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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斗笠人 ...

  •   月色渐淡,天微微泛白,却阴沉沉的越发黯淡的可厌。须臾间,似雪非雪的霰粒子劈头盖脑的铺了下来。
      风信子落了水,怕人沿着水痕追踪,不肯停留片刻,只得不断奔走,直到身上再也没有水滴滴下,才敢放缓脚步走向荒坞中心。

      荒坞……破烂荒芜的荒坞,是他风信子的家。

      位于淮水两岸、西起彭城东至洛涧的这片荒芜坞堡,原是百余年前大梁王朝八王之乱后,南渡北人所结。期间大小坞堡或依山据险,或凭水御敌,可谓星罗棋布。可是八王之乱后,大梁王朝南渡,北方数族逐鹿中原,南北之间战乱频仍,这片坞堡每每置于铁蹄之下,便渐渐失去生机。
      近十余二十年,南北在常年的对峙下渐生共识。南梁君主不轻易挑衅北方豪强,北方各族尚未在中原站稳脚跟前,也不会妄图南下。荒坞居然就这样蓬勃、起来,南来北往的人在此交汇,发生着各种稀奇古怪、匪夷所思的事情。

      风信子走在清晨的荒坞里,看着熟悉的破败屋宇,心中同时酝酿着依赖与疏离,却是无比的熟悉感。这儿的人无情,却无情的最直接;这儿的人贪财,却贪得毫无遮掩!

      此时又湿又冷的霰越来越密,他抬头看了看天上越积越厚的稠云,不禁更加抱紧了肩膀。一夜未睡,又浑身湿透,他冷得满面乌青,牙齿直打颤,狠狠的咒骂了一句:“作死!要下雪就下,湿哒哒的算怎么回事!”
      正说着,前面一间还算完整的屋宇内隐约透出红彤彤的火光,风信子看见了不由精神一振。此刻再不停下来烤干衣裳,他不被妖异的灰衣人要了命,就要被这霰雨冷死!管他什么人,且去烤烤火再说!

      风信子轻轻的猫近了屋宇,伏在破窗下等了一会,发现并无异样,才探出头来张望。
      屋内破败,但火光融融,对着门口的墙角处铺了一蓬稻草,上面依墙坐着一人,玄色短衫,面目不清,皆因一顶斗笠盖住了脸。
      风信子眼睛一亮,细细端详后,认得那人身上的衣裳虽然朴素,却是南面上好的“竹枝绵”。那人身上并没有什么兵刃,只有一支竹杖,只是发饰看不清楚。此状……风信子眼眸一转,不禁又犯嘀咕:“大冬天的戴斗笠,什么毛病……”

      说着,风信子掐了自己一把,痛的眼泪直打转后,抱着肩膀抖抖嗖嗖畏畏缩缩的走进门去。
      冷风被挡在门外,火光的热力迎了过来,风信子一阵舒服,忍不住走快了两步,凑到火堆边,伸手烤火。斗笠人似未曾发觉,风信子想了想,低低的声音:“壮士……”
      斗笠人死了一半的一动不动,风信子抿了抿嘴唇,只对着斗笠人一屁股坐下来,便再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道:“冷死我了!”
      风信子话音里有淡淡的吴音痕迹,仿佛暗示他是个南人。

      风信子因斗笠人身上的“竹枝绵”而不敢轻视那斗笠人,只是“竹枝绵”是南面人喜欢的布料,斗笠人衣裳的样式又是汉人的右衽袍服,虽然看不出他发饰,但照理推断,斗笠人应该还是南边的汉人。如此,他用汉话低喃,无冤无仇的,斗笠人想必不会怪他来分一杯羹。
      斗笠人似乎对风信子的表示充耳不闻,风信子只得耸耸肩,便安静烤火,眼光却不时扫过不为所动的斗笠人。
      这人是什么人?行走荒坞,竟然连兵刃都不带一口!若是南人,多是商贩,每每成群结队,带有劲装楚子护卫;若是穷凶极恶之徒,也应该带有兵器才对。这两样,斗笠人都不算,那他……风信子好奇,是天性,也是一种近似于职业习惯的探究欲望。

      呃~没错,风信子之所以叫风信子,就是风闻悉信,专做打听消息的生意。也算老天爷赏他一口饭吃吧,各族语言、方言俚语,他风信子无一不晓,只要人机灵些,荒坞里讨口饭吃,也不算什么难事。
      风信子一面坐着略略烤干前胸的衣裳,眼眸一面咕噜噜的转,不一会嘴角便微不可见的弯了弯,旋即坐着抬起腿来,使劲一拉,“哗”的一声,那双胡靴便脱了出来。
      风信子旁若无人的吹着口哨,轻松的把靴子挂在火堆边,身子往后一靠,双脚便抬了起来凑在火边。呃~他没有袜子,随意撕了一件故衣权当裹脚布。近些日子东奔西跑,又是水又是汗,又是血又是雪的,那裹脚布经火一烤,那味道……着实销魂……

      自己闻着无妨,脚底暖洋洋的还有说不出的舒坦,但旁人……
      风信子心中阴测测的笑,熏不死你你就给我摘了斗笠,让老子探一探你的深浅;不然恶心死你,忍不住,你就给我滚蛋。老子独霸火堆,怎么算都是老子精!嘿嘿。

      乱世年头,多得是农夫与蛇,荒坞之内,别指望猪朋狗辈多仗义!

      风信子烤火烤的舒服,荒腔走板的口哨平添惬意,而那满屋的脚臭却是越发浓郁起来。
      就在这时,一声尖利的声音打破风信子的惬意自得,“哄”的一声,那原本就摇摇欲坠的破窗轰的一声散架,紧接着寒风理解灌了进来,倒把原本已经烤得暖洋洋的风信子激的直打喷嚏。
      这头的狼狈未完,风信子突觉脚底传来尖锐的刺痛,他经不住惨叫一声跳起来,抱着脚,嗷嗷直跳。

      这可真是,自作孽!

      可风信子要是有脸皮,也不配在这荒坞中讨口饭吃。他心知是斗笠人出的手,也不管人家那两下功夫的深浅,只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抱着痛脚抢到斗笠人面前,居高临下的一手掀掉斗笠人的斗笠,恶声恶气:“你这厮……”

      话未说完,风信子愣住,不禁舔了舔嘴唇,咽了口唾沫……
      这、这人……长得真他娘的……好看……

      ……好吧……他风信子承认,话说他闯荡江湖那么久,头一回见长得这么舒心的男人。他束发,一根不知什么做的簪子漆黑润采,他的眼睛黑得发亮,他的鼻挺秀,却不是胡人的高鼻深目,最好看的……是他身上有种扑面而来的安定舒雅。
      风信子呆住,又凑得近,气息直喷斗笠人,斗笠人面不改色,只是手执竹杖将他推远,随即坐起,目光温和道:“至宝有疵,至乐归俗。先贤诚不欺我也。”

      风信子闻言又是一愣,脸应景的红了红,心里却早已经转了几千加几百转!洛声!他风信子不会听错!斗笠人话语娴静舒雅,却是故都洛声!
      “壮士说得好动听……只是小子我没有袜子,只好又长又臭的裹脚……落了水,不烤烤,还不得冷死。”,风信子不落下嘴上嘟嘟囔囔的应酬斗笠人,心里却在叫嚣,故都洛声!真是故都洛声!加上这人说话文雅、衣着气度不凡……十之八九高门士族的贵公子!
      天下间能操洛声者,无非两种人,一种是随着大梁南渡的士族,一种是不及南渡留在故都洛阳附近的士族。但无论哪一种,皆根深树大的当世豪族!

      斗笠人是豪族公子!一想到这里,风信子心中狂笑,看着斗笠人就像是看着斗大的金元宝!他风信子可从来都是逆风飚扬的鹞子,逮着了天降的金元宝,不赚一票,对不起高天厚土啊!
      斗笠人没有再搭话,盘腿坐好,闭上了眼睛,似在调息,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就站起来,依旧戴上斗笠,背好竹杖,朝风信子略致意道:“不妨碍你独乐乐。”,说罢款款走出破旧屋宇。
      风信子半张着嘴,瞪着斗笠人的背影,心中喟叹,这人……真他娘的……装!

      看着斗笠人消失在视野,风信子耸耸肩,没有追出去,反倒一屁股坐在稻草堆上,双手垫在脑后躺下,紧接着就翘起二郎腿,口哨轻轻响起,却是心猿意马的左右盘算。
      躺了一会,风信子又坐起来,渐渐把身上衣裳烘干,又闭目养神了一会,便起身收拾好身上,踢灭了火堆,闪身出门。

      ……

      在又一个寒夜降临的时候,风信子远远的看到了荒坞内熟悉的灯火,他觉得心中一暖,又加紧了脚步。

      不一会,他转入了那片灯火的背后,抹黑进了后巷。
      巷中隐约一盏豆灯,在对墙留下了一具佝偻的身影。风信子抿抿嘴,略停了一步才走进门去,轻轻唤道:“阿妈,我回来了。”
      身影闻声停下,转过头来,是一张皱纹满布的脸:“是阿信回来了。”,说着发现风信子身上竟只穿了件单衣,不禁唠叨:“你怎么不穿好袍子!”

      风信子轻轻笑开,凑到阿妈的灶头前使劲的闻着香气:“阿妈的手艺越来越好了!阿妈,给阿信尝一碗!”
      阿妈拿着锅铲敲了风信子一记,语气里紧绷绷的:“就为你这张嘴!”,话这样说着,却是灶边拿了一只碗,给风信子装了一碗。
      风信子嘿嘿一乐,接过碗来,就蹲在门边,埋头奋斗。

      阿妈坐在灶边添柴火,一面看着风信子,垮下的嘴角费力的翘着,看着像笑,最慈祥的笑,看着也像哭,最悲戚的哭。

      不一会风信子吃完,刚端着碗站起来,就看见屋内另一侧的楼梯款款走下一人。
      来人双手紧扣着披风,那长近寸的丹蔻血一般猩红,衬在黑色的狐裘上,是宛如仕女珍藏在胸前的朱砂痣。她是真正的雪肤,她有一双叫人过目不忘的碧眸,她站在楼梯上,睥睨着风信子,就如同全天下都匍匐在她的裙边。
      “小姐,您怎么亲自来了?”,阿妈看见女子,立即站起来,双手交握在腹上,轻轻问道。

      女子闻言冷哼一声,冷冽的目光从未离开过风信子,直看了一会之后,才冷冷说道:“有一笔大买卖便宜你,做下了不愁吃穿!”
      风信子并未惊讶,只点点头,平静道:“多谢明月姐!”
      名唤明月的女子又是一声冷笑,便转身上楼,临行前扫了阿妈一眼:“阿妈,我这明月楼可不养只吃不做的闲人!贵客到了,你招待不周,可别怪我狠心!”,明月话音中浓重的胡腔,却是始终散发着冷意。
      阿妈一愕,飞快了看了风信子一眼,又立即答道:“是,是!小姐,这就能上菜了!”

      明月离开,阿妈松了一口气,转身看见风信子依旧捧着碗不发一言,便走上前去接过风信子的碗,颇为语重心长的说:“你别怪小姐,也别往心里去。她日日应酬着八方的人客,心情起伏些是有的。”
      风信子看着阿妈,突然嘿嘿乐开:“阿妈,你说什么呢!阿信这几年就想着做一票大买卖,从此衣食无忧。亏得明月姐带携我,感激来不及,怎会怪她。”
      阿妈松了一口气般笑笑,附和道:“是啊,是啊,你满脑子就是大买卖!做下了别忘了阿妈!对了,阿信不嫌弃,赶紧去后边翻件袍子穿。”
      风信子应声转进去,却是一路走一路扬声说道:“阿妈,阿信本也有几颗金豆子付几顿饭钱,可临门一脚连本带利的都叫人收了去,这回少不得还要阿妈贴补。等日后我一定加倍给阿妈!”

      阿妈暗自摇头,却也没有答话,不一会风信子穿了件旧袍子出来,却突然听闻前面鼓乐大作。
      “贵客临门罗!”,阿妈轻叹一句,开始准备上菜。
      风信子耸耸肩,倚在门边,斜睨着巷子尽头投来的一抹火光,轻语道:“也不知是哪位贵客的大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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