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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以命换命 ...

  •   骤雨方歇,狂风扫落满地枝桠,水汽朦胧,如梦如幻。

      “好冷……”

      穿着中衣的少女从寒雾中走来,拢着双臂打着冷颤,赤足地踩在残枝上,残枝断裂的脆响细细碎碎的。

      半梦半醒间,她不知痛觉般着执念直愣愣地向厅堂内跑去。

      堂内有一名华服妇人正接过侍女递来的石榴枝,耐心地摆弄着供桌上的清供。

      听见急促踩着水的脚步声渐近,孙清念回头见着陆银华赤足奔向她。

      孙清念急忙取来外衣披在她泛着冷沁的身上,双手抚在她红潮的脸上,嗔怪道:“额头还这么烫。昨夜才发了热,怎就这么出来了?再高烧不退你让母亲可咋好!”

      母亲柔和如丝弦的声音似屋檐的滴水,滴滴入心。

      温热的手掌驱走寒意,陆银华手覆在母亲纤纤玉指上,似化作石榴花蜷在母亲的手心中。

      只是,混沌的心中有个急迫的声音不止不休地催促着、叫嚣着。

      她如提线木偶般愣愣道:“母亲,父亲去哪儿?”

      “华儿是睡迷糊了,今天是端午宫宴,你父亲公务繁多,早早就出……”

      吱呀——突如其来的门栓吱呀声打断她的话语。

      满头大汗的老管家推门而入,因跑得过于焦急,在门槛处绊了下,扑通摔倒在地,只见他趴在地上下巴颤抖着惊呼道:“夫……夫人,大事不好!宫宴上皇后……皇后遇刺,中箭身亡,圣上震怒,大人……大人被问罪押入天牢,即刻问斩,陆府男丁女眷全数流放!”

      此话一出,爆裂的嗡鸣声在陆银华脑中炸响,如尖刀扎着身躯每一处,霎时间不安的情绪拉扯着她堕入无边黑暗。

      孙清念搂住陆银华,在她耳边不停地念叨着:“华儿不要怕,母亲一直都在。”

      瞬间数十个金甲银胄的官兵穿破层层雾霭而入,个个怒目圆睁。

      只见他们凶神恶煞地扒掉孙清念的华服,将冰冷彻骨的枷锁锁在她纤细的脖子上。

      “华儿别怕……呃……去找你父亲!”

      官兵钳住陆银华,让她动弹不得丝毫,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枷锁绞下母亲身上一块块细嫩的皮肉,溃烂腐臭,最后化为枯骨一堆,落了一地。

      “母亲!”

      一声悲嚎从喉咙中破出。

      看不清脸的官兵将陆银华团团围住,甲胄上的金光刺眼毫无暖意,阴森地仿佛来自恶鬼地狱,如利刃撕扯着她弱柳般的身躯。

      倏尔,眼前万物瞬变。

      在白茫茫的蒹葭丛中,衣着破烂的陆银华低头只见怀中一小人,她裹着块烂布,皮包骨头的,一双凹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圆圆的、亮亮的,不谙世事地盯着她,枯骨般的小手摸着异常凸起的肚子,气若游丝地呻吟道:“姐姐,我……好饿,肚子好胀,可是我好饿……好饿……”

      一声声呻吟,嘀嗒嘀嗒,如血滴在心头。

      又是一阵难耐心悸激得她浑身猛颤,她只得紧紧地将幼妹抱在怀里中,喉咙里难受得像灌满了血,哭不出,喊不出。

      她心中想着,为什么?为什么——

      回答她的只有风吹过蒹葭的簌簌声。

      瓷盘骤然跌在地上发出“砰”的脆响,裂作几瓣。

      月白轻罗帐里那道清瘦的身影惊得猛地从梦中惊醒,坐起身,冷汗浸透纱衣,双手不自觉地发颤,血丝满布的双眼惊恐地盯着床纬。

      “拿个盘子都拿不稳,惊扰了小姐怎好?”

      一青衫女婢一边小声地责怪着一旁瘦瘦小小低着头不知所措的女婢,一边蹲下身捡起瓷盘碎片,余光中瞥见罗帐后的坐立起来的倩影,急忙上前掀开帐子安抚道:“小姐无事,只是紫苏跌了个瓷盘……呀,怎么出了这么多冷汗?”

      点翠从袖中抽出手帕擦着陆银华额间的冷汗,手背贴着她的额头感受着,“看着是退热了。”

      缓过神的陆银华看着眼前清秀脸庞,圆溜溜杏眼的女子,呆呆地问:“点翠?”

      点翠的手一顿,神色一愣道:“……小姐是睡糊涂了?我当然是点翠啦。”

      一阵心悸袭来,陆银华心脏扑通扑通直跳,险些蹦出嗓子眼。

      陆银华扶着心口,大口大口地吸气,心底止不住的恶心,让她只得侧头将手在床沿上干呕。

      点翠急忙拍着她的后背,小心翼翼地问:“小姐又是梦魇了?”

      自陆银华五岁后,她便时常梦魇。

      最开始是她梦见在门槛上摔跤,腿上摔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吓醒来后哭着闹着同父亲陆时敏说腿上有伤口。陆时敏撩起她的裤腿查看,发现并没有她所说的伤口。

      他只当是小孩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没放在心上。

      但没出几日,陆银华便真的在门槛那儿跌了条口子,位置都与梦中分毫不差。

      后来她又梦见了他人落水,房屋失火,年幼的陆银华将梦中发生的事告知了母亲,母亲也只说“是梦,当不得真”,但所说之事皆在不久后应验。

      房屋起火时,她站在院中,望着远处腾起的浓烟和冲天的火光,误以为是因为自己梦见了,才害得房屋失火,惊厥晕倒,醒来后就不再同旁人说起梦中事。

      多次梦魇后,她发现只要不同旁人提及梦中事,如果能及时付出代价扭转,便不会同梦中一般,只是扭转的结局如何却未可知。

      梦魇……对!

      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激动地问着:“今日是何日?”

      点翠没料到她会如此一问,心中虽有疑惑,但全当她高热后分不清时日,结巴回答道:“端……午。”

      短短二字在陆银华的脑中雷霆炸响,潮红的两颊因底色惨白显得更加艳红。

      已是端午……皇后遇刺,梦将会成真!

      父亲蒙冤,母亲惨死,全家流放,妹妹饿死在自己怀里……

      不会的!不会的!父亲前些时日下朝归家还说今日休沐,会在家中过节,怎会去宫宴上?

      只要父亲在家,这就是一个普通的梦,对……只是一个普通的梦。

      陆银华翻身下床,来不及穿上鞋就跑出房外直奔堂内,赤脚踩在冰冷的水洼里,溅起一片泥泞。

      推开堂门,见着正在摆放清供的孙清念,陆银华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止不住地落下。

      “母亲!母亲!父亲去哪了?”

      听见陆银华带着哭腔在身后止不住地唤,孙清念急忙地转身,见着她面色潮红,泪如雨下,神色慌张的,就穿着中衣赤着脚,衣裙上全是泥泞,顿时心疼不已,快步上前抱住她。

      “华儿,怎么就穿着中衣……?”

      不待孙清念说完,陆银华双手紧捏着她的小臂上,冷汗直冒,声音颤抖着不停重复着:“父亲去哪了?母亲,父亲去哪了?”

      孙清念被陆银华这般行为弄得有点莫名其妙,只得回答:“宫里来信,说宫宴上有公务需要你父亲,方才乘车去宫里了,这会儿怕是到了。”

      父亲到宫里了,可怎么办!

      还有一个时辰宫宴就开始了,如何是好,皇后遇刺,又不能同旁人说……该如何能阻止,什么代价才能救得全家性命?

      想象着宫宴上惊恐的尖叫声,满地鲜血和脸色苍白如死状的皇后,父亲被斩首,一股恶寒从陆银华心底涌出,身子止不住地发抖。

      孙清念见着她额间冷汗不止,泪水止不住地流,扶着她坐下,低声同一旁的侍女道:“冬阳,给小姐倒杯热茶,再叫点翠送来衣服和绣鞋。”

      孙清念只当她是同儿时一般梦魇后心中害怕,只将她拥入怀里,摩挲着她发颤的身躯,细声道:“华儿不怕,有母亲在呢,昂,不怕,就是个梦,梦里都是假的。乖乖,母亲在呢。”

      母亲温暖的怀抱将陆银华从极度恐慌中拉了出来,她紧紧地回抱住母亲,贪婪地侵占着暖意。

      只是脑中思绪翻飞,她眸光闪动,一个近乎疯狂的想法在脑海中蹦出。

      一命换一命!

      陆银华心中的恐惧占领着身躯,胸腔剧烈地起伏,长吸一口气,良久,强忍着恐惧离开了母亲的怀抱。

      她仰着头望着孙清念,一双眼睛像是有星光在闪烁,满是泪痕的脸上却泛起笑意,透露着丝丝怪诞感。

      她轻声道:“母亲,乐昌殿下前两日送了帖子来邀我去宫宴,我今日好多了,想进宫给乐昌殿下送一个月前我给她画的清池月荷图。”

      乐昌是弘元帝的第七女,也是皇后的唯一的女儿,是大雍朝最尊贵的公主。

      陆时敏自从徽州调任上京礼部后,陆银华因年龄相仿、聪明伶俐便被选作乐昌公主的伴读。乐昌很喜欢陆银华做的簪花和画的画,二人相伴两年,算得是两小无猜。

      只是后来宁国公府送去了幼女替了陆银华,但二人还时常通过外出采买的内侍书信往来,不常见面后二人的感情却更加深厚。因此,只要宫中有宴会,乐昌都会送上拜帖邀她入宫,端午祭天也不例外。

      孙清念本不愿让风寒初愈的陆银华去宫中折腾,但架不住她的苦苦央求,只得叫薛妈妈给她梳洗,叫来马车送至宫门。

      陆银华递上符牒、帖子以及装着画的匣子,一一让守卫过目。

      她望着巍峨的宫墙和一眼看不到头的宫道,像一条张着血盆大口的毒蛇,穿堂的风发出蛇嘶声,衣襟随风飘动。

      长吁一口气,她转头神色凝重地向立在马车旁的孙清念福礼,不言语。

      梦中所发生之事不能同他人说起,不然言出法随,将不再有回转余地。

      只是……母亲,请原谅女儿不孝,原谅女儿的不辞而别。生养之恩十五年,拳拳之心,殷殷之情,无以为报,女儿在此诀别。

      “我今日心头老是砰砰乱跳,总觉得有什么事会发生。方才她那样看着我,我却突然觉得我要见不着她了。”

      孙清念搭在薛妈妈的手收紧,眼中的焦急深不见底。

      “夫人多虑了,宫里会有什么事?宫宴结束小姐就会回来了。”薛妈妈轻声安抚着她。

      只是俗话说母女连心,孙清念属实不安,慌张地出声叫住了正要进宫道的陆银华,快步走上前,取下手上的红玉手串带在她的手上。

      “华儿,这个是你外祖母在佛寺请的,开了光的手串,很灵验的。你不是往日常吵着要吗?今日就带着去宫宴上,要漂漂亮亮的啊。”

      她顿了顿,又怕着让陆银华看出异样,打岔着道:“要是相中哪家儿郎可要同母亲说,母亲让你父亲去他家说媒。”

      陆银华一一应下。

      守门的侍卫见着孙清念一直拉着同陆银华言语,没有离去的意思,不耐烦地催促着。

      孙清念这才依依不舍地放陆银华离去。

      沉重的宫门落下,隔绝了孙清念的目光,更隔绝了生与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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