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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藏着猫的角落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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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安的房间,仿佛是李家的跨次元地区。
一书架的侦探推理悬疑小说,从恐怖小说之父的爱伦坡到现代推理小说家绫辻行人,从儿时每个小学生人手一本的破案系列,到现在还会看的紫金陈系列,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杂志剪报集,无一不存。就连床底下都是这些书籍资料,生生把那些小男生们都会用来存青春朦胧期杂志的地方,塞满了为了躲避爷爷突然大驾光临的法医笔记。
或者说,这也算是身边同龄人都摸不到的异世界。当其他同学伙伴都在聊考研聊工作聊女朋友的时候,李长安还不紧不慢地打开电脑,津津有味地看最喜欢的博主的案件分析视频。
他也不是不想这些事。只是这些事情,相比于自己手中的《无人生还》,略显无味。就像是一个个从自己身边溜走的所谓好朋友,永远也不如一个从小陪伴在自己身边,不离不弃的死党。
很多人在小时候都会经历一场关于“兴趣爱好”的腥风血雨。就是突然有一天,自己正在屋里玩汽车,或者在外面玩过家家的时候,妈妈的身影突然高大起来,她的脸上总是笑眯眯的,腕力也会降下好几个度,轻轻地、温柔地拍拍无知小儿的肩膀,问道:“你是喜欢钢琴,还是喜欢小提琴呀?”
这时,孩子们的回答就显得相当重要。这两个选项任意选择一个,他/她未来的周末都会就此尘埃落定,无数的琴谱指法,考证挨揍将会在不久以后接踵而至。他们会看到自己的父母摇身一变,变成一个个艺术大师,机关雕塑一样站在叛逆又怂的身子侧后方,只要一个微不足道的音符就足以打开机关,快准狠地伸向那双无辜的手。
当然,也会有孩子们会选择第三第四甚至第五个选项。其实这些个选项也没什么区别,到头来还是一尊机关雕塑站在自己身后,不停地指指点点。
李长安家并没有出现这种情况。他家有一个所谓世家都会有的传统,就是“抓周”。抓周,相信不少人早已知道这是个什么活动。不过就是一个“拭儿”的方式,归根结底还是变相算命。在李长安一周岁的时候,爷爷李万延兴致勃勃地拿出传家宝,蹲在客厅中间,比平时唱戏还要认真地一件一件放在地板砖上,然后让李幸驰抱出还躺在床上梦到流涎的李长安。
睡得迷迷糊糊的小婴儿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自己身下就不再是香香软软的床铺,而是冰冰冷冷的地板。
“小长安呀,”爷爷拿着唱戏的调调跟婴儿讲话,仿佛在施催眠咒,“你看这太爷爷给你留下来的小把戏,多可爱!”
小小的李长安趴在地上,眼睛慢慢睁大。乌黑的眼珠子盯着眼前红红绿绿的小脸谱小砌末小旗帜,没有张嘴哇哇大哭,而是一会儿爬到这儿摸摸这个,一会儿爬到那儿摸摸那个,最后越爬越远,远到李万延整个人都慌了神。
“哎哎哎,小长安,你这是去哪儿?”
李幸驰和刘莎的眼睛也跟着李长安走,最后定在了一本掉在梨木沙发底下,不知道是哪家孩子来这儿学戏的时候落在这儿的《汤姆索亚历险记》。
小手抚上并抓起那本书的那一刻,一股令人窒息的空气弥漫整个客厅。
不过,李万延还是半个唯物主义者,相信后天的努力比抓周要重要得多。他没有就此放弃,从李长安三岁开始,就不停地向他灌输国粹之精华,从基本功一直到唱出第一台戏,全程一对一精准教学。
也是李长安本身遗传了这身优良基因,虽然兴趣没在这儿,唱得也是有板有眼。这也给李万延一个莫大的错觉,让他觉得自己三生有幸,不像其他很多家,传到孙儿一代基本泯灭;李长安的存在就是李家、乃至整个国粹一支血脉传承的希望。
一直到五年前,李万延都是这么想的。
不过,自李长安抓到那本《汤姆索亚历险记》开始,就已经把爷爷的希望打得稀碎,把变相算命推到极致。
上高三的那个暑假,李长安在找一件悬案资料的时候,无意中点开了一个烦人的广告链接。
他刚想右上角叉掉,不争气的眼睛瞥到了一个情节。从此,本人的人生道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翻天覆地到让李万延差点当场高血压。
“静儿不相信这一切竟是那信赖已久的同门师兄背后苦心孤诣的密谋,想来也是悲痛万分。原本天真烂漫的少女瞬间失了神,那瓶红木塞下藏着的毒素,她想,自己豆蔻年华为了拯救奄奄一息的唐师兄,竟然不知觉地用自己的手间接杀死了毕生所爱。”
毒素,密谋。就因为这几个词,把李长安带了进去,深深陷入无底流沙旋涡,给了他一个名为“写作”的梦想,还有一个笔名子夜霜的人。
高中会分开一个艺术班,不过里面全是美术生。什么音乐生体育生还是会被分在普通的文理科班里,大部分成为这些普通班的固定垫底,一直到高考。不过,万事无绝对,比如李长安并不属于固定垫底这一类人,相反,他属于激励班级前五的那一批让人活生生变成柠檬精的艺考学霸。
然而,到了高三,同学们陆陆续续一个个从柠檬精变成八卦精。因为李长安突然决定放弃艺考,直接参加普通高考。
为着这事,李家打得不可开交,度过了昏暗如末日的一周。
“你什么情况?”联欢晚会后台化妆间,李幸驰气得不打一处来,他拿着李长安刚演出完、还打开着的团扇,扇头直指儿子,“怎么突然要参加普通高考?”
李长安的视线挪向一旁,看着镜子里宛如脸谱的自己。表演结束,现在他恨不得赶紧卸妆,可是一会儿还要上台致礼,只得先把这身繁重的戏服换掉。他一边换衣服一边回答:“因为我喜欢。”
“喜欢?”李幸驰唉了一声,一手把扇子打在自己的大腿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喜欢什么?喜欢和你们普通班的人一起备战高考,还是喜欢什么?”
“我喜欢,我都喜欢。”李长安平淡语气里透露出一丝不耐烦。“我喜欢选择自己的人生,我快要成年了。爸,难道你以为我一直都喜欢京剧吗?”
李幸驰被后面这句话生生噎住了。他愣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问道:“你这不是喜欢……你唱得这么好……难道你一直都不喜欢?那……那你喜欢什么?你房间里那一堆黑漆漆、一封面都是血都是骷髅头的书吗?”
没想到李长安竟然很果断地点点头:“是啊,我喜欢那些书,我不仅喜欢,我还要写书。我从来都不喜欢学京剧,我没有喜欢京剧的细胞,我学起来很累。哪怕台下都是老先生老太太们的赞赏,同台的师兄师姐的赞赏,师弟师妹羡慕的眼光,都没有写出一本推理书让我有成就感!”
镜子里的父亲是一脸不可置信,李长安看了眼镜子,又直视李幸驰:“所以艺考会让我很累,我不想那么累,不想学自己不喜欢的东西,还要一生为之痛苦。我要参加普通高考,我要学中文,我以后想当一个推理小说家!”
话音刚落,化妆间的门突然“砰”地一声打开,李万延挣脱刘莎的手,上来就是给李幸驰响亮的一巴掌。
“啪”!
清脆的巴掌声不仅打蒙了李幸驰,也把李长安吓蒙了。他反应弧一向比大多数人短,在听到门被撞开的时候就已经料到自己大事不好,没想到爷爷这巴掌不是给自己,而是直接给了自己的父亲。
李万延挺直腰背,站在中间,和父子俩形成了一个小三角。
“李长安!”爷爷一吼,把整个屋子的空气都震凝了。他抬起刚才打李幸驰的手,掌心直面李长安,另一只手用力指向这掌心,“要不是待会儿你还要上台致礼,这巴掌是直接给你的!”
“爷爷……”李长安刚嗫嚅出一个词,李万延就指着儿子的鼻子吼道,“李幸驰,你这巴掌也没白挨。哪有你这样培养自己儿子的,你看你……李长安竟然会说出自己学京剧很痛苦这种话!不是你教育出问题了,还有什么原因!”
门外的脚步声都静止了,刘莎忙不迭地出门散客。
“爷爷,这不关爸的事。是我自己做出来的选择,是我自己想要这样……”李长安连忙站出来辩解,却被李万延推了个趔趄,差点直接倒在地上。
老当益壮。此刻这个词填满了他的脑袋。
李万延正眼都没看一眼李长安,而是直接教训起这对父子:“你们两个都是我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优秀当家,未来是要为文艺工作作出贡献的。现在好了,你,李幸驰,你把你下一代的继承人直接拱手让人;还有你,李长安,培养你这么多年,不是让你成为什么推理小说家,而是成为我们李家的亲传,让更多人了解京剧,了解我们李派的光荣!你当成小说家又有什么用?你对得起你爷爷我吗!”
“对不起,爷爷。”李长安盯着爷爷愤怒的面孔,诚恳地说道,“我对不起您一直以来对我的培养。但是,就算我不成为作家,我照样会在这时候选择除唱京剧以外其他的道路。我一直都不喜欢学京剧,我害怕您会觉得伤心,觉得我的爱好会成为一种亵渎。”
“你……!”李万延气得急喘,脸比当年抓周的时候看到李长安笑着抓住那本历险记还要红。他扶着梳妆台,颤抖的手指不停地比划着李长安高挺的鼻梁。
“但我今年成年了,我可以选择我想走的路,我向您道歉,但我不会改变我的选择,不管未来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改变。”李长安说着。他豁出去了,还想继续说下去。
李幸驰不住向他使眼色:“你快给我闭嘴!”
忽然,身旁“砰”地一声巨响。两人不约而同地转过头。
原来是老爷子听完这段话,手一松,直直倒在凳子旁,不省人事。
那天晚上,李长安永远失去了唯一一次和全体演出人员一起唱《难忘今宵》的机会,妆都是在救护车上卸的。
尽管他根本不在乎这所有。那个年纪的少年,总是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可有可无的代价。
幸亏抢救及时,李万延捡回了一条命。不过这场事故之后,李长安被断了整整半年的零花钱,刘莎再也没有给他买过推理小说杂志,李幸驰天天逼着他跑到公园山上练声。
一直到艺考的前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