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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江陵之路(四) ...

  •   薛奉鸾百无聊赖地在墙面刻下“薛茹芸”三字。

      每过一个昼夜,她就刻一遍姐姐的名字。

      不仅用于计日,若是感到自己昏沉无力,看着这些字,又能残喘一日。

      已在此处空耗近两月,多耽搁一日,就少一分找到姐姐的希望。

      不知姐姐是否仍在江陵,亦或是流落到哪处?

      每思及此,心底担忧之情便油然而生。

      可连日的慌乱令她习以为常,早已变得麻木。

      以至于偶尔感知不到自己心绪,整个人如同蔫坏的花一般。

      又是早膳时分,送饭小兵匆匆将馒头与咸菜放到她的牢门外,又低着头离开了。

      霍烨定是在交接时叮嘱旁人切勿同她搭话。

      她不断在心头责怪自己,若不是太过于冒进,现下便不会处于如此被动的境地。

      刻字石被她紧紧握在掌心,棱角与其挤压产生的疼痛,她却浑然不觉。

      窗外烈日流转,直至残月爬升,乌云赶来遮蔽月辉。

      而薛奉鸾毫无睡意,空洞的眼神盯着窗外的弯月。

      艳红的衣袂趁她空虚,不住往她脑海里钻。

      因泪被洇得斑驳的口脂,新嫁娘发髻上不合时宜的莲花钗。

      姐姐出嫁时的一幕幕清晰如眼前,分明已阔别三月,却不断轮转,压得她竟顿感悲恸。

      母亲对姐姐说:“芸儿,在夫家你要本本分分,切勿让夫君和婆母动气。”

      母亲对她说:“不能失去谢家的倚仗,现下只能由你牢牢抓住谢家!”

      明明是缔结秦晋之好的联姻,母亲却好似卖女儿一般。

      母亲似乎看不见离别的哀伤,似乎看不见姐姐眼底的失望。

      徒留她一个人无意间、在梦中,一遍遍地于拐角处挥别姐姐。

      迫使她一个人踏足无际的动荡天地。

      于母亲而言,她与已逝的父亲夫妻一体,家中荣辱系于她一身,自己和姐姐不过是薛家随时可抵的筹码。

      母亲曾叹息,若她能为薛家诞下男丁,便能一举入仕,扭转薛家危急。

      薛奉鸾不明白,为何女子不能靠着双手拼出不同的天地?

      她甚至不明白,为何女子不能科举入仕,只能嫁人借夫家的光彩。

      看她离家这些日子,虽狼狈不堪、陷入危局,却仍安然活着。

      仍安然活着。

      她只觉鼻尖发酸,可毫无泪意。

      忽地,牢外一阵喧闹,兵刃擦过的声响与刀剑碰撞声将她的神魂惊回体内。

      她一骨碌坐起,片刻后才明白外面发生了何事——似有两支队伍在外混战。

      欲知晓外面究竟是何种境况,她忙站起用手触碰窗牗。

      即使垫脚亦够不到窗沿,她环视周围,除了充作床榻的干草,再无其他。

      于是她将干草归拢于窗下,将它们垒起来,自己则踩着它们继续尝试。

      垫高自己后,堪堪能碰到木栏,她忙死死抓住,手臂用力,企图凭着臂力将自己撑起来。

      她拼尽全力,却仍不能将自己拉起,反倒是泄了力,向下坠去。

      幸脚下有干草堆,她只一个踉跄,摔破了膝盖,筋骨几近无伤。

      外面似有无数人喧嚷,她听不清混乱中在嚷着什么口号,只觉个个士气高昂。

      淡淡的血腥味透过窗牗,混着她膝盖伤处的那股朝她奔来。

      突觉胃肠轻轻抽痛,口舌生津。

      她竟然馋了!

      她忙用干草盖住伤处,挪到墙角去闻陈旧的潮湿味。

      不能探知外边情形,她不住地胡思乱想。

      是朝廷派兵镇压叛军,还是霍烨夺位?

      若是前者,她兴许能很快离开;若是后者,只怕性命难保。

      脑中一团浆糊,再加之刚才折腾那番,她竟生了困意。

      若非送饭的士兵叫醒她,她仍在睡梦中与姐姐共游白湖。

      这一夜之间许多人被押入牢中,有些人白色的囚服上似是有着未干的渗出的血。

      而职守的士兵增多,个个严肃静穆、目不斜视。

      这情形太过突如其来,薛奉鸾欲知内情,她深吸一口气,抱着一丝期冀向送饭士兵搭话。

      “这位大哥,请问为何会有如此多囚犯,昨夜又发生了何事?”

      他仍是一言不发地将碗给她,如同木傀儡般去给其他人送饭。

      既是意料之内,她也不再争取。

      午间用饭时,聂从云被关回她临近的房间。

      他衣衫褴褛,发丝也凌乱不堪,面颊似乎被削了许多,眼底乌青尽显憔悴。

      看着他的模样,薛奉鸾不禁摸摸自己的脸。

      自己莫不是也成了这样?

      “薛姑娘,这些日子你过得很不好罢?”聂从云看着她,眼里也是一惊。

      一时不知该如何回他的话,薛奉鸾垂着头,唇微微颤动着。

      不好,过得很不好。

      虽说有人作伴,她仍兢兢业业地在墙上刻字计日。

      墙上又多了五个名字后,他们二人的牢门被打开了。

      “奉霍统领之命,将姑娘和少侠放出。”

      这词于她而言有些陌生:“霍统领?”

      那士兵的双唇迅速合上,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二人三转两转便被带到衙门公堂,堂上正坐的让身着统领盔甲。

      “霍统领,人已带到。”那士兵抱拳躬身,禀报完后便退出衙门。

      薛奉鸾抬眼望去,那坐在堂上的统领比胡统领清俊些。

      再定睛端详,此人正是霍烨。一月未见,他变得更黑黝粗砺,下颌也添了几道伤。

      堂上人左手曲起手指,同食指一起支着腮,冷峻地看向他们,视线犹如锋利刀子。

      见到眼前的景象,她大约了然那日兵刃碰撞是何缘故,没想到自己的挑拨离间竟真起了作用。

      只是看他铁青着脸,薛奉鸾深知可能不是什么好事。

      “姑娘当真是要去江陵寻未婚夫?”

      这倒出乎薛奉鸾的意料之外,他这难道是给自己一个生机吗?

      虽有犹疑,却也忙点头,至少她是真的要去江陵。

      “既如此——”霍统领正襟危坐,“那便拿着过所出城吧。”

      她如获大赦,一刻也不敢耽搁,忙从怀中摸出过所,递到他跟前。

      “姑娘的那番话,使我受益匪浅。”

      薛奉鸾紧张地看着自己的过所,闻言抬头看他,初升的日光令她看不清他的神情。

      “可你要记得,我救你只缘心善、见不得女子受苦;我做统领是因我欲取代,亦是我能。”

      闻言,薛奉鸾微愣,只一眨眼便领悟他话中之意。

      她最初只是想借他之手让叛军内乱,却从不指望能成真。

      这人野心不小,志气可不是那三言两语便能激起的。

      动荡之际,两小捻银子买不来一个小兵的相助,更何况他志不止于此。

      “我知道。”薛奉鸾桃腮含笑。

      霍烨命人将过所还给她:“我观姑娘亦非池中物,祝姑娘得偿所愿。”

      薛奉鸾深觉此话许是真心,但他又怎知自己真正所愿为何呢?

      无论如何,她二人只是萍水相逢,此去不会再见了。薛奉鸾也不吝于客套,微微福身后离开公堂。

      她在此确是呆够了。

      潼南客栈早已解封,金掌柜站在门口绞着手绢,见二人走来,忙拉着他们进楼招呼。

      “二位可算是被放出来了。”

      她迎上来,打眼瞧着薛奉鸾身上没有一块是干净的,便命人备热水,领着泥人到房内沐浴。

      这些日子的浊气总算被洗净,薛奉鸾只觉神清气爽。

      待她梳洗完毕,金掌柜又拉着她瞧,柳眉微蹙:“不行,太白净了。”

      薛奉鸾明白金掌柜的意思,便到后院,将灶灰和着墙根的泥往自己的脸上与手上抹。

      “这样呢?”有灶灰落入她的眼里,她眨着眼问金娥。

      金娥又看着她的样子,柳眉都要拧在一起:“姑娘你也太实诚了。”

      一阵鲜美的味道飘入薛奉鸾鼻中,令她垂涎三尺。

      循着源头而去,只见大堂内摆上一桌佳肴,有荤有素,色香味俱全。

      她确实已许久未见这么丰盛的美食。

      她从钱袋中寻摸了一块最小的银子,拍在金娥面前。

      “金掌柜,可否让我同你们一同用饭?”

      金娥仰头望向她,又瞧瞧桌上的银子,明显是动心了。

      她用手指轻轻摩挲这银子,随即将银子推回去:“不用,就当是为姑娘践行了。”

      酒足饭饱后,金娥雇了辆牛车将二人送出城外。

      “二位若不知往何处去,就回来找我金娥。”

      薛奉鸾眼底闪过动容,热切地拉过金掌柜的手:“先前连累了金掌柜,助我至此,无以为报。”

      “什么报不报的,谁漂泊在外都不易,只要姑娘保全性命便好。”

      薛奉鸾眼中含泪,与金娥依依惜别。

      挥别金掌柜,薛奉鸾余光瞥见身边人——这下便要与聂从云分道扬镳了。

      但在此之前,她还是想问:“聂少侠不愿与我同路,那可否为我指路?”

      聂从云扭身抬脚:“我同你去江陵。”

      这倒是令薛奉鸾始料未及,反倒站在原地,说不出一句话。

      聂从云见她愣在原地:“我此行亦将途经江陵,携姑娘一程只是区区小事。”

      薛奉鸾不知他怎会有如此转变,聂从云不理睬她的疑惑,抬脚便走,薛奉鸾忙加紧步子跟上。

      两个人,一人一个包袱,就这么上了路。

      被关入大牢的经历给他们提了醒,走陆路太过危险,现如今早就不知道哪处城池归属朝廷。

      江陵临江,甚至还有港口码头,无数江流汇聚于此。

      聂从云选择带薛奉鸾走水路。

      若是不进城,在郊外难以寻到船家。

      绕着河岸寻了一圈,只寻到一艘破烂竹筏,浮于水上,根本撑不住两人便会沉底。

      日头渐渐西斜,薛奉鸾脚底磨破,寸步难行,便席地坐下歇息。

      片刻后,一摆渡人撑着一艘乌篷船,掠过河岸。

      薛奉鸾起身一瘸一拐行至浅水处,叫住了船家。

      那河水激得她脚上破口生疼,她整个脸皱成了倭瓜。

      摆渡人将船行至岸边,二人相互搀扶上了船。

      乌篷船不大,篷内堪堪能躺下一人,薛奉鸾将其让给聂从云,自己则盘腿坐于船头。

      二人就这样不停交换,度过了近半月。

      夕阳跟着这叶扁舟而行,直至轮廓隐没入峰,天光亦随之黯淡。

      夜风带着发丝在薛奉鸾的面颊不断拍打,她却紧蹙秀眉,总有不详预感萦绕心头。

      只因借着微弱的光,能见远处有几许黑点朝他们愈发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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