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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春窗一觉(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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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竹林簌簌,即便如今正值夏末,云渺山上却依旧凉爽。两人在留仙亭下对坐,小道童拿来几日前裴言欢从庐州带的“仰月”,这是庐州有名的酒。
传闻贞观年间有位祖籍庐州的官员去北都太原任职,有一日傍晚在府外巷子口遇到一卖酒的老翁,两人攀谈后发现是同乡,于是他便赠了官员两壶庐州常酿的春酒。官员晚上在院子里看着空中的一轮圆月,喝着家乡的酒后思及家人潸然泪下,酒名便由此而来,所以“仰月”又名思乡酒。
李裹儿看着裴言欢抬手为自己斟满,率先开口:“房老先生身体可还康健?”
已经致仕的鸾台侍郎房晔祖籍也是庐州,与裴言欢的父亲是忘年交,曾在她年少时为她授课,算是她的先生,此次去庐州是专门拜访。
“精神还算好,不过苦了房小公子,每日都要被检查功课。”裴言欢放下手中的酒杯,苦笑一声说:“就是有时候记性不太好。”
温热的浆液沿着喉咙顺直而下,李裹儿还未放下酒杯,闻言手下动作一顿。
裴言欢看向西北方,停顿良久,再次开口时声音有些暗哑:“偶尔会提及殿下,说秋日雨多,担心殿下怕黑。”
当年房晔收的徒弟除了她之外,还有李重润。嗣圣元年二月,原本已经登上帝位的李显被罢黜,贬为庐陵王,同月曾被永徵帝封为皇太孙的李重润被囚于洛阳崇虚寺,后来随着李重润在寺内渐渐长大,房晔向天授帝上书请人为李重润授课,天授帝便准了他的请求,顺便让他担了这一职责。
李裹儿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此处离灵微观有段距离,位置较高却没有成片的竹林,视野开阔,能看到北邙山,李重润和李仙蕙就葬在那里。
两人静坐半晌,任由风从其间穿过。
裴言欢的宽大袖袍被风吹得鼓起,她抬手将其抚平。
李裹儿收回思绪,说:“张同休几人的贪污案如今已经牵连到了张易之,今日已被下了狱。”
“郡主认为这是好消息?”
“目前应该是。”李裹儿语气犹豫。
“我问郡主一个问题,可称得上是大不敬。”裴言欢抬眸看向李裹儿,眉眼温和,“郡主可以不回答。”
“道长但说无妨。”
“郡主上次见到圣上时,其气色如何?”
妄议圣体乃是大忌,裴言欢抬手为李裹儿杯中斟酒,面上坦然,毫无冒犯的愧疚。
李裹儿上次见天授帝还是在十日前去太初宫陪膳,当时她一门心思都在思考当时檐下张易之的那番话,对于天授帝的身体状况倒是没过多关注。刘薏苕那件事后她也暂时没去东宫,紫宸殿近日宣太医的次数她也不知。
裴言欢看她神色便知大概,说:“圣上久居万乘之位已久,朝中依然也有心向李唐之人,这么多年来他们看似对圣上依顺,实则内心还是会希望光复李唐,面上百依百顺,底下的动作不少。如若圣体至今依然康健,今日的事情或许只是圣上让了一步棋,并无真要查办张氏之心。”
天授帝于天授元年登基,至今已有十四年,李显是圣历元年回的洛阳,在储君的位子上待了有七年之久,可如今圣上依然没有要还政的意思,朝中总有人坐不住。御史台的这次弹劾看似是冲着张氏,实则是冲着天授帝,今日让张易之和张昌宗下狱也只是应付朝堂之举。
李裹儿微微皱眉,可如果这次不能扳倒张氏,下一次又要到什么时候呢?
裴言欢倒是不着急,张氏倒台无非是时间的问题,但李裹儿却是当局者迷,因为她还要担心东宫,时间越长对东宫越不利。
三年前邵王李重润和魏王武延基的死已经埋下引子,如若天授帝一朝退位,张氏没了靠山,在东宫和魏王府的手中绝无生还的退路。只是真到了那一日,那些逝去的人是否还会回这如梦繁华的京都来看她一眼呢。
云渺山上的风带着竹叶的清香、庐州“仰月”的酒香,穿过紫微城中的巍峨宫殿,拂过北邙山上的草木青青。
两人在走回灵微观的路上,李裹儿又想起另一件事,便放慢脚步开口问道:“玄云这几日都在观里?”
裴言欢闻言点了点头,声音也染上些笑意,说:“还喝了我好几坛酒呢,下次郡主来我只能用清茶招待了。”
李裹儿略过她的揶揄,却还是有些不明白:“他这是......”
她第一次见到玄云是在李重润那件事之后,他自称是李重润的旧友,又和裴言欢熟识,李裹儿便将他留在了自己身边,却从未限制过他的自由。这几日瞧着对方却似乎有些不对劲,几日都不见人影。
裴言欢知道她是要问什么,唇角翘起,说了句不知所云的话。
“情字何解?难啊......”
***
李裹儿回到王府时,在檐下见到了几日未见的人,一旁的藏风朝她挤眉弄眼。
她走近才发现对方近几日似乎没睡好,眼下乌青,唇下青碴明显,即便面容隐在檐下的阴影中,脸上的黯然却无法让人忽视。
玄云假装没看到她面上的诧异,正准备开口时被她打断。
“进屋再说。”
从尚善坊到建春门,再到云渺山上的灵微观,即便马车内铺有软垫,却还是有些疲累,李裹儿现在只想歇在榻上,檐下讲话若是在以前倒是无可置否,但今日她是真的不能了,然而正准备跨进屋内时被脚下的东西一绊。
一整天没见到主人的猫听到门口的动静便飞奔了过来,撞进了李裹儿脚边的襦裙之内,随即便被李裹儿俯身抱了起来。
玄云自动忽视了这人宠互动,开口道:“赵景从挽香楼内买了一名女子。”
李裹儿会心一笑,像是早预料到了一般,语气淡淡:“是那日弹琴那个吧。”
“郡主怎么知道?”玄云有些疑惑。
猫趴在腿上,被李裹儿用手轻抚得格外惬意,尾巴悠然地晃来晃去。
李裹儿目光仍然在猫身上,并未抬头:“那日在那里见面时我便有些疑惑,后来便明白了。赵景原本就是一个欲望满身的人,他要权要名要利,我为他安排官职,送他钱财珠宝,却没给他送过人。那日那个房间内窗边的白瓷品中插着几支素莲,上面的水珠明显,挽香楼的女子并不能出去,那花显然是有人从外面给她买的,路途中担心早蔫又洒了不少水,可见那人用心良苦。用这样的心意对待一个青楼的妓子......”
她抬眸看向面前的人,眼中神色难辨:“除了邢国公,这京中我还想不到其他人。赵景这样自私自利权衡利弊的人,却能为对方做到这种地步,即便他只是兴起,那也能说明如今他对这女子有情。况且,那日赵景跪下时,那女子手中的琴漏了一个音,《朝凤》那般简单的曲子,她显然是分心了,说明她与赵景熟识的时间不短。”
不过赵景这样一心往上爬的人,不会甘心被情爱束住手脚,李裹儿对此事的最终结果毫不意外。
邢国公武延安常年流连京内各个青楼,处处留情,京中各世家都不想将女儿嫁给他,对方似乎对此也毫不在意,依旧我行我素。李裹儿想起那日在挽香楼遇到武延秀,想必也是同武延安一起的,她冷笑一声,真是一丘之貉。
玄云了然般点了点头,旋即表情又有些沉重:“那名女子叫宜婳,袁征坠楼当日她也在场,后来曾被大理寺叫去做证。”
“袁征当日坠楼不是在四楼吗?”李裹儿有些困惑,她那日见赵景是在三楼。
“她原本在四楼,后来不知怎么便到了三楼,可是......”后面的话玄云没再说出口。
挽香楼四楼卖艺不卖身的清倌儿居多,当日张岩与袁征就是为了一个清倌人大打出手,那女子如果之前在四楼,那她与赵景便在坠楼案之前就已经认识了,赵景那日却说自己不常去挽香楼。
李裹儿手下动作一顿,手心的柔软触感明显,她却没了心思。
云渺山离王府较远,今日这一来一回颇费时间,如今天边赤色明显,屋内的侍女早已经去为李裹儿准备晚膳。
李裹儿望着屋脊之上的暮色,说:“明日去归义坊。”
赵景在归义坊里有一处宅子,朝中官员每十日休沐一日,今日是七月十三,明日并不是赵景休沐的日子,上次约在挽香楼是赵景谎称有事额外休的假,是为了避开休沐日,免得遇上其他人。
玄云不解:“但明日并不是休沐日。”
“不找他。”李裹儿抱着猫起身走向内间,然而仅走到屏风前时就听到身后的人开口:“我还有一件事。”
她愣了一瞬,而后转身。
玄云语气犹豫:“既然张易之今日已下了狱,张氏是不是......”
李裹儿知道他想问的不是这个,煞有其事地等着他的下句话。
“谯王与何家的亲事会不会也出现变故。”玄云直截了当问出口。在他看来,谯王李重福要娶何家大小姐,不外乎是因为对方是张易之的外甥女,如今张氏有倾颓之势,对方会不会就此观望暂缓婚事或者撇清干系。
“不会。”李裹儿声音果断,今日裴言欢的那番话,以及她对李重福的了解,下个月的婚事依然会照常举行。
玄云没开口,又听李裹儿又紧接着问道:“你认为,我的这位兄长是个怎样的人呢?”
他连忙致歉:“不敢妄言。”
李裹儿轻笑了声,歪了歪头看向面前的人,说:“不过你怎么知道我大哥与何家的婚事呢。”
李重福并未向何家提过亲,婚事也是口头定下的,京中知道的人寥寥无几。何家女为故去的母亲守丧三年,谯王府的王妃之位也一直空悬,如今丧期已过,婚期怕是也要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