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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浑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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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宴的地点定在豫梁城外的一座湖心亭。
韶玉是与裴浥和季长松一道坐马车来的。他们三人步入湖心亭中时,岑稚四人已在亭中坐了近两刻钟了。
季长松道:“你们是不是等了很久了?辛苦辛苦。真是不好意思,今日休沐,出城的人有些多,我们的马车在城门口堵了很久。”
岑稚摇头:“不算久。况且这里湖光山色秀丽,即便是等人,也算不得辛苦。”
“我看豫梁再也找不到比你更会说话的人了。”季长松眉眼舒展,正式向岑稚四人介绍裴浥和韶玉。他指着裴浥:“这就是我在江陵府的多年同窗好友,也是今年科举头甲第三名的裴浥了。”
裴浥向其他人颔首致意。
季长松又将韶玉拉到身边:“这位是裴浥的义妹,你们就称呼她为韶玉好了。”
贺祯下意识问:“裴韶玉?”
季长松的笑容一时僵住,支支吾吾,不知如何解释。韶玉却神色坦然,认真回答贺祯:“只有韶玉二字。我就叫韶玉。”
怎么有人会没姓氏?他家家仆都有姓氏呢!贺祯呆住,困惑不解:“你父母也没姓吗?”
季长松这下脸真的皱成一团了。裴浥也眉尖微蹙,眼神不悦地看向贺祯——以他的个性,若非贺祯明显一副痴傻模样,乍然听到这么一句冒犯的话语,他怕是就要带着韶玉离开了。
季长松和裴浥的表现,在座除了贺祯,其他人都看出几分不对劲,心中也跟着有了些猜测——这年头,有父有母的女子,哪会没有姓名?又怎么会被裴浥认作义妹,千里迢迢跟着裴浥从江陵府来到豫梁?
贺祈一巴掌扇到贺祯的后脑勺,扇得贺祯当即嗷了一声,委屈巴巴地捂住脑袋,转头瞪贺祈:“好端端的,你打我脑袋做什么?”
“不会说话就把嘴巴闭上。世上哪有这么多为什么,人家都说了叫韶玉,你跟着喊就是。”贺祈恨铁不成钢。
贺祯还是犹犹豫豫的:“可是,刚认识就喊人家姑娘名字,这是不是不太好……”
贺祈扶着额头,彻底无语。
真是傻子,没救了。他想。
被贺祯这么一搅和,场面一时僵住。
韶玉注意到,那最先与季长松打招呼的年青人悄无声息地朝他身侧的少女递了个眼神。紧接着,那容貌姣好、看起来文静秀气的少女便心神领会地起身,拉着韶玉的手坐下,笑语晏晏道:“真是个好名字,听着就让人想起春天。”她对韶玉说:“韶玉,你喊我嘉茵便是。”
她代替季长松尽完未尽的责任,轻声介绍岑稚和贺家兄弟:“这是我的表兄岑稚,这两位是贺家的两位公子贺祯贺祈。”
韶玉的眼神几乎是下意识地飘到了那被称作是岑稚的青年身上。
原来这就是那位大理寺少卿么……年纪比她以为的要小不少,也并不是她想象的那种不苟言笑之人,身形挺拔,剑眉星目,眉眼间似乎总有三分笑意流淌,看起来是极好相处的人。
而且……长公主之子么?那他和连霁,岂不是也是近亲?连霁现在是什么境况,他知不知道?
……连霁。
想到这两个字,韶玉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停滞。她不自觉去摸右手手腕,指尖触到肌肤,才后知后觉想起,自她进入豫梁后,她便将那串她戴了三年的念珠摘了下来,小心收入了奁中。
午膳的时间到了。附近的渔家做了新鲜的饭菜,端来亭中。
岑稚含笑:“刚刚钓上来的大鱼,肉质鲜嫩,渔家手艺高超,做鱼汤更是一绝。我们不如一同坐下,一边赏着湖景用膳,一边把酒共话?”
大家自然应下,一同坐下。
两方人都有意要与对方交好,又有季长松和贺祈二人的说笑打闹,不到一个时辰,湖心亭内的气氛已然和睦融融。
作为宴席上唯二的女孩,嘉茵心中想着韶玉没有姓氏的事情,尽管有意遮掩,但对待韶玉的态度还是流露出些许怜惜来。
她见岑稚等人聊起马球、官场上的事情,生怕韶玉觉得被冷待,于是也拉着韶玉聊起天来,轻声细语地询问韶玉的喜好,得知韶玉平日爱养花草后,甚至友好地邀请韶玉下回一起去花市买花。
韶玉听着嘉茵的温声细语,心里却始终想的是自己今日来赴宴的目的。
等渔家端来第二壶酒后,韶玉终于按耐不住,装着漫不经心的模样,看向坐在她对面的岑稚,说道:“我听闻岑大人本事厉害,前段时间带人将十几名流盗捉拿归案,破了三年前的陈年命案。”
三年前的那起命案吓到了不少豫梁城内的百姓,因此豫梁内知道的人不少。前不久岑稚将这批流盗带回刑部后,确实也有许多人松了口气,猜测是三年前犯下那起命案的凶手被捉到了。
因而听到韶玉的话,岑稚并没有想太多,而是放下酒杯,正色对韶玉解释:“对这批流盗的受理已经结束,刑部和大理寺外在前几日也贴出了告示——实际上,这批流盗确实干过不少夺人钱财的事情,但却从没杀过人。”
韶玉顺理成章地问下去:“没有杀过人吗?那三年前犯下命案的是什么人?”
他们二人说起话来,其他人也不自觉停下手中的动作,朝岑稚看去。
贺祈与岑稚认识得最久,对他三年前追查那起命案的事情略知一二。见岑稚不回答了,他撞了下岑稚的胳膊,追问:“是呀,被韶玉姑娘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三年前那起案子死了两个女人,刑部将人埋下后,你坚持要重新挖出来,结果什么都没挖到?和这群流盗无关的话,动手的人会是谁?”
说到后来,他灵机一动,惊咦一声:“不会是有人与那两名女子有仇,假借流盗之名对她们谋财害命了吧?”
韶玉的心跟着一跳。
她没意识到自己绷紧了脸,唇瓣跟着抿住,情不自禁地微微前倾身子,一双眸子一错不错地盯着岑稚,显然在等待岑稚的回答。
岑稚抬眸,对上她黑白分明的眼眸,忽然眯起眼睛,问道:“韶玉姑娘似乎对这些事很关心?”
韶玉被他的敏锐惊到。
幸而裴浥反应快,淡淡出声:“韶玉有去寺庙里临摹佛像的习惯,来豫梁后,也时不时出城去郊外的寺庙里坐一坐。不仅是她,我对这些事情同样十分关心,凶手一日没有被捉到,其他人心中惴惴,难道有问题吗?”
同是女子的嘉茵心有戚戚地点头。
被贺祈按着坐在一旁的贺祯兴冲冲问:“韶玉,你那日怀里抱着的卷轴便是你临摹的佛像吗?你临摹了多久?你给我看看好不好?”
你方才不是说刚认识就喊人家姑娘名字不好么?现在怎么自己就喊上了?贺祈无话可说。
“三年前那起命案发生后,豫梁郊外便比以往多布置了百名侍卫。在此威慑下,这三年来,再无一人在郊外被害。韶玉姑娘可以放心了。”
岑稚环视一圈,说出真心话:“至于其他的事情,我其实也一头雾水,知道不多。”
眼见气氛略有沉闷,岑稚有意缓和,询问:“午膳用完了,不如我们去湖边垂钓?”
嘉茵捏着袖子:“我于垂钓不精,便留在亭中好了。”
韶玉收回视线,左胸膛空落落的。她兴致寥寥地说:“我留下来陪嘉茵说话吧。”
贺祯眼睛一亮,高声提议:“他们去垂钓,不如我们三人在亭中作画吧!我让小厮背了书箱,画纸画笔颜料一应俱全,垂钓有什么好玩的,我们作画吧!”
尽管早对他的性格有了一定的认识,韶玉此时还是忍不住看他一眼:当真是位画痴。
于是岑稚、裴浥四人去岸边垂钓,韶玉三人留在亭中作画。
贺祯一声令下后,贺家的两名下人很快搬来画桌,将画纸画笔、六色颜料有序摆放在画桌上。韶玉惊于这些人动作的熟练,贺祯却不以为意:“我隔三差五就要出门找地方作画,他们都习惯了。”
嘉茵捂嘴笑,对韶玉说:“他祖父和父亲出门都是相同的派头,他家下人在他家做事久了,鉴画的水平比外头的寻常读书人还要厉害哩。”
韶玉本是没有作画的心情的。不过在贺祯殷切的注视下,还是提起画笔随手画了几笔湖光山色。
贺祯看完惊咦一声:“笔法尚算灵动,不过比我想得稚嫩……你学画时间不久?”
韶玉道:“确实不久,不过三年。”
贺祯勉强道:“不算勤奋,但看得出也没有太过懈怠。”
嘉茵在旁好奇问:“在你眼中,如何算勤奋?”
贺祯理所当然答:“一日不在画上花上三个时辰,如何算得上勤奋?”
嘉茵笑道:“怕是只有那些以画为生的画师,或是与你一样出生丹青世家的后人,才能够得上你的标准。”她安慰韶玉:“以他的标准来说,他亲生兄长也逃不过懒人的评价。”
贺祈在他家确实是公认的懒人。贺祯欲言又止。
韶玉作画本就不是为了图名气或钱财。听到贺祯的评价,她也不灰心,对贺祯说:“如果你愿意,不妨指点指点我?”
贺祯喜极:“教你作画,我没什么问题。不过,你能不能给我看看你的画?就是你前几日抱在怀中的那幅画?”
韶玉困惑:“你既然看出了我作画水平远不如你,为何对我的画这般执着?”
贺祯道:“作画若只看技法,那多无趣。长画卷更耗费人心力,只有真心喜爱丹青之人,才会愿意花费更多的时间精力,去画那么一副画。我只是想看看被人赋予真情的画作究竟是怎样的动人。”
韶玉愣住。她眨了眨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放下笔。
“算了。那我不要你教了。”她说。
“你这人怎么这样!太小气了!”贺祯气急,但见韶玉撇过头去不看他,无奈之下只得认输,气呼呼瞪韶玉:“拿起你的画笔!算了算了,我不与你一般见识,我教你便是。”
“人家救过你,你教教人家怎么了?”嘉茵取笑贺祯。因着岑稚的关系,她与贺家兄弟常常见面,关系称得上不错。
韶玉看向贺祯:“你想明白了:你教我,我也不愿意给你看我的画。”
到底是什么画,值得她如此宝贵?贺祯想得愈发心痒痒,心痛道:“想明白了!你还学不学?”
这贺祯真是有意思。韶玉今日总算露出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她乖巧道:“学的。”
亭中的动静不小,岸边垂钓的几人自然没有错过。
贺祈收回视线,乐呵呵:“他们三人玩得倒好,这么快就亲近起来了。”
季长松见韶玉与其他两人相处不错,颇为欣慰:“他们今年都是十七岁吧?年岁近,相处起来容易。哎,希望韶玉认识的人多了后,不必像以前一样形单影只,我看了怪心疼的。”
裴浥默不作声地转头盯着他,表情复杂。
季长松摸后脑勺:“好端端的,你看我做什么?”
岑稚替裴浥回答他的问题:“大抵是裴大人疑惑,你为何表现得比他更像是韶玉姑娘的兄长。”
季长松道:“啊呀,他妹妹不就是我的妹妹?韶玉多个兄长照顾,这不是挺好的。”
裴浥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闭上嘴,决定给季长松留几分颜面。
一番玩笑话过后,四人的关系明显拉近许多。
要钓到鱼绝非易事,幸而这四人都有十足的耐心。
盯着平静无波的水面,贺祈嘀咕:“奇怪,渔家能钓到大鱼,我扔了这么多鱼饵进去,却没鱼愿意咬我的鱼钩?”他自言自语了一会儿,想起什么似的,问季长松:“新上任的三司使吕康大人要调你去户部,此事你知不知道?”
季长松一怔:“你消息真是灵通。”
贺祈耸肩:“毕竟我在吏部嘛,官员们的考核和调迁,没人比我们更清楚。”
“……三司使吕康?”
饶是裴浥来豫梁不久,却也知晓这位大人与如今的参知政事宁平海大人走得颇近。自从六年前宁平海提出要变法以来,以宁平海为首的宁党便和以同平章事徐徽为首的反对变法的徐党在朝堂上针锋相对。
几年过去,随着大晋在北边和西边诸多战事的连败,两党在朝中的关系越发水火不容。季长松被宁党的吕康调去户部,固然意味着官职的升迁,但同时也意味着他将会被彻底划为宁党的人,但凡他犯点过错,徐党的人都会一哄而上,拿他去作攻讦宁党的筏子。
担忧之余,裴浥问季长松:“你与吕康大人是如何结识的?”
“吕大人曾与我祖父共事过一段时间。其实自从我三年前进入豫梁,吕大人私下就对我多有照拂。”
季长松坦诚:“这次调任,吕大人是提前询问过我的想法的。”
岑稚意会:“所以,你支持变法?”
季长松长长叹出一口气,这一口气几乎是将他胸中的所有沉郁都吐出了。他垂下头,背脊微弯,愁苦道:“你们也知道的,最近在西边的战事中,又有一万将士死亡。我听到消息后,难过得觉也睡不好了——这一万人与你我有何差别呢?我觉得我再不做点事情,怕是以后死的人只会更多。那时候,死的还会只是边境的将士们吗?”
裴浥默默听完,皱紧眉头:“可你确定变法就是好的吗?”他冷静指出:“你别忘了,这几年因为变法死的百姓也不少。”
“我不确定。”惯常嬉皮笑脸的人难得正经。季长松低声道:“但是我想,腐肉长在身上,痛一痛将腐肉割去,总是好过于什么都不做的。”
他意已决,旁人怎么劝?
裴浥握紧鱼竿,再说不出任何话来。
鱼竿晃动,显然有鱼咬住了钩上的鱼饵。
贺祈却没有动作,任由好不容易引来的大鱼咬走了饵食。他放下鱼竿,拍拍季长松的肩膀,尽量轻松道:“你是徐党宁党,又不碍着我们出来见面玩耍?难不成你去了户部,下回我们邀你出来踏青或打马球,你就不来了么?”
季长松反驳:“当然不会!”
“不会就好。”岑稚提醒:“不过从此以后,你做事可千万不能被人抓到把柄了。如此对你和对所有人都好。”
季长松道:“我晓得的。”
事情说开,大家很快就又聊起别的来。
唯有裴浥越想越多,心情沉重。季长松性格纯善,虽然想法自私,但裴浥确实不希望季长松趟进浑水里,被官场上的明枪暗箭害得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