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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谁侜予美(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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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裹儿手中动作一顿,梁王府内的近身侍卫都带有一块腰牌,算是个人的身份象征,除非那个侍卫死了,属于他的那块腰牌才会被收回后熔了重铸,等待它的下一个主人出现。此时前来查近卫令牌,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她还是让人去唤了玄云和藏风过来。
武崇训过来时正好看到院内立着的几人,钱录将手中的腰牌还给对面二人,经过他时摇了摇头便带着人回去复命了。
夏夜晚风从廊下穿过,到檐下时像是突然拐了个弯,那只空鸟笼被吹得晃来晃去,挂钩处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像是早已不堪重负般,仿若什么时候便会突然散架。
三人的袍角被风吹起,武崇训回过神不再看那个让人心烦的鸟笼,转过头打量着台阶下的二人。
“那属下便先回去了。”玄云看武崇训没有要开口的意思,身边的藏风又不住地朝他使眼色,便主动开口打破这沉闷的气氛。
他与藏风都是李裹儿的近卫,只供李裹儿差遣,即便挂了梁王府的牌子也并不属于梁王府,不听其他人的调令。武崇训对他们显而易见的不喜他也能察觉出来,虽然不晓得具体原因但大概还是能猜得出来,他俩这个性别就占了一部分让武崇训讨厌他们的理由,没有哪个丈夫希望自己的妻子遇到大部分事情时第一个商量的人是其他男人,哪怕只是近卫。
武崇训应了一声,阶下两人便转身出了院子,他并未立即进屋而是看着那两人的背影,藏风是东宫给李裹儿选的侍卫,准确来说是韦清蓉选的,是从东宫率卫中选出来的。身手不错,年纪不大,当然到现在也是毛毛躁躁的,每次见到他时像是在害怕,身上小动作不断,方才在台阶下的短短片刻,刀柄上的那颗珠子都快被抠出来了。
小孩子总会让人在面对他时格外宽容一些,所以方才那些眼色武崇训都能视而不见。对方年纪小是一部分原因,重要的是身份清白,过去的经历都被东宫记档在册,没有值得让人费心查的。
“大半夜来这里吹风?”李裹儿凝眉看着门口发愣的人。
武崇训笑了声,掀起袍子跨进屋内,“想事情走神了。”
他进去后李裹儿抬头瞧了他一眼后,依旧低下头自顾自地在玩手里的鲁班锁,手指灵活巧妙,“查侍卫令牌是府上出了什么事吗?”
武崇训摇了摇头,斟酌了一会儿才开口解释:“只是有个侍卫丢了牌子,索性便都查一查。”
对面没出声,手上动作倒是停了一瞬,随即便又继续解那个鲁班锁。然而武崇训却在停顿那一瞬听见了一声极轻的哂笑,他知道李裹儿是不相信他说的话,认为是他不愿意告知实情,有意瞒着她。他看着李裹儿垂首时睫毛投下的阴影随着眨眼的动作一收一合,宛如扇动的蝶翼,眉眼间尽是温顺,突然很想开口问问她,那你呢,又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呢。
他还记得方才玄云离开的背影,也记得自己对他的初印象。玄云出现在李裹儿身边时是长安元年的秋天,当时李重润的事情过去没多久,李裹儿生了场病,与他的几次见面都是以两人争吵后他转身离去而结束。后来当他发现李裹儿外出时身边的近卫由一个变成两个时,也曾问过对方的来历,李裹儿只简略说是兄长旧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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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眉目了?”武延秀一边剥瓜子壳一边问面前的人,他面前摊着一本被略略翻了几页的右卫名册,上面堆了一小摞瓜子壳。
归青摇了摇头:“没有,查不到任何信息。”
“萧叔这几日来信了吗?”
“说是还要过些时日才到。”
武延秀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将桌案上的名册合起来递给归青,归青小心翼翼地接过,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将里面那堆瓜子壳洒出来。
夏日的午后总是容易犯困,连树上的鸟儿偃旗息鼓般也躲在茂密的树丛间,不肯再发出任何声音。院墙上的凌霄花正迎风烈烈,明艳的花瓣似乎毫不畏惧这烈日,昂扬挺首斜觑着院内的花丛。
归青捧着那手册还未走到门口时迎面突然进来一人,垂眸瞄了眼他手上的东西便朝内走去,珠帘被掀起又落下,清脆的磕碰声在室内响起,有几根缠绕在一起复又旋转解开。
武延安掀起袍子坐在对面,伸手捻起几粒瓷碟内剥好的瓜子仁丢进嘴里,打趣道:“你再不回来我都以为你要准备出家了呢。”
武延秀将腿架在桌角上,双手枕在脑后正准备眯一会儿,闻言看了眼对面的人复又闭上眼睛。
“女人就那么可怕?让你甘心躲在寺庙那种无聊的地方。”对面的人依然不依不饶。
武延秀没接腔。
武延安又想起另一件事,试探着问道:“我听二哥说你之前是准备去江南的。”
武延秀知道他要问什么,收起腿调整了以下姿势,凉凉开口道:“京都太无聊。”
“那怎么又留下了呢?”武延安好奇。
武延秀睁开眼,看向一旁桌上放着的右卫中郎将腰牌,视线拂过上面的虎豹纹,扯了扯嘴角:“舍不得这富贵啊。”
武延安闻言喜笑颜开,又想起方才进来时归青手中拿的东西,说:“我看那名册你也没翻两页,看不下去吧。”说完又挪了椅子往武延秀身边凑了凑,“离你任职不是还有几天吗,天天睡觉有什么意思,你觉得京城无聊,那是你还没找到有意思的地方。”
武延秀转过头默声瞧着他,又听他接着说道:“挽香楼又弄来了一批伊州的舞女,个个绝色,我今晚带你去瞧瞧,保你看了再不会有离开京城的想法。”
“改日吧。”
“这种事情还改什么日啊。”武延安瞬间颓了一半,嘟囔道:“挽香楼的酒能等你,美人儿可不会等你。”
“圣上前两日不是回宫了,这几日还有得忙,过些日子吧。”武延秀语气敷衍。
不过武延安倒是很满意,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说:“那我们可说好了,你到时候别忘了。”临走时还不忘把武延秀刚才剥好的那一小碟瓜子仁全都端走,走到门口时终于想起来自己此行的目的,对着屋内喊道,“二嫂让我问你要不要换个院子,我那边还有个院子空着你要不要搬过去。”
“不用了,这里就挺好,住着熟悉。”
武延光站在门口支支吾吾半天,不知道怎么开口便回去了。原本就是崔明婉不好开口让他来问,可他实在没什么安慰人的技巧。
武延秀却早已经没了睡意,索性起身出了屋子,在院内转了几圈发觉有些无聊,抬头看到隔壁院墙内炽烈如火的石榴花时愣了愣,犹豫片刻懒得从前面绕便直接翻墙了。
院子内的布置似乎与他记忆中的有些不同,多了些他之前没在这里见过的花树,比如院墙边的这棵石榴树在他的记忆里是不存在的,院子规格似乎也比之前大了许多。整个院子内就那棵石榴树开花开得正好,其余的花草想必是疏于打理,开得稀稀拉拉的,有的已经成了枯枝,不过好在院内青砖上的杂草已经被人清理干净,看着整洁些。
廊柱表面都是被腐蚀过的痕迹,仔细看能看到上面的虫眼密密麻麻,武延秀也没打算推开门进去,掀起袍子便在台阶上坐了下来,双手撑着鬓边看着面前那青砖上的裂痕。一颗水珠突然落在地面上氤氲开,紧接着还未被风干便又有几滴落下来,其中一滴恰好落进那条裂缝里,打湿里面一颗正探出一片叶子的小草幼苗。
院内一阵清风吹过,武延秀抬起头,风吹到面上时有些凉,隔壁院子内传来说话声,大约是侍卫在找他。
这个是武延基的院子,和他的院子挨着,小时候魏王妃给他俩的东西都是一样的,就连院子大小也一模一样。那时候他老爱跟在武延基后面跑,他们差了六岁,喜欢的东西却大差不差,武延基也不嫌他年纪小麻烦,做什么也愿意带着他。以前他总想着长得和武延基一样高,直到他被送去和亲时还要比武延基矮一截,当时以为再没有能回来的机会,还偷偷哭了好几宿。
在过去的那十四年里,魏王妃是真的有把他当儿子在疼,武延基不懂那些弯弯绕绕,只知道武延秀叫他大哥,便也当作了自己的亲弟弟,如今他终于回来了,院子却是与他记忆相反的空旷。
李裹儿站在仁寿殿的阶前,望着落日渐渐下沉,连带着余晖都被慢慢收进青白色的天际尽头。远处宫殿上方的袛纹在屋顶上投下大本身一倍的阴影,影子逐渐变得斜长。
天授帝前日刚从西苑的兴泰宫回太初宫,所以她今日进宫和李显韦清蓉一起来仁寿宫陪膳。
“咯吱——”殿门从里面打开,张氏兄弟从里面出来,转身看到旁边的人并没有多惊讶,李裹儿随身旁的宫人一起虚虚行了一礼,张昌宗微微颔首回礼便从旁边走过,没有多留一个眼神。
倒是张易之在错身之际又停下脚步,转过身仔细打量起李裹儿,像是突然发现什么稀奇事似的。他手里拿着一把合起来的象牙小扇,扇柄坠着群青色的流苏。
李裹儿任他打量,并没打算开口。
他似是扼息叹惋般轻声道:“小郡主果然长大了啊。”
“多谢大人夸奖。”李裹儿皮笑肉不笑地回道,看他似乎没有要走的架势。
旁边的宫人感觉到了这隐隐透露着剑拔弩张的气势,抠了抠手心没敢开口。
张易之拂了拂手,身旁几个大气不敢喘的宫人如闻大赦,立即退到了十来步之外,随后他上前两步,这个距离李裹儿只得微微仰起头,看着对面那张好看却让人生厌的脸。
“不过还是总是沉不住气。”张易之轻叹一声,用扇柄轻轻敲打着另一只手心,像是一个淳淳教导的长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瞧,这次又上当了吧。”
阶下的余晖已经尽数被收进天际,暮色四合,夜色渐渐从四方弥漫开来,逐渐吞噬这座犹如巨笼一样的宫殿。檐下风起,扇柄末端的流苏坠不断被风吹起又落下。
李裹儿看向面前的人,语气温柔:“案子还没判呢,胜负未可知,大人怎么就这般确定我输了呢?”
张易之轻笑:“也就这两日了,到时候我会为郡主送行的。”
李裹儿眼中有疑惑,不过对方显然并没打算和她解释。
张易之看着她面上的神情变化很是满意,收起扇子转过身快步追向那已经将要走过廊下的身影。
马车摇摇晃晃过了天津桥,驶向积善坊。夏日天黑得晚,即便落日已经完全隐入天际,街旁小贩的叫卖声依旧与白天无二,整条街道喧喧嚷嚷。
张易之看着马车内闭目养神的张昌宗,扬了扬眉开口:“不高兴了?”
张昌宗沉默半晌,说:“兄长很纵容她。”
因为纵容,所以次次留手。
“这皇城里鲜少有这般有趣的人,逗一逗总是好的。”张易之垂首理了理自己宽大的袖子,将手撑在膝头。“院子里那一池鲤鱼,你最喜欢的不也是活泼漂亮的那一条吗?”
张昌宗说:“这不一样。”那条鱼不会想着要他的命。
李裹儿不是鱼,她是岸边的那只猫,只要有鱼游至岸边便会被她捕获上岸,在地面因缺水而死,而后成为她裹腹的食物。
张易之感叹道:“确实不一样,她比那些鱼有意思。”
貌若神女的小姑娘沾染了世间的爱恨,便也变得更加鲜活,喜爱憎恶都表露在面上,比朝中那群佛口蛇心两面三刀的人要好些。这偌大的皇城里多的戴着面具的人,每日同人打交道都像是隔着两层面具,一层让对方看不清自己,一层看不清对方,偶尔有个与众不同的自然不舍得让她早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