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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溪云初起(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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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寿殿内,李重福一身锦袍跪在殿中,抬眸望着面前的李显和韦清蓉,眉心微微蹙起:“儿臣与王妃感情和睦,笙罄同音,即便如今她母家落败,儿臣也不愿意在此时落进下石,同她和离。”
李显看了看殿中的儿子,又转头看了看一旁的韦清蓉,这件事实在让他难以开口,既然人家不愿意和离,总不能摁着头让人家分开吧。
他清了清嗓子,正在准备措辞,便又听得李重福说道:“且儿臣早对她倾慕已久,如今好不容易娶回府,成亲不过月余就和离怕是于王妃名声也不好,儿臣不愿做这朝三暮四之人。”
韦清蓉发髻边的珠钗微微晃动,她打量着李重福面上的神色,一片赤诚,再听这些话还真像是对何家女情根深种,不愿分离。
七年的时间真是不短,连在她面前看着长大的孩子在这京中浸淫久了,演技练得炉火纯青,撒的谎如同出自肺腑的真话一般。
韦清蓉看着袖口的金丝牡丹,缓缓开口:“你此去均州路途遥远,她跟着你去也是受路途颠簸之罪,倒不如将她留在京中,也算对她的爱护之情。”
李重福轻笑一声,像是有些不好意思:“母后不知,如菡已经有了身孕,即便我有心想将她留在京中安心养胎也不行,她希望孩子出生后可以同我在一起,所以央求我此次出京一定要带上她。”
殿内静了一瞬,韦清蓉目光落在一旁的五足象首鎏金鎏铜熏炉上,淡淡烟雾从镂空的盖子空隙中慢慢飘出,她指腹摩挲着宫装袖口的丝线,无声叹了口气。
“既如此,我和你父皇就不劝你了。”
李重福跪安之后便出了仁寿殿,在出宫的路上遇见了来请安的李重俊和李裹儿。
如今已至二月底,花树枝头已经有淡淡嫩叶探出头,一眼望去园中已有了薄薄翠色。不过更能引得人注目的是旁边几棵迎春,长长的枝条上缀满明黄色小花,衬得整个院子都有了一丝明亮之感。
李重福看着李裹儿头上在日光下晃人眼的珠钗,李显登基后几个女儿都已经受封,这两月的赏赐如水般送往各府上,坊内的公主府也在筹备当中,回想这七年来战战兢兢的日夜,如今也算苦尽甘来了。
他望着面前的人,眉眼浅浅弯了弯:“我过几日就要出京了,小妹要不要来送送我?”
李裹儿眉头微微下垂没有开口,她与大哥李重福的关系还不如和三哥李重俊关系好,可能也是因为年龄相差太大的关系,又或许是因为李重福是长子,所以一份宠爱分给几个弟弟妹妹后,每个人得到的都是稀薄又温和的,但在这清淡如水的爱护里又有长兄的一丝威严在,以至于她小时候也不敢去闹他。
几人身旁的迎春花被风吹动,垂下的枝条微微晃动,淡淡清香便袭过鼻下。
一旁的李重俊率先问道:“我和大哥好歹还有一枝红梅的情分,怎么不叫我去送呢?”
李重福知道他说的是初八婚宴那日折的那枝,他垂眸看了眼擦过自己手背的明黄小花,抬手折下一段迎春花的枝条,递给李重俊,说:“那我就在这里还了,赠尔金腰带,愿尔富贵亨。三弟如今已经受封,以后这京中的风雨便只能自己应对了。”
看着对方接过后,他又拍了拍李裹儿的肩膀,温声道:“你的府邸过不了几月便要建成了,我到时不在京中,但贺礼总是要送的,所以决定临走之前便将它送你。”
“你会喜欢的。”
李裹儿应了一声,却觉得他话里有话。
李重福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看着两人说道:“三弟的情分既已还清了,届时就不要来了,毕竟——”
他站在风口,袍摆被风吹起,连带着腰间的玉佩上坠的穗子也随风飘动,脸上的笑容却是越来越明显,后半句话也顺着风传到两人耳朵里。
“毕竟哪有蝉在春三月就破土而出的。”
李重福说完哈哈大笑,转身朝宫外走去。
李裹儿看着他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她都要以为对方不是被流放出京,因为他看上去似乎格外轻松,明明之前为了权势与张氏合作的也是他。
李重俊看着那渐渐远去的背影,皱眉道:“他是不是疯了?”
他说完转过头便看到身边的李裹儿上扬的嘴角,只觉得自己眼皮一跳,下一秒便看到李裹儿慢慢后退,直到与他拉开些距离。
面前的年轻女子臂间的披帛被风吹起,面上是冠绝天下的容貌,仿若壁画上腾云而来的神女,不过这错觉只持续了不到几秒。
李裹儿看着他一边后退一边笑得眉眼弯弯:“我觉得大哥说得也没错。”
“阿瞒!”李重俊知道她要说什么,面上神色更冷了。
“哪有蝉在三月就出来的。”
李裹儿说完便大笑着跑远了,远处回廊上的几个小宫人也被这动静引得驻足观看,即便不知缘由。
李重俊没再追,他看着李裹儿跑累了便靠在廊柱下轻拍胸口大口喘气,发髻上的珠钗末端坠的流苏也随着她的动作晃来晃去,像是又回到了七年前还在房州的时候。自从三年前李仙蕙去世之后,他鲜少再看到李裹儿能笑得这么肆意,并未注意到自己面上神色也比平日里要舒缓些。
他自小就不爱说话,后来不知是谁想出的办法,给他起名叫蝉奴,希望他能像其他兄姊一样聒噪些,不过见效甚微,李显和韦清蓉倒是没叫过几次,被李裹儿听去后倒是不再叫他三哥,而是整日跟在身后同其他兄姊一样叫他蝉奴,他脸越黑李裹儿就越高兴,后来被韦清蓉训斥了几次之后,李裹儿便收敛一些了。
檐下的人似乎等累了,索性蹲在地上,看着李重俊慢慢走近。
方才被李重福折下的那段迎春枝条被李重俊锁成一个环,像是一个简单的迎春花环,就是上面的花朵稀少了些。
李裹儿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将手中的东西顺着自己的发髻戴在头上,伸手准备摘下时却被李重俊牵着那只胳膊拉了起来。
远处回廊上的几个宫人看着两人的身影越来越远,一个小宫女对方才的画面感慨道:“卫王殿下和公主感情真好。”
走在前面的宫女回头看了一眼,两人便不再讲话,最前面的宫女虽然未穿女官制服,但身后的人倒是对她恭敬有加,垂首跟在她身后两步的距离外,不敢走到前面。
到檐下时几人便分开向着两个方向而去,方才在身后的两个小宫女回头看了眼走远的那个女官,小声嘀咕道:“永盈姑娘一直都是这样吗?”
“你是想说她傲气?”
“那倒也不是。”
“毕竟是以后最有可能接替上官大人草拟决诏的人,心气儿高点也是正常的。”
“......可这瞧着也太冷漠了些。”
***
何如菡不知道何时启程去均州,索性便提前去何府告了别,何如芷拉着她眼泪汪汪地说了好多话,何襄一直沉默着没有吭声。
谯王李重福娶她是因为她身后的张氏,然而局势难测,她嫁到谯王府不过两个月,京中就变了天,原本炙手可热的张氏早已成了外面乱葬岗上的枯骨一具,如今李重福受牵连也要流放出京了。
若是这婚事再拖一拖,或许她境地与今日会有所不同,可这世上哪来那么多未卜先知。
不过不知是因为何襄之前几年都被张氏压着没往上升,又或者是朝内政事烦琐李显暂时顾不上,何家到现在也没有收到任何有关贬谪的诏令,勉强算是一件幸事。
何如菡回到谯王走到前厅时便听到后院此起彼伏的犬吠,混乱的叫声听着更像是哀嚎。她知道李重福在后院养了狗,也听下人私下议论过说都是一群恶犬,眼神凶狠,看着像是会吃人,所以除了李重福的近身侍卫之外没有人敢涉足后院。
渐渐下沉的日落在庭院内铺了一地碎金,院内的红梅有一大半已经凋谢,不过倒还剩一部依然在枝头浓烈绽放,盖过了因凋谢而花瓣颜色逐渐黯淡的那部分。
她听着那惨烈的叫声,迟疑了一瞬,几番纠结后还是朝着与自己院子相反的方向走去,她记得李重福今日是进了宫的,料想这时候还未回来。
檐下的人抬起手中的弩,对准笼中还未倒地的几条烈犬,叫声更加激烈,像是要冲出笼子一般。
一旁的来睎瞧见拐角处的人影,蹙眉提醒道:“殿下,王妃来了。”
“咔哒”一声轻响,细弦回弹的瞬间弩臂内的箭矢射出,笼内的一条烈犬顺势倒地,在它身上插满了好几只箭矢,其余同伴见状叫得更加凶猛了。
李重福放下手中的弩,转身看着几步之外的何如菡,面上依然是素日里那副彬彬有礼的儒雅模样,唇角翘起的幅度也与往日无异。
“王妃今日倒是让本王刮目相看了。”
何如菡不明所以,以为是自己误闯了他的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