呼,惊讶得知时候竟然已经过午,谙琀说李管事让他们先在旁边小屋洗漱一下,傍晚自会来人安排,另外只要不出院子,一切随意。
说话间剪柳也起来了,几人在石桌旁树荫下消磨时间。剪柳几次忍不住要开门看看,均被谙琀拦了,只得低头研究院里铺的石径。霖翠懒洋洋干脆又回屋睡觉。鸣玉问谙琀能不能练练琴,谙琀想了想既然李管事说可以随意,练琴也没什么不妥,点头应了,俩人合奏了一阵子。
小院厨房虽有锅碗瓢盆以及柴火之类,却无果腹之物,几个人饿着肚子待到了晚上,小院门响了三声,进来的是提着食盒的李管事一个人。鸣玉在院门关上前偷眼往外,月色下看见不远处一个修长的背影,慢慢行走在石子路上。
惯例开始几天都是主人教新人规矩的时候,他们四个被卖的次数少,不知道考量自醒来以后就开始了,无人照管,没有食物,不许出院门其实都是考量。李管事心里已稍微有了高下评价,叫过四人,从食盒中拿出两荤两素四个菜和一小桶饭,待他们用过,收了碗筷,取出四枝香点上,分给每人一根,要他们盯着香头看。
鸣玉在看的时候,李管事缓缓开口:“四位,家主这里不比别处,没有下等仆从,洗衣烧饭等一切生活需自己动手。规矩也简单,只要安分听话,不吵闹,不动武,剩下的便无限制。若违反,则有性命之忧,望好自为之。”
霖翠嘴快:“请问李管事,难道我们还要种粮种菜么?”
李管事望着抬头看他的霖翠,淡淡道:“这些事情,日后自然见分晓——待香燃尽,四位尽可安歇,明日我辰时过来送饭。”说罢,提了食盒离去。
这香不知掺了何物,尺半长竟燃了两个时辰,满屋不知名的香味儿,鸣玉就在暖香中头昏脑胀地睡过去。
次日晴空万里,艳阳高照,李管事将人一一叫出小院,谙琀第一个出去,过了会儿便用条布巾拭着眼睛回来,似是哭过,因李管事在身后,只对鸣玉点了点头擦身而过。
鸣玉第二个,出了院子,面前小路和院中一样,均是石子铺就,郁郁葱葱的都是树,飘飘渺渺的都是花香,远近高低还有几处小院落,有炊烟,无人影。李管事立在门口空地上,旁边斜斜支着一只银色的锅子,正对一只小凳。鸣玉眼力好,见锅子上伸出三根铁条,在空中交于一处,拱着个指头大小的琉璃珠。
李管事并不着急,指点着他看远山,看园中景致和路径,之后,方唤他坐在凳上,抚着他的头,让他先将左眼贴近琉璃珠仔细观看,鸣玉依言,靠近珠子细细打量,不知怎的,忽然一下子眼前刷的一白,眼眶滚烫,泪水不住涌出。李管事连忙取出条带着药香的湿布巾给他擦拭,让他换右眼观看,鸣玉小心翼翼,然而再次眼前一白,痛楚无比。如此左右眼各看了三遍,李管事将布巾给他,让他回想琉璃珠的样子,想的越细越好,明天要做考量,鸣玉点头应了,闭上眼,琉璃珠真真切切。
霖翠第三个走出去,鸣玉视野模模糊糊的全是泪水,没注意他苍白的脸色。谙琀在闭目养神,剪柳抱着肩走来走去,鸣玉刚刚在石桌旁坐下,就听外面一声惊叫:“我不要——”声音戛然而止。
三人都听出不好来,剪柳拔腿飞奔过去,然而在手碰到院门时,门忽然开了,他手腕被一个人稳稳抓住,紧接着,那人一闪身进来,声音温温和和,有种隔了层纱的暖意:“别出去,会后悔的。”
鸣玉擦擦眼睛,这修长的身影似乎是昨晚那个。剪柳没想到来人这般有力气,身不由己被带离了院门,一边甩着手一边打量来人。
这人未满而立之年,身穿一件七成新的浅黄色薄衫,好料子,剪裁也颇得体,腰间系一条青色丝绦,络子很短,衬得这个人颇有英风。他五指修长有力,左手戴了两枚戒子,腕上一挂黄豆大的银珠链,绕了四五圈。右手藏在袖中。头戴一圈无顶竹笠,扎的发髻整整齐齐,上半个面孔隐着,看不清楚,只露出菱唇和线条流畅的下巴,衣领处半隐半现一枚浅浅的红印。
谙琀已经站起身走过来,报上自己名字,施了一礼请教来者何人,这人唇角弯弯的,并没还礼,对着谙琀道:“鄙人章云,文章之章,云朵之云。昨日哪二位奏的琴?”却并不提自己身份。
谙琀一怔,鸣玉怕谙琀受叱责,赶忙也过来报了自己名字,说明是自己想消磨时间,拉着谙琀一块奏的。章云听完嗯了一声,又道:“还有那位没出去过的,可以动身了。”
“就剩我了。”剪柳应着走过。谙琀和鸣玉面面相觑,忽然一阵紧张——霖翠,并没有回来!
章云不紧不慢的,走到树荫下的石桌旁,缓缓坐下,并不摘除竹笠,招手唤两人一起坐了,就昨天的合奏发问。他于音律竟不外行,问的话都在点子上,二人逐渐放开了心怀。
正说着为何“此角而彼商”,院门开了,剪柳也拭着眼睛回来。李管事跟在身后,唤道:“章公子,事情已毕。”这声音俨然安安稳稳。
章云起身告辞,仍然不紧不慢地,走了出去。剪柳心急,不见霖翠身影,不禁抢着问:“李管事,霖翠他究竟去哪里了?”“你逾矩了。”李管事声音又透着冷淡。剪柳没应声,显是不服气,谙琀连忙拉着他道歉。
李管事道:“鄙人重申一遍,在这园子里只有安分听话,方无性命之虞。”话里透着的意思大概是霖翠不好了,三人心里就是一凉。
却听章公子声音响起:“李管事,他们新来的总得熟悉几日不是,何必心急。”说着又回转来,肩头一端挑着米面,另一端挑着鲜鱼和青菜,轻轻松松将担子送到厨房再离开。
李管事冷冷道:“今日未时与申时,就在院里抚琴弄笛罢,曲子应景就好,两个时辰。”说罢,转身离去。那章公子在不远处已停了脚步,等他走近,两人并肩离去。
剪柳这才放松下来抱怨:“这主子难伺候!”说着走到石桌旁坐下,却哎呀一声摔了一跤。谙琀和鸣玉忙过去扶他,此时才发现,一只石凳已然化作碎石堆。
——正是章公子方才坐过的那一只。
三人相顾无言,真正明白了这里是了不得的所在。
鸣玉醒来时,眼前模模糊糊的有层大雾。他揉揉眼,记起昨日下午在外面弹了两个时辰的琴,那点树荫根本遮不住炎夏的蒸腾暑气,眼睛又肿又痛。晚上三人起火做饭时,又弄了一院子烟,之后李管事还点了香令他们盯到燃尽为止,真是太累了。结果今早起来,看什么都云里雾里茫茫然。
剪柳醒过来以后就开始揉眼睛,揉了半天,忽然跳下床,鞋也不穿,跌跌撞撞在门口摔了一跤才跑出屋,接着就听见他恐慌的哭音:“我怎么看东西都不清楚!”
鸣玉一惊,抓过身侧谙琀的袖子:“谙琀,你是不是也......”两人面庞相距不足一尺,然而他已看不清谙琀的眉眼,只一团白影动了动,叹息声倒听得清清楚楚,鸣玉傻了。
剪柳哭叫着往外跑,还没冲出院子,正撞在一个人身上,随即李管事冷冷淡淡的声音响起:“怎么慌慌张张的?”
剪柳后退一步:“我的眼睛看不清了。”
“我看看。”李管事一手抬起他的头,一手扒开他左眼,眼底泛着血丝,瞳仁灰蒙蒙一片。端详一阵,李管事松开手在他面前晃晃:“这是几根手指?”
剪柳皱着眉凑近,然而面前怎么看都不真切,他鼻尖几乎贴上对方手掌,才应道:“三根。”
“没关系。”李管事收手,淡淡道:“你会慢慢习惯的。”
剪柳大惊失色:“你说什么!我、我要瞎了吗?”
李管事的话让他如坠冰窟:“只有瞎子,才能长住余晖林的馨园。”
剪柳发疯一般扯过对方衣襟:“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这样折磨我们!我——”话音未落,双膝传来重重一击,不禁闷哼一声痛晕过去。
李管事拖着剪柳的身子,伸手一摸:“膝盖骨全碎。”
章公子手里的盲公竹仿佛就没挥动过:“李通上个月从刀铺出来进了杏园,跟我说正缺练手之人。”
“嗯,我让他过来拿。”李管事将剪柳递给章公子,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