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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救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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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凉城,春暖花开。
十几名身着粗布麻衣的少女,肩扛竹篓,手执绳索与竹篮,缓缓步入河畔。
随着“噗通”一声,第一个少女跃入河中,紧接着,其他人也相继跟随。
一道道身影在河水中穿梭,遇见河蚌,便轻柔撬开,取出河珠放进腰间的竹篮里。
觉得憋不住气了,就摇摇腰间的绳索,岸上的人会将她们拉上去。上岸后与岸上的人换个位置,如此往复,在日落前,每个人的竹篓里都能收获满满。
其中也不乏水性极好,不需要绳索傍身的采珠人,如经常第一个跳入水中的花忆树。
她是这群女孩中年纪最小的一个,今年刚满十二。
外人常道,花家有两姐妹,姐姐花忆柳生得白皙窈窕,绣工名扬凉城,是个才貌双全的佳人,妹妹花忆树则矮小瘦弱,肌肤暗黄,与她阿姐有着云泥之别,二人站在一起,倒像是小姐和丫鬟,哪里像亲姐妹?
殊不知花家父母独宠大女儿,为了她日后嫁个顶好的人家儿,卯足了劲儿给她攒嫁妆。
可怜花忆树小小年纪,为了攒阿姐的厚重红妆,春日采珠,夏日采莲,秋日狩猎,冬日卖炭,一年四季,风吹日晒,日夜辛劳。
这种艰苦的环境下长大,哪里比得上她那养在深闺闲暇刺绣的姐姐貌美贤淑?
花忆树年纪虽小,心思却深沉稳重,她自小便知父母喜爱阿姐,忽视自己。
可她明面上从不表现出任何不满,每当将河珠交给阿母时,她还会笑意盈盈地提一嘴:“希望阿姐可以早日嫁个好人家。”
不同于阿姐的娇蛮任性,她懂察言观色,又巧言善语。
平日里和采珠的姐姐们待在一起时,她凭着水性好,也帮了大家不少忙。一张小嘴又似抹了蜜般,今日夸苏姐姐腕上的花环好看,明日赞林姐姐貌美,惹得一众姐姐们看见这小丫头就笑意不止。
而姐姐们也怜她年幼,又喜她懂事,总是颇为照顾。
采珠休憩间,时不时有人将她喊去:“忆树,这果子给你吃。”
“忆树,我阿母烙的饼,分你一块。”
“谢谢珠儿姐……谢谢莲姐姐……”女孩眉眼弯弯,吃得欢快。
采珠虽苦,好在大家彼此作伴,唠些近日趣事儿,倒也其乐融融。
分给花忆树烙饼的莲姐姐家住城南,那儿是商贩往来的集中地,平日里,属她消息最灵通。
“诶,你们可有所耳闻?城中那座豪华的空宅子近日被人买了下来,听说买家姓楚,来头不小,初到凉城时,几百人跟随,这县令出行也没那么大排场吧。”莲姐姐嚼着嘴里的饼,说起近日见闻。
凉城地处偏僻,很少有外人来此。
突然来了这么一号人物,自然为大家津津乐道。
花忆树乖顺地坐在一旁啃饼,听着几位姐姐叽叽喳喳地聊着宅院新主人。
“若是个年轻俊美的小郎君多好,我也到出嫁的年纪了。”只见靠在树下休息的林姐姐手绕秀发,故作羞赧。
一旁的珠儿推搡道:“好你个不害臊的,忆树还在,怎的说这种话?”
“怎说不得?忆树过两年,不也到出嫁年纪,女儿家头等大事,自得早做打算。我这日日辛苦采珠,为的不就是多攒些嫁妆,嫁个好人家,难道你不是?”林姐姐噘嘴挑眉,她本就貌美,如此动作更为她添了几分娇态。
珠儿盯着她,不由得格格笑起来。
欢声笑语中,大家再次绑上绳索下水采珠。
三月的天气本就带着冷意,日头落后,没了阳光,风吹过湿衣服令人瑟瑟,不宜再下水。
于是采珠少女们纷纷上岸,准备结束今日的工作。
不多时,河中只剩下花忆树一人。
“忆树,天凉了,快些回吧。”岸上有人不放心地呼喊道。
一个小脑袋闻声从水中冒起,露出脸来,满眼笑意:“姐姐你快回吧,我想多采会儿,你知我水性好,不必担心。”
“那好吧,你当心,别着凉了。”
天色变得灰暗,岸上的人都已换上干净衣服离去了,河畔只剩下一道瘦小孤弱的影子,在落寞地换衣服。
小小的身躯背起沉甸甸的竹篓,一个人往家的方向走去。
花忆树正一边走一边踢路上的小石子,抬头就看见一个人坐在轮椅上,飞快地横穿过小路,朝树林奔去,而树林的另一端,就是大河。
意识到对方是轮椅失控后,花忆树立刻将背上的竹篓放下,朝河边跑去。
当她赶到时,水面只剩下一圈涟漪。
来不及多想,花忆树猛地扎进水中。
暮间光线弱,水下视线受到影响。
花忆树游了许久,却只找到沉入河底的空轮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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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宫楚离无力地看着水面离自己越发遥远,伸出的手也慢慢沉了下去。
眼前走马灯似的回放着往日种种,最受圣宠的六皇子,十五岁封王,十七岁征战沙场,一枪取了敌国大将首级,两国休战一年,十八岁又智取收复南蛮……而十九岁战场断腿,来凉城修养,却因轮椅磕上石头失控,淹死河中……如此结局,怎对得起他前半生的辉煌?
南宫楚离苦笑。
可若继续活着,年年复一日,躲在这无人问津的凉城,困在轮椅上,这样的结局又好到哪里?
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
南宫楚离闭上眼,任由身体下坠。
可就在濒临昏迷之际,他感到手臂一阵拉扯,睁开眼望去,只见灰蒙的水中,一个瘦小的身影拽住了自己。
她像只灵活的鱼,扯着比她身形高大许多的男子,快速游向水面。
空气入鼻的那一刻,南宫楚离恍若隔世,他猛烈地咳嗽着,吐了不少河水出来。
“你还好吗?”
一道软糯糯的声音传入耳中,南宫楚离抬眸,对上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他微微愣住。
原来是个瘦小的女娃娃。
“嗯。”南宫楚离点头,正要开口说感谢的话,却再次被女娃一把扯住,往岸边游去。
花忆树上了岸,南宫楚离趴在水边,有些难以启齿:“我腿脚不便,无法行走,还请劳烦姑娘替我去府上寻人来接,你就说楚离……”
话还未说话,南宫楚离就被强行背了起来。
花忆树有些吃劲地弓着腰:“天黑了,山上野狼偶尔会跑到这儿来喝水,将你一人放在此处,太危险,我送你回去。”
七尺男儿趴在一个瘦弱女娃背上,任由两条腿耷拉着,与地面摩擦了一路,这画面怎么看都觉得奇怪。
南宫楚离更是震惊花忆树小小的一个人儿,竟这般有力气。
为了不给花忆树增加额外的消耗,两人一路上都没什么交谈。
直到进了城门,南宫楚离才开口:“此地离我的府邸还有些距离,你就将我放在此处,去府上寻人来接吧。”
进了城,就不用再担心夜间野兽出没。而此刻的花忆树早已累得满头大汗,听见南宫楚离的话,她立即寻了一处干净的地儿将人放下。
“那你在此处等候,我去喊你家里人来接你。”花忆树抬手去擦额头的汗,可她的衣袖也是湿的,擦了一头水渍,更黏糊了。
“多谢姑娘,我给你画一下从此处到我府上的路线,你到后寻楚宅牌匾即可。”说着,南宫楚离伸出指尖在地上划了一道。
“城中……楚宅?”花忆树突然想起午间姐姐们的交谈,望向地上年轻俊美的男子:“你可是前几日才来的凉城?”
南宫楚离停了手下动作,点点头:“是的,三日前来此。”
“那来时可有百人跟随?”花忆树又问。
南宫楚离虽在与敌国的大战中失了双腿,但也是大败敌军,凯旋而归,回京后皇帝要给他万千赏赐,然则都被他回绝。
离开盛京也是他主动所提,皇帝知他一向高傲,残疾之躯不愿留在京中,便允了他这个要求。
来时,皇帝赐他三百虎头军护送,但入城前,已被他遣退回京。
只留下从小跟在他身旁长大的侍卫一人。
今日侍卫被他遣去挑选家奴,他一人在府中沉闷,便坐着轮椅来到城外散心,却不曾想走下坡路时轮椅磕上了石块,险些命丧他乡。
好在遇见了热心肠的花忆树,救他性命。
“来时确有多人跟随。”南宫楚离虽不知花忆树为何如此问,却也认真回答。
“啊!那我知道你家在哪了。”得到肯定答案的花忆树眼中多了几分激动,转身朝城中跑去。
一柱香后,花忆树又跑得飞快的回来了。
南宫楚离见只有她一人,有些奇怪:“怎么,是府中没人在吗?”
花忆树摇头:“有人在,但是他们要备马车,我嫌他们太慢,又不放心你一人在此,所以先一步回来了。”
女娃此刻身上衣服干了大半,额头却始终被汗水浸湿,额前碎发黏在头上,气喘吁吁的,有些狼狈。但她的眼睛始终明亮坚毅,带着鲜活的生命力。
南宫楚离朝她招手:“既如此,就一同坐下来等吧。”
花忆树跑得口干舌燥,双腿发酸,听见南宫楚离招呼,便走过去轻坐在他身旁。
她垂着眸子,有些拘谨。
因为身旁的男子实在太好看。
他的皮肤像暖玉一般滑腻洁白,五官比画中人还要精致。他的声音也好听,温润有力,落在耳中,像雪花融化在海面。只是他的眼睛看人时,总带着淡淡的忧伤,似是有心事。
花忆树猜,可能和他的腿有关。
毕竟,不能自由的奔跑,换做是她,也会日夜难受。
少女的所思所想,坐在一旁的南宫楚离全然不知。
他现在没有死里逃生的喜悦,只有无尽的迷茫,望着落寞的凉城街道,好似望见了他的未来之路。
凉城不同于盛京夜市的繁华热闹,总是早早地就人散灯熄,只剩月光和风声。
低头看到自己席地而坐的模样,胸口涌上阵阵悲凉,不可言说的无奈。
少时名扬盛京的黎朝六皇子,战场上以一敌千的楚离王,如今却与一小童浑身脏污地坐在凉城街头。
生亦何欢?死亦何悲?
这个时候的南宫楚离,总觉得他的生命无论在日后的哪一刻终止,他都死在了大战胜利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