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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婚礼 ...

  •   岑奕光从未想象过自己的婚礼。
      比起繁琐的仪式,他更爱想象自己未来的妻子——大抵天底下所有单身男子都曾有过这种绮丽幻想——我将来的妻子必定是位美丽、温柔、宽容、忠诚的女人,她最好出自一个富裕家庭,能接受他的贫穷与普通,容忍他的一些小毛病。
      即便在他人眼中看来,这无疑是白日做梦,但仍有人一厢情愿地相信,总会有这么一个女人。然而,天底下只有千万分之一的幸运男人才能遇到她,而这千万分之一里的男人中,只有最出色的那位才能得到她的青睐,并修成正果。
      如今,这位脱颖而出的男人正坐在梳妆镜前,神色恹恹地闭着眼,任由化妆师操弄自己的脸。他身穿黑色单排扣戗驳领上衣,里面是一件香槟色马甲,下身搭配一条灰色的条纹西装裤,左胸前佩戴的白色胸花,象征着纯洁美好。
      “好了,哎!新郎,别睡了。”
      化妆师轻轻一推他,他立刻惊醒,露出孩童般地茫然和无措。
      新郎?他叫的谁?
      他看见,一个极其英俊的男人正凝视自己,他一头短发齐梳到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立体的五官被渲染出一种异域风情,像一位多情而意气风发的混血儿。
      这是严城。
      他一蹙眉,男人也跟着蹙眉,他往前凑,男人也跟着往前凑。
      不,他猛然发现这是自己。
      化妆师怎么将自己化成另一个严城。
      他要求化妆师换个发型,要不就将头发弄下来。
      柔软的发丝垂下,遮住了额头和眉毛,镜中男人顿时变得神情阴翳,无精打采。婚前与跟妻子同居的五天里,他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唐明珠夜夜做噩梦,每每尖叫着醒来,犹如厉鬼,搅得他难以成眠。
      化妆师建议:“不如剪短一些,你五官立体,短发更帅。”
      “行,剪吧。”
      剪发是个明智的决定,一头短发的岑奕光看起来利落有型,若是换上校服,简直像个16、17岁的冷酷小伙。
      他在镜子前欣赏片刻,为自己的新形象感到新鲜。
      “喂,”他对镜子里的男人得意一笑:“今天我们可是主角!”
      他心情雀跃起来,终于有结婚的感觉,就非得这样,非得有一场隆重而繁琐的仪式,不仅是宣告所有人,更是通知自己,你要变成另一个人了,你不再是男孩,而是成为一名男人。
      他一扫疲态,坐进婚车,想到马上要见新娘,他既激动又紧张。
      司机打趣他,岑经理,今天你可是大出风头。
      他说:“是吗?”
      司机说:“当然,你没注意到,大家都在议论你呢。”
      这位司机是岑奕光的一位下属,惯会溜须拍马。今天,他将这项特长发挥得淋漓尽致。他说,男人们对岑经理您是既妒又羡,暗暗地都拿你当榜样学习,女人们则对岑经理您是又爱又恨,痛骂老天爷简直是偏了心!这么好的男人竟让唐明珠抢走了。
      岑奕光笑而不语,他现在也会装模作样,故作谦虚。
      他眼睛往外瞟,路边挤满了驻足观望的路人们,一张张平凡的脸犹如一株株向日葵,被这阔气的豪车车队所吸引,从左整齐地转向右,直到豪车离开视野,还啧啧称奇。
      岑奕光顿觉豪气万丈。
      看吧,看吧!
      他乐意享受穷人的目光,即使两年前,他也只是一个穷困潦倒,连饭都吃不起的普通人。
      时来运转,他扶摇直上。
      轿车驶入了长长的隧道。
      黑暗之中,他与车窗倒映的男子面面相视。
      再也忍不住,他们在这无人察觉的角落,得意地笑,狂妄地笑。
      那笑容越扯越大,几乎控制不住。
      突然,一个奇怪的念头劈进脑海。
      他想,眼前的这个男人似曾相识。
      谁呢?谁呢?
      他还没想出个结果,手已经伸进衣服口袋。
      出发前,他将唐明珠送的黑框眼镜放进口袋里,他想,唐明珠喜欢看他戴眼镜。
      他没发现自己的手哆嗦着,将眼镜戴上,刚刚与他合谋偷笑的男子摇身一变,成了一张照片,这张照片他不久前才看过——男孩大约16、17岁,穿着一身蓝白相间的校服,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短短的头发笔直地竖着,神情羞怯又得意。
      心里山呼海啸,神情仍茫然着,疑惑着,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轿车终于驶出隧道,但他的灵魂已坠入无尽头的黑暗。
      唐家大宅被装点得姹紫嫣红,宛如一座乐园。岑奕光被众人拥簇着走上二楼,一路过关斩将,敲开了唐明珠的闺房。
      唐明珠妆容精致,红唇烈焰,相比之下她的婚纱就朴素得多,设计简约,并无多余点缀。饶是如此,她也美得动人心魄,叫人移不开眼。
      两人隔着满室的欢声笑语遥遥相望。
      一个他,四肢僵硬,仿佛不知身在何处。
      一个她,魂不守舍,好似魂已飘去远方。
      到底是怎么接走的新娘,怎么走出的唐家大宅,怎么坐上的婚车,两人都记不清了,只觉得好像有一双手在背后推着,赶着他们朝一个终点走去。
      不容回头,不准反悔。
      命运驱动着婚车的四条轮胎,载着他们滚滚向前。
      岑奕光望一眼坐在身旁的她,心里焦灼得几乎痛苦,开口时,声音已熬得嘶哑。
      他先让司机将车停到一边,然后请对方下车,等司机走远了,他直起腰,却不是面朝唐明珠,而是朝着面前的空气,好像那站着一个人,他说:“明珠,今天是我们结婚的日子,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以前有,但现在,”唐明珠轻轻一笑,头转向窗外,“没有了”
      “我有,也许你已经知道,但我还是要跟你坦白,”他低下头,两手交握成拳:“我出轨了。”
      唐明珠没出声。
      “你看到的那颗戒指是严城送给我的,但是我从没承诺过他什么。”
      良久的沉默。
      “说完了吗,再不走,就要耽误吉时了。”
      “难道你没有话要跟我坦白吗?”
      唐明珠感受到一道夹杂着愤怒与疑惑的视线,爬上她的背脊,恨不得扒开她的衣服,剖开她的皮肉,钻进她的心脏,挖出被深深埋藏的秘密。
      她轻飘飘地笑,毫不在意。
      “你不是都已经猜到了吗?”
      “我要听你亲口承认。”
      “是真的。”
      “那么说你对我都是假的。”
      “难道你对我就是真的了?”她斜睨他一眼,语气嘲弄道:“你连人都是假的!”
      岑奕光不动声色地反问:“你什么意思。”
      “既然你要玩坦白的游戏,那我就奉陪到底,岑先生,我请问你几个问题,为什么我从未见过你的父母,你的父母真的是大学教授吗?他们真的在国外不能回来参加婚礼吗?你真的是那位出自名校的天之骄子‘岑奕光’吗?”
      一连串质问宛如子弹打进空气,硝烟味四起。
      被揭穿的岑奕光从最初的慌张反应过来,抱着膀子,往椅背靠去,邪邪一笑,露出痞子本性。
      “你查我?”
      “我是女人,不是傻子,有哪个女人不对自己男人的过去感兴趣。”
      “那你为什么还要嫁给我?”
      唐明珠抬起若有所思的目光,眺望远方。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对你说过的话吗?”
      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风,将他们的思绪吹远了,回到最初的一夜。
      那天,两人漫步在阒无人影的街道。
      唐明珠突然用一种认真到近乎严肃的语气问他。
      “你就这么跟着我走,不怕我是骗子,把你骗到没人的地方杀掉吗?”
      他不仅没有被她吓到,反而觉得可爱。
      “那你不怕我也是骗子吗?”
      “那我们就是黑吃黑。”
      “我一定舍不得吃你,我先认输。不过假如唐小姐愿意骗人,我相信会有不少人愿意上钩。”
      “你也是其中之一吗?”
      “我更想成为唯一一个。”
      根本从一开始,就是愿者上钩。
      车窗外的司机抽完一根烟,朝他们走来。
      唐明珠压低声音,不留余地:“虽然这段感情是假的,但我的钱是真的,你的脸也是真的,既然如此,何必再纠结谁真谁假,不如各取所需,互惠互利,做一对合作伙伴,岑先生,你说呢。”
      他不愿意,他比她想得要贪心得多,他不仅要钱,还想要她的心。
      但是当唐明珠望过来时,他垂下双眸,将所有情绪敛进眼底。
      司机轻敲车窗,询问什么时候出发。
      他们都在等他,等他的决定。
      但时间从不等人,它是命运的操盘手。它让暮色四合,让灯光亮起,它敲锣打鼓,催促宾客们从四面八方赶往酒店,它还提醒司机忠于本职,不要让这对新人在大婚之日迟到。
      一切准备就绪。
      他问她最后一个问题:“你有没有哪一刻,曾经爱过我。”
      刚问完,他就后悔了。
      不打自招的蠢货!
      唐明珠没放过他,在这一刻,她获得对方双手奉送的胜利,感情上的胜利——谁先爱了,谁就处于下风。
      她笑得花枝乱颤,双眼冒出泪花。
      “一个骗子,怎么会天真到这种地步!”
      在酒店门口分手前一刻,唐明珠拉住他,上半身前倾,好似要接吻,然而她只是凑近他的耳边,说:“这是我送给你的最后一份礼物。”
      岑奕光摸进口袋,那冰冷触感刺激得他五指蜷缩。
      她送给他一把崭新的弹簧刀。
      一把刀?
      他来不及想出个所以然,就被宾客簇拥着走进婚宴厅。
      厅里五光十色,极尽奢华。
      无论他去哪,总有数不胜数的目光紧紧相随,宛如舞台上照向主角的光柱。
      几个小时前,他窃窃自喜地享受着这些目光,但现在,他惴惴不安地躲避它们。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也许他的身份早不是秘密,真相就像瘟疫,只要有一个人知道,不出片刻,便会传遍所有人。
      但他意外地发现,唐明凤今晚对他格外亲热,亲热得几乎将他视为第二个儿子,不断地将他引荐给重要的合伙人。凡是趋炎附势之徒,无不对岑奕光大献殷勤,言语中几乎将他视为明珠科技的另一接班人。
      渐渐地,背叛的痛苦在周遭不绝于耳的赞美声中变得微不足道,权利与地位的诱惑,使他飘飘欲仙。
      他想,他真是太高看自己了。
      只要唐明珠不在乎,哪怕有成百上千的人站出来拆穿他,情况也不会发生任何改变。
      因为,他们根本不在乎他是谁。
      他们在乎的是站在他身后的女人们。
      距离婚礼开始还有十分钟,大部分宾客都已入座。从不等人的时间,竟悄悄放慢,将一秒钟掰成几瓣,就像一位凭栏眺望的姑娘。
      等呀等,等一人出现。
      却等来一位门童,他将一个小盒子交给岑奕光。
      盒子里躺着一枚粉色钻戒,在灯光下闪烁着灼眼的光芒,正是严城送给自己的那枚。
      他离开人群,在一个僻静的角落打电话给严城。
      电话一响就被接通,传来沙沙的声音。
      “怎么了,奸夫,要我带你逃婚吗。”
      换做平常,他总要还一句回去,但今日,他异常地冷漠。
      “这戒指是什么意思?”
      “既然你不要,就替我还给你老婆吧,反正本来也是她的。”
      “还?”他攥紧戒指:“你在哪里?”
      “兴师问罪的话,恕我无可奉告——顺便说一句,你短发真性感。”
      他左右环视,目光如网,洒向人海。盒子被扔进口袋,与弹簧刀相撞,发出沉闷的响声。
      “你知道吗,今天我发现了一件事,特tm好笑。”
      “让我猜猜,是不是跟我有关。”
      “我一直以为你妹妹很讨厌你,结果你猜怎么着,tm的她居然是爱你的,还tm把我当成你,我说为什么以前不让我碰,上床的时候还非要看着我的脸,原来,我tm是你的替身。”
      岑奕光本想用一种轻松随意的口吻说出这件事,但一开口便满腔酸涩,酸得他的脸皱成一团干瘪的果皮。
      “你哭了吗?”
      “哭?不不不,我觉得这特好笑,这种事都能被我碰上,而且——”他声音一顿,陡然狠厉:“你早就发现,却一直冷眼旁观,看我的笑话。”
      严城必定早在那场演唱会上就发现了,从来不听歌的妹妹突然带着男友出现,而这位男友还与过去的自己如此相似。演唱会上,严城那样复杂的目光,并不是看他,而是透过他,看见了一种不伦的爱。后来,他送自己照片,也不是出于好心的提醒,而是充满恶意的挑拨。
      他到底有多么蠢,直到此刻才看清事实。
      “有什么关系呢?”严城满不在乎道:“难道你跟她在一起,只为了谈恋爱吗?”
      接着,严城发出了与唐明珠同样的嘲笑:“你怎么会天真到这种地步?”
      他狠狠摁掉电话。
      婚礼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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