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生官人要执剑》荔鹿十二

21、第 21 章

　　春桃将信将疑，上前半步小声道，“水苏姑娘请讲。”

　　“奴婢自幼便跟着二爷，已有十余载，如今大娘子心善，愿意高抬贵手给奴婢一条生路，奴婢心中感激不尽……”

　　秋桃有些听不下去，迅速拉开春桃，不悦道，“你与二爷的过往不必讲与咱们听，若你真有本事，说服二爷早早抬妾也就罢了。”

　　“不，不。奴婢不是这个意思，都怪奴婢嘴笨让秋桃姐姐误会了。是二爷，二爷今夜想离开侯府，从此不再回来，奴婢见势头不妙，想着大娘子的照拂，特来同大娘子禀告……奴婢，奴婢只希望大娘子能够体谅，别将奴婢通风报信之事传到二爷的耳朵里……”

　　“大胆！什么叫从此不会再回来？你一个丫鬟讲话如此口无遮拦，随随便便污了主家名声，谁给你的胆子。”秋桃听闻忍不住高声骂道。

　　水苏此时内心极度焦急，声音越发颤抖，“秋桃姐姐，奴婢所言句句属实，快请禀告大娘子吧，若是再迟些，恐怕明日侯府上下再也找不见二爷的影子了。”

　　“我们会尽快同大娘子说的，你先回去稳住二爷吧。”春桃见水苏不像扯谎的样子，赶忙拉着秋桃快步往主屋方向走。

　　回去路上秋桃对水苏仍是怨气颇深，一直在春桃耳边嘀嘀咕咕骂个不停。

　　春桃虽然没有同她一块儿骂水苏，心里头却是赞同的，毕竟自家姑娘情窦未开，无论怎么提醒愣是瞧不出水苏这通房丫鬟的身份他日必然有隐患、

　　禾谨妤对男女之情这档子事，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着实让春桃心中不安，免不了对水苏多了几分警惕。

　　春桃二人行至内屋门外，相互推托着，谁也不肯先开口禀告。

　　禾谨妤与邝嵩不欢而散后，沉默不语端坐在梳妆台前，她盯着铜镜里的自己，左脸颊肿得越来越高，血丝纵横交叠，极其明显，让人不忍深瞧。

　　只见她的手指颤微微地朝着脸颊的方向缓缓移动，似乎迟迟不敢触碰，脸颊的疼痛不算刺骨，更不陌生，从小到大数不清到底经历过多少次这种疼痛了，只是脑子里回想起邹氏下手颇重的巴掌，有些后怕。

　　禾谨妤眼中含泪却一脸隐忍，皓齿将嘴唇咬的发白，仍旧不肯让泪水从脸上划过，不知是担心会引得伤势恶化，还是打心底里有一股子不肯服软的坚韧之气。

　　趁着春桃秋桃这两个丫头出去打听消息，还没回来，她赶紧从嫁妆箱底摸出一支火凤银瓶，里头装的正是去年冬至的雪水。

　　每年冬至时，禾谨妤的师父霍归都会替她备好第二年要用的雪水，混以薄荷等药材后，搁置足足半年才能使用，而这次在她出嫁前，霍归特地给她备了多一倍的量，唯恐她会缠身于侯府的复杂关系之中，时常无法及时敷药。

　　要是没能严格遵守每隔十五日敷药的医嘱，那必然会数条血丝暴起于脸颊之上，或是像今日这般，被狠狠扇了巴掌，脸颊的伤势更会惨不忍睹。

　　霍归当然希望这火凤银瓶中的雪水没有用武之地，而这些年来，大多数时候的确没的什么机会用。

　　禾谨妤想起自己出嫁前还曾连连推脱师父的好意，一丝一毫也不觉得她会在侯府挨婆母的巴掌，想来也是太过乐观了些。

　　这雪水在禾谨妤年幼时曾用过一回，隐约记得是她父亲禾怀康在官场被排挤后回府与母亲白氏大大闹一场，白氏不愿忍气吞声，言语中并未给他留多少颜面，更是气得他眉毛胡子乱飞。

　　而年幼的禾谨妤仅仅是被发怒的禾怀康多瞧了一眼，便引得他将自己的怒气全部撒在她身上。

　　重重一巴掌，差点让女主脸颊的伤疤永远永远失去被抹平的可能，白氏无法承受女儿这般残酷的结局，女儿家的脸有多重要，禾怀康不是不知，可他却偏偏如此折磨禾谨妤，逼的白氏不顾父亲阻拦，握仁在手，紧贴于脖颈处，一路抱着女儿狂奔至禾府大门，无一人敢阻拦。

　　好在霍归常年替禾谨妤备着雪水，才算没有酿成大祸……

　　禾谨妤怎么也没想到，今时今日，竟会被自己精挑细选的婆家，短短几日就将她的伤疤再次引入岌岌可危之地。

　　她脸色凝重，努力让自己从过往伤痛中尽快抽离些，随后将银瓶中的雪水小心翼翼倒置于手心之中，待手心的温度将火凤银瓶的盖子稍稍升温后，才将盖子打开，又仔细地倒出小小的一摊，用指腹轻柔地蘸取少许，在左脸肿胀之处缓缓画圈涂抹。

　　即便她一声不吭，仍能从眼角睫毛微微颤抖之中，感受到此刻的疼痛程度定然不轻，画圈涂抹片刻后，唇间血色竟也越发淡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随着肿胀渐渐缓解，禾谨妤这才听见门口窸窸窣窣的声响，想来是春桃秋桃从外头打听消息回来了。

　　禾谨妤迅速将火凤银瓶拧紧，重新藏于嫁妆箱子底部，在唇间添了一抹淡淡的朱红色，对着外头问了一句，“外面怎么了？”

　　春桃听见禾谨妤的询问，一脸嗔怪地拍了拍秋桃的手臂，柔声答道，“姑娘，回来的路上撞见水云房的水苏姑娘，她有些话想让奴婢们跟您传达，看模样是有些急，但看不透她所言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进来说。”

　　春桃秋桃应声推门而入。

　　两人目光均落在禾谨妤的左脸颊处，饶有默契地同时轻皱着眉，相互望上一眼，春桃轻摇了两下头，秋桃也默默叹了口气，二人像是说好了那般，一并将心中情绪默默压住。

　　禾谨妤瞥见二人表情之中的不自在，也有些欲言又止。

　　“春桃你刚提到水苏有何事要同我说？为何她不亲自到我这里来？怎的还未抬妾便有了使唤人的毛病，看她平日里的做派……倒不像这种性子的人。”

　　“回姑娘的话，这水苏姑娘的确不像是在摆架子耍威风，一副怯懦相恭恭敬敬跪在屋外的石板路上，只不过着了一身黑衣，这夜里望过去，实有些诡异蹊跷。”

　　“那她最后说了什么？”禾谨妤淡淡问道。

　　春桃压低了些声音，身子向禾谨妤倾了倾，才答道，“水苏姑娘说咱们姑爷今夜想要偷溜出府，听她的描述像是……像是要离家出走，此生不再回府的架势，听得奴婢心头一紧，不敢多问，也不敢耽搁，火速跟秋桃回来同姑娘禀告。”

　　禾谨妤眼珠缓缓转了转，习惯性用指尖划着眉心，迟迟不开口。

　　秋桃有些沉不住气，站在一旁，怨气颇重道，“姑娘不知这水苏姑娘原先到底与咱们姑爷好到何种程度？您说她是不是知道姑爷的秘密了？是不是发现他不是原先那个能够托付终生的男子，所以不想同他一并出府，又碍于身份卑微，无从拒绝，才将姑娘您推出去，拉您下水，要惹您一身骚？”

　　春桃破天荒没有阻止秋桃的口无遮拦，想来也是压不住心中疑虑。

　　入府才几日，水苏这丫鬟的名字已在她们云墨阁上上下下萦绕不散，又一度成为邹氏威胁禾谨妤的筹码，想来绝不是个微不足道的女子。

　　如今既敢着一身夜行衣陪这邝嵩胡闹，背地里还能将自己眼前的困境几句话就转变成禾谨妤同邝嵩之间的矛盾，实属厉害。

　　“你们可留意过水苏头上的那根并蒂莲金簪？同婆母请安的那日我与她相撞，隐约记得她狼狈落地后，并不急着起身，反倒更加紧张那根金簪有没有事。不知以她的份例，要攒多少年月才能买得起。”

　　“姑娘猜的不错，纵使我与秋桃这样一等女使，想要买一根那样的金簪，也并非一朝一夕所能成的，若是……，”春桃言下一顿，不知该不该往下说，见禾谨妤示意她但说无妨，才接着开口道，“若此簪是姑爷往日专门赠予她……倒还……说得过去些。”

　　既要出府，为何非要在深夜？

　　难道邝嵩不知道以他的身份，光明正大地出府也没人敢阻拦吗？

　　禾谨妤实在想不通，神情紧绷着，像是总觉得自己还有什么事没考虑周全。

　　若是决意出府不归，二人总归需要足够的盘缠，才好上路。

　　按说水苏就算常年节衣缩食，也不可能攒的下够他们在外头打尖住店的银钱，而邝嵩更是身无长物，他甚至连府内的钱财置于何处都无从知晓，是怎么敢这般胆大妄为直接出府的？

　　难道……

　　禾谨妤倏地想起适才翻开五公主托朱内官送来的匣子，里头空空如也，只有一封书信孤零零地躺着。着实不像公主平日所为。

　　可这匣子从朱内官手中接过之后，便由春桃二人保管，在此过程中再无他人接触，回云墨阁后，一直将匣子置于内屋的床头，无人再碰。

　　若非是朱内官从中做手脚，便是五公主原本就只在匣子中放了书信，并未添置物件儿才是。

　　因着朱内官是皇后娘娘心腹之人，平日油水赏赐数不胜数，断不会为了女儿家之间叙旧的小玩意儿，做些不干不净之事。

　　思来想去，禾谨妤原本已经按下心中存疑的心思，只当五公主是不愿让旁人知晓书信的存在，故意用匣子欲盖弥彰罢了。

　　可水苏的消息让她不得不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那匣子里头的东西……

　　不是没有，而是被偷了。

　　“姑娘，是秋桃说错了什么吗？”

　　禾谨妤在心中默默盘算着眼前这点事，秋桃见她一直不出声，有些坐立难安。

　　“月瑶姐姐的匣子除了你俩之外，还有人碰过吗？”

　　“嗯？”

　　“嗯？”

　　春桃秋桃都被禾谨妤问愣了，随后才一同连连点头。

　　这五公主赵月瑶是官家唯一的女儿，甚是得官家宠爱，今日想要的，明日官家便会差人送到她的面前，远比她的亲哥哥太子爷与端王要养尊处优得多。

　　禾谨妤跟五公主这段解不开的姐妹情，还要从她们出生那日说起。

　　当日皇后娘娘正怀着孕，不宜伺候官家，临盆在即，整日闲暇无聊，便下帖邀请她母亲白氏携女一同到宁坤宫里小住，而白氏此时正在禾府中为着禾怀康与陪嫁丫鬟暗度陈仓之事怒火中烧。

　　白氏有喜较皇后娘娘迟了月余，虽行动不便，好在胎象稳，便负气离府，顺应皇后娘娘相邀，在宁坤宫住上好些时日。

　　二人腹中胎儿均由宫中御医一同照看，无巧不成书，两个奶娃娃竟都是女儿，这让皇后与白氏之间的手帕情更是坚不可摧。

　　本是双喜临门，可奈何不巧正赶上太子某日文章未入官家眼，被官家连连批评几句，说是不够大气，此等见识怎配得上天下黎民百姓。

　　皇后娘娘不知从哪个该死的宫女口中得知此事，一时情急动了胎气，本是不允白氏同屋陪产，不愿这场意外冲撞了白氏的胎儿，可白氏放心不下，无论如何威胁，都不肯从皇后的产房离开。

　　惊动胎气的生产并不顺利，皇后娘娘的肚子越来越痛，体力也越发不支，能为官家添个女儿是皇后娘娘的心愿，官家也非常期待自己的第一个女儿，所以皇后娘娘非常紧张。

　　后来……

　　后来便是禾谨妤同五公主赵月瑶在同一天出生，公主只比她早出生半个时辰。

　　按说白氏的临盆之日至少还有一个多月，谁也不知为何当日禾谨妤会提前出生，她也曾多次问过白氏与皇后娘娘，却只是被一句担心过度动了胎气而搪塞过去。

　　若是禾谨妤不懂医术还能顺着这敷衍之词骗骗自己，可她懂医，她隐隐觉着当日还有旁的事情发生，却不为人知。

　　禾谨妤后来也曾向五公主打听过，不出所料，公主对那日之事一无所知。

　　当年白氏在宁坤宫做足月子后，才抱着满是胎记的禾谨妤回府，禾怀康得知是女胎时便已满是嫌弃厌恶，仅随意瞟了她一眼，便定下了被父亲厌恶一生的命运。

　　待她长大些，得知那日产房里的确有发生过一些慌乱和动荡，可当年接生的稳婆或是宫女们却都不知所踪，线索便又断了。

　　之后无论禾谨妤再怎么问，白氏只说是她出生时脸上和胸口的胎记，吓坏了许多人，皇后担心会有流言蜚语伤害她们母女俩，遂将那些稳婆和宫女都打发回老家了。

　　不过无论如何，她与五公主同年同月同日生已成事实，无论是五公主还是太子都禾谨妤照顾有加，这些年她一刻也不曾忘记。

　　五公主过去最大的心愿便是让自己的亲哥哥娶禾谨妤为妻，与她亲上加亲，可第一次在长辈面前提及此事，就被皇后娘娘骂了个狗血淋头，那是五公主从生下来到现在，唯一一次被骂得如此厉害。

　　不过禾谨妤常年在宫里住。见多了争风吃醋，阴谋算计，是从来没有想过要此生将自己困于宫墙之内的。

　　所以并未觉得自己能不能嫁给太子有多么重要，倒反而松了一口气。

　　【……父亲病重，故不能亲自向谨妤妹妹道贺，深感遗憾，愿将姐姐的心头所念赠予妹妹，以弥补缺席之憾。】

　　禾谨妤恍惚间被一阵孤单之感席卷全身，她难以想象，若是有天自己的父亲卧病在床，她是否能够说服自己，真心侍疾。

　　她不知……

　　“姑娘？”

　　“嗯？”

　　禾谨妤在春桃的一声声呼唤中回过神来，不知怎的，眼角竟有泪水滑落。

　　“说到哪里了？今日大概是睡得太晚，脑子总是混沌着。”

　　春桃满眼心疼，上前替她轻柔着额头，“姑娘，要不今日就别想这些事了，管她什么水苏或是姑爷的，谁都没有您自己的身子重要。”

　　禾谨妤此刻也无法确定匣子中到底有没有旁物，毕竟她未曾亲眼见过，不好直接冤枉他们。

　　可若是有半分被偷的可能，她也绝不允许。

　　毕竟邝嵩的身手她曾在家中见过，若想在秋澜堂那段路上顺手牵羊也未必不可能。

　　偷盗宫中之物可是大罪，就算他真是穿越而来，也总不可能对此等罪名及后果没有一丝一毫的了解。

　　侯爷战亡的消息马上就要传到京城了，官人如果忽然失踪，她连借此由头提出和离，重获自由的资格都没有。

　　外人在此刻只会觉得禾谨妤的离开是落井下石，小人之举。那整个禾府清流名声的面皮就会被撕的粉碎，她必将成为整个禾府的罪人。

　　“姑娘？姑娘，要不咱们就不要去拦着他们吧？若真如水苏所说，要一同私奔浪迹天涯，就让他们去，反正传出去损害的也是侯府的名声，姑娘这头并无半点错处呀！”秋桃已是哈欠连天，这胡言乱语的毛病又犯了。

　　“胡说！我已嫁入侯府，怎会与侯府的名声没有半点关系呢？若身为正妻，在这短短几日便拢不住丈夫的心，又如何不扫自家颜面？”

　　禾谨妤说完便不再耽搁，连忙起身朝水云房走去。

　　主仆三人穿着朴素，钗环寥寥，一路轻手轻，似是不想吵醒云墨阁内其他丫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