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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吟梵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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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梁纪年,元归七年,十一月辛酉日。
彭城一夜北风紧,吹得松柏白头,偏偏雪后初晴,天光朗朗。
一早,温岫围了华裘,穿了踏雪木屐,领着彭城一众风雅玄谈名士,逶迤出城,直往平天山西面山麓。
此时平天山稠云初散,绿萝衣下露出点点容光,只有那耀眼的冰挂犹如银线游走,织就冰清玉洁的天衣无缝。
此情此境,还有谁不夸温岫一句,清雅高士?!
而,南梁清雅,皆因前梁。
朝廷南渡以前,朝廷名士林立。这些名士既出高门又是当世雅士,亦宦亦隐,最喜欢清论玄谈。世有评论,一语中的:清谈误国!
前梁倾颓,梁王室及诸多高门南渡,未必不是因了这一句“清谈误国”!
尽管前车可鉴,但风尚延宕而今,南梁高门族子中,尚庄老之出世姿态的,不计其数。温岫出仕淮广刺史、总督淮南军事以前,也是不问世事、只求登仙的闲云野鹤、南山隐士。但温岫究竟以“治大国如烹小鲜”的无为姿态理事,还是以“明正典刑”的法术御下,则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无论如何,在风信子眼里,形容这群人很简单,一个字,装!
目下的南山苍壑温长卿,身着黑色锦缎宽袍,外罩一袭华贵紫裘,面对着江山如画,亦有从容指点的风流。
风信子随侍在侧,频频垂首扶额。
可不自在也没办法,温岫只准他穿红衣裳,又交代他不可远离。他咬牙切齿的恨温岫歹毒,故意在漫天雪地中突出他来,以便于监视。而且,只用一句话就让他只能乖乖的跟在他身后。确实,谁也不知道乞伏国庆那种在兵营里混了十年二十年的老兵油子会有什么能耐,会不会叫他风信子一下子就小命不保。
有时候风信子觉得温岫真像一枚银钩,钩住他的脊梁,任他在水里怎么飘荡,就是脱不开那精细的束缚。
可让风信子最恶心的,不是一波接一波的算计,而是,这一众人!瞧瞧!对着雪山吟哦,就着冷风下酒,偏偏还自以为别人都不懂的陶醉样子。话说,冷就是冷,难道还能假装不冷么?这么蠢的事情也只有“名士”这种人干得出来。
风信子不顾什么仪态,跟在温岫身后却拼命的把脖子缩进袍子里。
温岫一回头,就看见风信子缩着脖子,努力把双手塞进窄窄的衣袖,鼓的衣袖扭七扭八的。温岫微皱眉,伸手止住他,又将他的手握住,才轻声说:“若此时箭矢飞至,你自藏双手,岂非自断退路?”
风信子一愕,想想也对,忙又把手拉出来,咧咧嘴埋怨道:“好说!谁的馊主意,来这儿什么破烂山水,看个什么劲?”
温岫不以为意,拉着风信子走向众人:“今日雪后初晴,可谓天清气朗。长卿不才,请来诸位名士,一同赏这平天山雪景。”,说着把紫裘解下,披到风信子身上:“赞军校尉不辞辛劳,想必很快,长卿可以请诸位在平天山山巅俯仰天地,一感‘道可道、非常道’之深邃玄意了!”
风信子头皮一紧,皮笑肉不笑的看着温岫。呃~紫裘很暖,但……你永远不知道眼前此男什么时候给你温柔一刀。
余下诸人面面相觑,温长卿此话大有意味啊!
后面孙彦上来,执着风信子的左手,一脸的诚挚配着他满眼的奸笑,极度不协调:“阿信,想必解围荆阳指日可待?到时,平天山山巅虚位以待。”
唱双簧?那不如加够三簧吧!反正什么生意都要本钱,唯独吹牛这门生意,不用本!只要温高门日后不觉得丢脸。
风信子甩开两男的手,紧了紧身上坑来的紫裘,跨前一步,豪气干云的说道:“哼!乞伏国庆算什么鸟!就是号称‘不败战神’的慕容垂,也不过是我家小兄弟罢了!他敢丢车弃马过来,有大人在,阿信敢叫他丢盔弃甲滚回去!大人,您说是不是?”
孙彦忍不住,抬手触鼻,眼角余光描着温岫的反应。
温岫眸光一闪,正是上了花轿的大姑娘,怎么得也得走了这一趟。他喉咙里溢出两声低笑,内伤到胃出血,却不得不接下这棒槌,只道:“阿信有胆有识,也有一身本领,你且不要叫长卿失望才好。”
嘿嘿!就凭你这一句话,老子怎么的也要帮慕容垂破了荆阳,好让你温高门丢脸丢到姥姥家去,看你还装不装!风信子不以为意的眸子乱转,心思却如同满山的冰挂一般透彻。
那日他在闹市大呼小叫,若乞伏国庆一直暗中潜伏就一定得了消息。这原是他偏不想让那两人如意的小心思,也惟其如此,智计百出的两人才会想方设法引逗乞伏国庆出来。而他们越忙、彭城越乱,他风信子才越有机会。
不过风信子没有想到,温高门竟然一下扯到了被慕容垂围困的荆阳,话里话外似乎更加在意荆阳的样子,连孙彦也附和,为什么?
乞伏国庆、几百氐族死士不是冲着彭城来的么?温高门和孙癫子不要是除乞伏国庆、保彭城而已么?拉扯上荆阳干什么用么?
风信子这边没想明白,那边诸位高人已经簇拥着温岫走到另一侧,缠着温岫吟诗。
温岫笑着摇头:“案牍繁杂,哪来的诗兴!”
“怎会!在下听闻那日在刺史府前堂,长卿随口两句,就让卢将军回味了几日!既来到这美景之中,长卿可不能藏着了!”
“正是!天际云若垂……云坠做霞裳……孙仲林也当流芳百世!长卿又怎会因案牍繁杂而无法吟咏?!”
……
一众人七嘴八舌,缠得温岫实在无法,只好安抚众人:“吟诗长卿实在是无能为力了!但日前拜见了释真师傅,得了一卷北方高僧译来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文是译得极好的。后长卿与释真师傅一道参详,也曾反复吟诵,竟发现与洛声音韵极为契合,宛若奏琴吟唱,叫人心神一摄,便如眼前空山浩渺雪!”
众人听了又纷纷催促,温岫浅浅一笑,便持了两节翠竹在手,以一声清脆叩竹开场,佛音梵呗,朗朗而出,辉映高山名士晶莹雪: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舍利子,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
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
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身想味触法,
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
无无明,亦无无明尽,
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
菩提萨陀,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褥多罗三藐三菩提。
故知般若波罗蜜多,
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
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
故说般波罗蜜多咒。
即说咒曰: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
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梵呗如咒,摄人心神。温岫一叹三咏,以洛声之平上出入,暗合经书深邃意蕴,轻盈吟唱,就如同亘古踏歌而行的如来,将世间万象幻化成处处莲花。
一时间,空山虚耳,万物聆听,连风信子这等游离三界外的精怪也听住了。
“温长卿……果然有些丘壑在胸堆垒。”
一句话令风信子回神,转头看去,发现孙彦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身边,距离极近。
风信子挑挑眉,眼眸一转,笑若狼狈:“故都洛声,天下希音。呀!往日不觉得什么稀罕的,今天听他这么一念佛,我就觉得这话还是很有些道理的!你说呢,孙公子?”
孙彦的笑宛如粘在脸上,永不会退去一般,唯独一双狭眸,内中星星点点的光影,含着无数心思。他凑近风信子:“你在挑衅,你知道么?”
风信子将手又埋进紫裘多一点,不合时宜的吹了两声口哨,眼眸乱转,而后很是嚣张的回答:“挑衅?是啊!怎地?你伸手踮脚够不着的东西,不怪自己没本事,却怪旁人笑话你?”
孙彦尖眉一展,笑容由心而来,便伸手搂着风信子:“风校尉啊!仲林真是越来越中意你了……”
风信子掏掏耳朵,极不情愿的从紫裘中掏出另一只手,扯开孙彦:“去去去!别整得我跟你多哥两好似的。”
“哥两好?我还真不好男风……”孙彦一把捏着风信子的手。
风信子皱眉,正要说话,突觉而后生风。他未及恐惧,心里只冒出一个声音:来了!长年累月的江湖经验让他的身体甚至远快于他的脑子,他未及判断,只当即侧向一翻,尤未落地,又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抱着他在雪地上滚了近一丈的距离。
狂呼声起,人群炸响。
风信子回神,就看见自己姿势暧昧的趴在孙彦身上,再回头一看,一排精钢锻就的钢针满布于他们滚动过来的雪痕。呼一口气,风信子爬起来,拍拍手,就看见温岫夹杂在慌乱躲避的侍从中奔了过来。
他拍拍手,向温岫示意他没事,正要转身拉孙彦一把,却突然一股蛮力撞在腰上。
紧接着,“噗”的一声,风信子怀里抱着一人结结实实的摔在地上。
定睛一看,风信子差点气晕。话说,刚才绝命钢针也躲过去了,这下反倒被一个浑身乱颤的小厮撞得屁股开花?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去了!
温岫赶至,眸光深深,把风信子拉起来:“无恙?”
风信子揉着屁股站起来,苦着脸说:“撞死我了!”,说着上前两步,一脚踢过去,那趴在地上的小厮哇的一声哭出来,话都说不利索的不住求饶。
后面上来的孙彦拉住风信子:“小子,他撞倒你,了不起是不长眼睛。我看你倒是只白眼狼,喂饱了也会咬人,有人救了你,连一句多谢也没有。”
风信子双手插回紫裘内,眸子一转,走回温岫和孙彦中间,笑得谄媚:“是啊!多谢两位大人!招呼阿信又吃了一顿钢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