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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秋月夜(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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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衙内,谢音希拿着手中被官府盖章的女户文书和断亲书,礼数周全地同登记官员拜别。那书吏慌忙起身回礼。笑话,就算这人从谢氏脱离了,也不是他这样的小官能惹得起的。
府衙外,妙染正坐在马车上。她脱去了谢府的侍女服,换上自己早已过时的旧衣裳,一双桃花眼闪着点点笑意。
刚从府衙出来的路人,或多或少对着谢音希指指点点。但她不在乎,不过是什么,大逆不道,父母健在就敢断绝关系,自立门户,还分走那么大一笔财产。
谢音希不屑于之较劲,目不斜视走上马车。
桐君已在冉冰离城之时与之同往了,而方圆则跟在牧云熙身边。如今她的身边只剩妙染和百城。
百城自从入京就没跟在她身侧,为的就是今天。
她已经帮忙拿下东区的房子,前院作为济善堂,后院留着她们住,这也是她想好的退路。
现在她不宜出头,还是装作落魄的样子为好。
如果有选择,在两军对峙的时候,在暗不在明。
不比谢玄同府邸所在的北区,东区多的是平头百姓、刚入仕途没多久的芝麻小官,和郁郁不得志的贤才。
妙染在外驾车,谢音希在车内闭目小憩,她面前的小桌上摆着一锦盒,里面是从谢卫手中分走的金银地契,金额之大,足够她闲散一生。
她在心里轻叹,终是把盒子关上。
她知道,这里面肯定还有母亲和兄长偷偷贴补的一部分,或许他们盼着的是自己远离纷争,安稳度过这一辈子。
只是她,还是与他们背道而驰了。
马车缓缓停在一朱门暗淡,旁联破旧的庭院前,门口早已候着人。那人五官灵动、身材纤弱,身着青色衣裙,仅用一绿色绸缎扎住头发。见到马车上的妙染,她一双眼蹭的亮起。
不等她动作,一道雪白先一步窜进马车,但又乖巧地停在谢音希半步开外。
来者便是谢音希爱宠寒酥,但她更喜称其雪球。
谢音希早在马车停下前睁开双眼,看寒酥如此憨态,糟糕一整天的情绪可算有所缓解。她轻抚寒酥雪白洁净的毛发,示意它下车。
她迟疑一瞬,还是将桌上的锦盒拿起,在妙染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在马车旁等候许久的百城终于找到机会贴上来,趁其不备,手指贴上了谢音希的手腕。
谢音希没有要挣脱的意思,只是静静看着百城。看她一会蹙眉,一会放松,一会嘟嘴,一会喃喃。
心里的平静又添了一层。
“阿昭,你最近是不是又熬夜了?”百城将她的手放下,一脸严肃,“你这副身子,下头补上头漏,怎么可能好!要是想寻死,还不如找根房梁挂上去了事,这样一天天的,更难熬。”
见眼前的小姑娘越说眼眶越红,眼看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
谢音希噗嗤一声笑出来,点点她额头,眼睛弯成一轮弯月,哄她道:“没大没小的小姑娘。我晓得了,会努力活得长点,毕竟还要看着你出嫁,对吧?”
果不其然,一说到这,小姑娘就炸毛,当即就要跳起来:“什么啊!谁要嫁给那个闷葫芦!”
谢音希和妙染相视一笑,都被这丫头的样子逗笑了。
“姑娘什么都没说,你这小丫头反而露馅了。”妙染恨铁不成钢。
怎么一下子就能被转移注意力。
“看来我们百城有喜欢的少年郎了,是哪家公子?需不需要我帮忙?”
“才没有,才没有!”百城羞极了,落荒而逃。
见人走远,谢音希才收敛笑容。她的身子确实不好,现在还半倚在妙染身上,借力站着。
大概是昨夜久坐着凉所致。
妙染眉头紧锁,很担心她。可就如谢音希了解她,她也了解谢音希,俩人都是一样倔。她只得将关心的话吞下,默默加重手中力道,将人扶得更稳些。
只是心下更加愧疚。
说起来,谢音希的一身伤,还是因为她和他弟弟。
若不是谢音希苦苦哀求,妙染绝活不下来。
若不是她在雪地里跪了三天,妙染早已成为孤魂野鬼。
自从那日起,她就决心跟随谢音希,为她生,亦为她死。
这庭院虽从外面看起来十分破旧狭小,里面却十分宽敞。这是百城打通三间屋子做成的。
因为当初谢音希就一个要求,绝对要宽敞。
不得不说,百城的执行力那是一等一的好。
谢音希倚着妙染,走向后院。
这里的布局,竟与她在谢家的布局十分相似。不同的是,在谢家,她只能占着一小块地而在这里,所有地方都是她的。
这就是不再寄人篱下的感觉吗?
百城作为一名尽职尽责的医者,没过多久便端上药,睁着大眼睛,盯着谢音希将一碗额外加了黄连的药喝完。
谢音希从前不爱吃苦,最爱甜食。但现在她能顺畅地喝下苦药,一声不吭。
说起来,百城与谢音希也有一两年未见,虽然一直通过书信联系,但这饮食方面的小改变,她肯定是不知道的。
见这点分量的黄连没办法让谢音希有反应,边收碗边说:“难道是加少了?不对啊?我明明是亲手加进去的?味也很正啊?不行,下次加多点!”
百城一边质疑自己,一边麻溜地走出房间。
“主子,杨瓒最近一直在打听你的位置。”
谢音希眼也没抬,道:“不用理会,他找到我们见他,找不到,也没有什么见的必要。”
“桐君被冉将军带在身边,但入军籍还要些日子。方圆现在是长公主身边的大丫鬟。”
“我相信她们能做好。”谢音希边说边移位,倚在美人榻上,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妙染本还在汇报工作,见谢音希睡得很香,便为谢音希找了床被子盖上,走到耳房放风。
谢音希眉头紧锁,在梦里,她回到四年前。
那年,她十二岁。
她像往常一般,想翻过那低矮的墙头,找邻家兄长展示她今天偷偷背的论语。
只是她刚坐上墙头,一群官兵打扮的人便闯进来,一路上血色四溅。
少时的她,哪有什么机会见识这般场面,当即吓得面色煞白。
本欲翻回去,谁料就在这时,她瞥见隔壁兄长带着他妹妹四处逃窜,眼看就要与一批人马撞上。
她大喊一声,几乎用尽她全身的力气。那队官兵果然回头追赶她。
她吓得一激灵,竟然从墙头坠下,失去意识。
等醒来后,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她因不守规矩被父亲罚跪祠堂。
父亲不知的是,她在祠堂跪了三天。没人来叫她离开,没人为她掌灯,也没人送她吃食。
那年冬天很冷很冷。
冷到她僵硬极了,饿到她眼前发黑。
三天后,好像是父亲解决完琐事回了家,劈头盖脸又是一顿骂。
但是她没在意,她只是看着父亲身后的人,是邻居阿姐,邻家阿兄的妹妹。
“父亲,阿姐会被您送去哪里?”饿了三天的她实在没力气。父亲进门时,没关门,冷风嗖嗖的,吹得她直打寒颤。
“送往别处,隐姓埋名,好好生活。”隔壁斯家与谢家关系甚好,想必父亲这些日子不回来是为了斯家的事。
“恳请父亲,将她交于我。”十二岁的肩膀瘦弱非常,担不起这窝藏的重担。可她十分固执,迎着寒风直直跪下。
父亲当然没同意。
于是她又在祠堂跪了三天。
父亲心软了,送回来一个面目全非的人。可她知道这是隔壁阿姐。
她的身体也垮了。
被刁难的她冻病了,也饿出了毛病。
原本健康的身体,一下子烙下许多病根。
她好像还求了父亲什么。但是她记不得了。
谢音希挣扎着从梦中醒来。
天色早已暗沉,可她早没睡意了。
她就着烛火,细点手中各铺面的账册。
胃部空荡却又没什么饿的感觉,初春还是凉了些,手脚冰凉泛起阵痛。
但都在忍受范围内。
等点完账册,她又开始规划前院的分配。
开女学,建医馆,开武学,贩书籍。
最后,还有一处济善堂。
屋外好似有人用石子敲她的门窗。
谢音希警惕起身,手中握着一把药粉。
打开门,是一食盒。
花朵状的食盒绽开三层,谢音希小心打开,发现其中有许多甜味的糕点和蜜饯。
她有些呆怔,往四处看了看,没发现人影。
纠结一会,还是将东西拿进去放好。
踌躇半晌,她吹灭屋内火烛,终是去休息了。
屋外,原本离开的黑影又重新落到院前,无声无息。
他向耳房的位置望了一会又望正屋位置望了一会,才飞身离开。
京機阁内。
姬无眠刚进门就看到一不速之客大喇喇坐在他办公的位置上。
看书品茶好不惬意。
他并不在意这人突然造访,只是去收拾桌面的案卷。
“姬大人,要你办的事有结果了没?”来人正是简装出行的大澧太子牧卓君。
他要姬无眠查的是谛听背后的人。
“殿下,恕卑职无能,尚未查出其幕后之人。”
虽说着谦卑的话,可姬无眠的言行举止里并没有这样的意思。
牧卓君一向不甚喜欢这个京機卫统领,有了这个办事不力的气急,自然要好好说道一番:“枉父皇那般器重你,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连个民间情报组织的消息都探不出。”
“若殿下信不过我,大可以另请高明。”
牧卓君重重拍几下姬无眠的肩膀,神态傲慢,道:“本殿自是很相信姬统领的,也相信姬统领不会让父皇失望的。”
姬无眠的肩膀一动也不动,他一声不吭,暗自捏拳。
将所有情绪全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