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玉》渔淼

11、麻烦

　　韶玉再次来到那座废弃的道教石窟的时候，连霁正坐在石像脚下，单手倚着脑袋，眼神空茫茫地盯着面前地上的某处，似在出神。
　　她好奇地走近去看，才发现他面前的地上正卧着一只小巧精致的金蝉。这金蝉不足两根指节长，通身金黄，做得惟妙惟肖，憨态可掬。

　　身上落下阴影，连霁闻到了淡淡的花香。他偏过头去，果然见韶玉捧着花站在自己身前。
　　“不是上次的花了。”他伸手小心翼翼地触碰一下嫩黄色小花的花蕊，讶异：“又是我从没见过的花……你是在哪里摘的？”

　　真是怪人。他与她说话的语气平静自然得像是与她认识多年。
　　韶玉瞥了他一眼，回答：“是从山涧下的石头旁摘的。”怕他又要追问花的名字，她补充：“以及，这花的名字我同样不知道。”

　　连霁赧然，讷讷道：“我……我没有要问你花的名字。”
　　他觉得不好意思，低头伸手去拨弄了两下地上的金蝉。

　　怕缁衣弄脏，韶玉不敢像连霁一样席地而坐。她蹲下身子，注意到他指尖有一道愈合不久的浅浅的疤，顿了顿，轻声问他：“那日后来，你是怎么帮我圆过去的？”
　　连霁极细微地笑了下，答：“我说那日我在佛堂念经，郑朗醉酒闯进来，把我当做了花楼的女子扑过来，我一惊之下就打晕了他……”

　　韶玉恍然。
　　怪不得郑朗一副不愿提及的表情，原来如此。他身份明显不同寻常，郑朗可以醉酒之下任意调笑韶玉，却没胆子冒犯到他头上。
　　韶玉想明白后，真诚道谢：“多谢你帮我这一回。若不是有你，我怕是在慧音姑姑和庵主那里不好交代了。”

　　“不用谢，不是什么大事。”
　　连霁收起金蝉，静默片刻后，忽而抬起头来，有些犹豫地问韶玉：“……那日如果我没来，你是打算在佛堂里杀了他么？”

　　他竟是以为那日的韶玉是要对郑朗下死手。
　　韶玉没有解释，唇边的笑意淡了些。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顺着他的话反问他：“所以你那日帮我，是为了救他一命？”

　　连霁低低道：“《大智度论》里说，诸余罪中，杀业最重——”
　　韶玉打断他：“你要不要看看，我们现在身处何处？”
　　他们现在身处废弃的道教石窟中，周围含笑看着他们的石像也是道教的仙君，而非佛教诸圣佛。
　　连霁哑了声音，许久才道：“我只是觉得，你不该为了他这样的人背上杀业，损了自己的福报。”抿抿唇，他继续道：“何况他身份特殊，你杀了他会惊动豫梁那边的人的。”

　　韶玉好奇：“我知道他姐姐是皇后，可仅凭这一身份就够他行事嚣张至此？”
　　连霁解答她的疑惑：“他祖父和父亲死在二十多年前的晋辽之战中，姓郑的男儿这一辈只剩他一人，因而皇后娘娘极怜爱他，圣上看在他满门忠烈的份上，寻常对他的荒唐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韶玉总算明白为什么郑朗行事乖戾却有恃无恐了。
　　功臣之后，自然会得到上面的人的优待。

　　“看样子是我险些踢到铁板了。”韶玉自嘲：“以后我得避着他走才行。”
　　连霁愣住，问她：“郑朗经常缠着你么？”

　　得到想要的讯息，韶玉起身。等会儿她还要回去与觉慈一起晒书。
　　“谢谢你帮我这一回，”她再次真心对他道谢。“至于郑朗的事情，我会见机行事的。”提步欲走，转身时袖口却被人轻轻拽住。
　　韶玉低头看他，无声询问。
　　连霁收回手，对上她的目光，略有些腼腆地报上姓名道：“……我叫连霁。我想，我说的话在别的地方不太管用，在万相寺却是有点用的。”

　　他是要与她交换名姓？

　　连姓是国姓，原来他是皇家的人。
　　韶玉默然，心情说不上来是郁闷还是奇怪：她现今的处境真是奇妙，害她的是麻烦，救她的同样是个麻烦。她这样身份来历不干净的人，与谁沾染上都是不好的。
　　她很想甩甩袖子干脆利落地离开，可眼前的少年毕竟称得上是她的恩人，身世又非凡绝伦，韶玉叹气，只能对上他清正温和的眸光，敷衍地回：“慧音姑姑给我取的道号是妙心。你称呼我妙心就好。”

　　“……”
　　连霁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可韶玉说自己要赶着回去晒经书，迫不及待地走了。他想说的话顿时卡在喉咙中，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开。
　　连霁哪看不出她是在怕他给她带去麻烦。
　　他手指蜷缩，眼神一下子变得失落。
　　其实，他只是想和她交个朋友……可惜是他自作多情了，她看起来不乐意与他来往。

　　这一个月过得偶有波澜，幸好也算是有惊无险地过去了。韶玉深感清静山并不清静，欢喜庵也并不欢喜，知晓郑朗的身世后，她自觉避开一切与他可能产生接触的机会，并且迫切希望郑朗这厮赶快回去豫梁。
　　觉慈与韶玉的关系一日比一日亲近。
　　她是欢喜庵里唯一发现郑朗对韶玉怀有些旖旎心思的人，她安慰韶玉：“至多十月过后，他就要启程回去豫梁复命。你忍他一忍，忍过十月就好。”

　　想起侍卫长也曾说过九月十月万相寺有大事要宣布，韶玉猜测：难不成觉慈与侍卫长说的是同一件事情？
　　莫名其妙的，她直觉这件大事多半与连霁有关。

　　五月中旬的假期到来，韶玉再度下山。
　　她于深夜返回石头巷里。院门上锁，韶玉拿出备用钥匙开锁，进入院中。小院内一片漆黑，冷冷清清，显然有些日子没住人了。
　　韶玉点燃几盏油灯，把屋里照得亮堂堂的，坐在凳子上独自发了会儿呆。
　　绿珠与阿莺走了，她在欢喜庵里照样过日子，眼下回到这待了几年的屋子里，才后知后觉地生出些酸楚来，觉得自己现在当真孤零零一个人了。

　　希望绿珠在豫梁的事情能早些办完，她们能早点回来。
　　韶玉拿着木桶出门去两条街外的的水井里打了两桶水，打算回去把落灰的小院简单打扫一遍，顺便再给院子里绿珠养的那几盆花花草草浇点水。
　　韶玉懒得走两回，因此两桶水都打得满满的。她把袖子往手臂上折了两折，使出全身的劲拎起两桶水，往石头巷的方向走去。

　　裴浥站在家门前看到韶玉几步一晃回到石头巷中的模样时，险些被她气笑了。
　　他把随手从书桌上拿出来的书放在一旁，大步向前挡住韶玉去路，伸手去接她手中的木桶：“给我。”

　　韶玉说：“我力气大，拎得动。”
　　裴浥冷笑一声，懒得再与她多说半句废话，直接伸手去抢。
　　韶玉生怕木桶里的水洒了，只好任由他接过其中一只木桶。

　　裴浥不满：“另一只木桶也给我。”
　　韶玉径自拎着木桶回家。她越过裴浥向前走：“你整日伏案读书，说不定还没我力气大呢。”
　　裴浥黑脸，提着木桶跟上韶玉的脚步。

　　院子本就不大，再加上有裴浥帮忙，韶玉很快打扫完毕。替绿珠屋前的几株花浇水后，韶玉擦干净额头的汗，请裴浥进屋喝茶。
　　她泡茶的技术俨然今非昔比，连捏茶杯的姿势都文雅得紧。
　　裴浥嘲笑她：“看样子哪怕以后当不成小尼姑了，你至少还有门手艺可以养活自己。”
　　“教我的姑姑在皇宫内待了几十年。”韶玉对他说，“她教我用心，我勉强算是学了她的一成本事。”

　　“你无论做什么，学得都很快。”
　　裴浥放下茶杯，沉默许久。油灯里的灯火摇曳，他偏头去看纱窗上的一对人影，忽而对韶玉说：“……我和我娘打算搬去别的县了。”

　　韶玉方才已注意到裴浥额上的擦伤。
　　她心底敞亮，猜定是裴炆又来闹事，惹得裴浥无奈之下做此决定。她点点头：“搬家对你和荏娘都好。荏娘可以好好养病，你也可以安心备考。”
　　裴浥不语。
　　韶玉想起什么，起身去屋里，不多时拿了一个小木奁出来。她说：“绿珠与阿莺留给我一些备用的钱财。我眼下吃住在欢喜庵里，没有要用钱的地方，不如拿去给你们用。”

　　“这是绿珠和阿莺给你的钱，我不会用。”
　　裴浥眉眼压下来，把木奁推回韶玉面前，嘴角一抿，又变成了韶玉惯常见到的不高兴的样子：“我外祖父留给我们一些东西可以换钱财——我今晚来这里帮你打扫院子，不是为了和你讨钱。”

　　本就难得的和谐气氛被打破，气氛一时变得僵硬。
　　韶玉愣了下，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对裴浥的清高脾气也算有所了解，她并没有往心里去，而是顺着他的话说：“你们有钱能生活就好。”

　　裴浥的眼里多了一丝悔意。
　　他想要说什么话来缓和气氛，但他本就不是巧舌如簧的人，此时闷闷想了会儿也没说出一个字。最后他似是自己气起了自己，僵着脸起身说：“天色不早，你早点休息。”

　　韶玉送他到门口。
　　分别前，裴浥弯腰从台阶上拿起被自己冷落已久的书册，垂着头不看韶玉，道：“明日早上我就不送你了……韶玉，你一个人待在欢喜庵里，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说完，他不看一眼韶玉的反应，闷头推门进入自家院子。

　　“……他这性格，也不知去了考去豫梁后会不会被人欺负。”
　　韶玉摇了摇头，感慨。
　　她回到屋里，把木奁收回原处。合上箱子前，她的目光突然落到角落里的那把小巧精致的匕首上。

　　这把匕首是绿珠在韶玉四岁时送她的，她一直随身携带，直到去欢喜庵前才收回木箱里。
　　烛光摇曳中，韶玉注视着匕首许久，最终选择伸出手，把匕首取了出来。
　　她想，如今她在欢喜庵里独居一室，只要把它藏得小心点，应当是不会有人发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