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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   明德书院位于京都东南,光那片桃林便占去了二十余亩地,桃林正中一座八层玲珑宝塔,名唤飞雁阁,八角飞檐面朝八方,上立着八只金灿灿的鸿雁,似是要振翅高翔,乃是取“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之意,是为鼓励学子致学,厚积薄发,当今圣上御口赐名“明德书院”,又亲题了内外大小牌匾二十余幅,命各家贵族世家子弟俱到这书院中习文,其中恩宠,自不必言。

      这书院的创建人何载舟乃是先帝登基初年的文状元,辅佐先帝治国二十余载,后因身体不佳,先帝体恤,便让他做了太子太傅,待到先帝驾崩,当今圣上登上大宝,何载舟便固辞官位,于城外皇陵最近处建了这明德书院。

      何载舟学富五车,为人却出了名的死板固执。他如今已年逾古稀,却终身未娶,其中诸多猜测,终是涉及皇家,也只敢在私下里悄悄儿的议论几声。

      然而这些却仍不是如沈慕清这般孩童所应知的。他虽已年十岁,在皇家贵族里已算不得年幼,只是他爹娘宠他宠的厉害,护的紧实,故他虽天资聪颖,到底还只是个贪玩的孩童。

      楚云深境遇与他相差千差万别,是他从未遇到过的,于他来说是大大的新鲜,他得了这个朋友,似是触到了另一个未知的世界,着实令他兴奋又紧张。这会儿坐在那飞雁阁大厅里便坐立难安,伸长了脖子向门外望,恨不能小碗登时便飞奔过来,他好去见楚云深。

      这飞雁阁一层闻道厅极为开阔,乃是学子听学之处,八面俱开,只挂着竹帘,厅里摆着百余张红木桌。楼外便是盛开的妖娆桃林,风一过,那屋里便似下了桃花雨,惹人遐思。

      何载舟老夫子捻着胡须高坐在前讲学,厅里坐着四十余个和沈慕清差不多年纪的子弟,俱是正襟危坐,只因这书院规矩极为严厉,纵然这些个纨绔平日里没个正形,到底是不敢在何夫子跟前造次。

      于是坐没坐相心不在焉的沈慕清便格外扎眼起来。

      何载舟拿眼睛剜了沈小侯爷一眼又一眼,心下气急,只恨不能将这小魔头撵出学堂去淋雨,无奈又动作不得,只暗骂那老王爷人来疯,作何把这小崽子送往自己这里。

      又上了一个时辰,他眼瞅着那小侯爷从满脸期待到怒气冲冲再到如今有气无力的趴在桌上,心中暗爽,板着脸道了声“今日结束”,便背着手慢悠悠的走了。

      待他身影在桃花林里消失,林竹枫便学着夫子,背着手踱步到沈慕清桌前,他前座的小子煞是机灵,赶忙让了座儿给他,林竹枫笑眯眯的道谢。

      沈慕清看也不看他,趴在桌子上装死。

      林竹枫拿扇子捅捅他,道:“小侯爷这是怎么了?”面上仍旧是笑眯眯的模样。

      沈慕清将下巴放在桌子上,歪着头往桃林瞅,一脸的深沉。

      他不想被林竹枫这小狐狸看笑话,却又提不起劲来和他斗嘴,便干脆不理他。

      却听那林竹枫又笑道:“莫不是思春了?哎呀我们小侯爷终是大了……”

      他边说边用扇子挡开砸过来的书本,看着沈慕清脸上实在是不好看,识趣的闭了嘴。

      这林竹枫的爹是户部尚书,也算是二品大员。他家中兄弟四人,各取梅兰竹菊,他排行老三,于家中不甚得宠,性子便有些冷。然而他最崇拜他家大哥林梅松,将林梅松笑面狐狸的性子学了个十成十,小小年纪便整日里一副温和笑容,看上去让人如沐春风,说不出的亲切。

      他家世不高,又不似沈慕清是被人宠着的,按理两人怎么也不会混到这样熟。只是沈慕清也是个眼毒的,当年还不过是个五岁的奶娃儿,一眼便觉得这个笑眯眯的小孩儿和自己一样,不是什么老实孩子,便拖着他一起下水,两个孩子都是顶聪明的,如今凑到了一处,便愈发让人头疼起来。

      只是林竹枫却知道,自己是不能与这位尊贵的小侯爷相提并论的。

      如今小侯爷摆了脸色出来,他便笑笑,拿扇子抵着下巴,也看着帘外香雨纷纷,面上笑容如常,心思却飘忽起来,不知随着那落花到了何处。

      忽的沈慕清猛的坐起来,飞奔到帘子跟前,挑着帘子半边身子都伸到外面,面上大喜,连锦袜被积在屋角的雨水弄湿也不曾察觉。

      林竹枫心下好奇,顺着他目光看去,便见他那小厮小碗领着个七八岁的清秀小孩儿自桃林里出来,往沈慕清那里走。

      沈慕清见了那孩子,先是怒气冲冲的大声嚷嚷了几句,嫌那孩子来的晚了,只把那小孩吓得缩着肩膀脖子,低着头在细雨里揉衣角,说不出的可怜。

      他觉得有趣,慢慢悠悠的走过去,靠着柱子看着那二人。

      “……不是说就一会儿的吗?!难道我还比不上你家那什劳子的梨膏?!我等了你一个晌午!早膳都没吃就出去找你!何老头讲书我都没听,被那老头用眼刀砍了一上午!你个小兔崽子……”

      林竹枫乐了,这不是他老爹拿来教训他的话么?他见那小孩被训的着实可怜,便轻咳一声,笑着道:“慕清你要训人,好歹也进屋里来,作何要淋着雨?”

      沈慕清自气头上回过神来,见楚云深外衫俱湿了,头发上一层雨水,滴滴答答的顺着发梢滴落在肩膀上,站在雨里瑟瑟发抖,心里的火登时散了,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往外探出身子,捞着楚云深的腰就要把他抱到屋里来,吓得楚云深直乱动。

      沈慕清也不过是十岁,楚云深虽然瘦,到底也是个七岁大的孩子,沈慕清憋足了劲儿,将楚云深提着颠了个脚,便再也在提不动。

      林竹枫哈哈大笑,直不起腰来,小碗也憋得脸通红,扭曲着表情将楚云深抱起来越过栏杆送进屋里,放到沈慕清身边。

      沈慕清脸色变了几变,终是忍不住,瞪着眼睛对楚云深恼道:“看着个儿小,倒还挺重!”一只手却自怀里掏出个锦帕,细细的给楚云深擦他脸上雨水,另一只手将楚云深冰凉的手握住。

      林竹枫若有所思,转身叫来他的书僮,低声嘱咐了几声,那书僮便自去了。他又看着楚云深一张冻得发白的小脸,道:“我让锦绣拿件干衣服给你换上,要不然要着凉了。”

      他比沈慕清大上二岁,又兼气质亲切柔和,看上去要成熟许多,面上已经褪了儿童稚嫩,多了些少年风度,再加上面容又清雅俊秀,颇能唬人。楚云深只偷偷抬眼看了他一眼,便呆呆得转不动眼珠儿,只道这个小哥哥实在是温柔,脸上便控制不住浮出两朵儿桃红来,不好意思的小声道:“麻烦了。”

      沈慕清火又窜起来,一把将他拉到身后,狠狠瞪了了林竹枫一眼,见楚云深脸红,心中气恼,又恨自己没想起来给楚云深备干衣,让这小狐狸抢了先去,一时也不知是气楚云深多些还是气自己多些,便径直将自己身上锦袍换下,披在楚云深身上,怒道:“又不是小丫头,脸红个什么去啊!走了!”

      说着看也不看林竹枫一眼,拉着楚云深的手头也不回的往外走。林竹枫素来知他别扭,也不甚在意,笑眯眯的看着沈慕清连拉带拽的将那小孩儿拉进桃林,一眨眼便湮没在那锦绣烟霞里去。

      他面上笑容不减,心里却冷了几分,又在那竹帘前站了片刻,方神色如常的转身去了。

      沈慕清将楚云深拉到那桃林间一角偏房里,方住了脚。转头看那小孩儿,布鞋上又是泥水又是花瓣儿,已经全湿了,身上更不用说,这会儿冻得嘴唇都有些白了。

      他披着沈慕清的锦袍低着头站着,那袍子比他身形大了很多,愈发显得他瘦小可怜,沈慕清心头一紧,忍不住懊恼,那边小碗撑着伞拿着干衣服过来,他方拉着楚云深往凳上坐了。

      楚云深低着头,也不说话,也不看他,沈慕清接过小碗手里的衣服,递给云深,憋着气粗声粗气的道:“给,换上。”

      云深不动,忽然低着头站起来,只是低声道:“我先回去了。”说完就要往外走。

      慕清气急,一把拉住他手,拽到自己身边儿来,怒道:“不准走。”

      却见楚云深眼中泛红,紧咬着嘴唇,愤愤的看着他,拼命的要甩开他手。慕清心里一惊,只觉得浑身都绷紧了,此刻也顾不得那许多,面上放缓了神色,轻声道:“别走。”手上却没放松力道。

      云深挣脱不得,急的眼泪都要下来,对慕清又气又怕,那泪珠儿就在眼眶里打转,他也不想让慕清瞧不起他,抬手使劲的揉眼睛。

      “我要回家了。”

      他一颗小小的心里都是委屈,说不出来的委屈。他向来是个倔强性子,平日里熬梨膏被烫了手,起了满手的泡,他也是忍着眼泪,可是这会儿他却怎么也控制不住,只想哭上一场。

      他都忘了,自己不过是个走乡串户卖梨膏的小子,眼前这位却是个少爷,还是个脾气顶大的少爷。他作何犯贱,和个少爷交什么朋友,到头来不过是在这里被训的说不出话来。真是个大傻子。比巷口老刘家的二小子还傻。

      他忍了又忍,那泪珠儿到底还是落下来,无声无息的划过脸上,跟雨水似的,啪嗒落在青石地上。沈慕清只觉得好大声响。

      慕清顿时呆了,不知所措的站了会,忽然手忙脚乱起来,抬手去擦云深脸上泪水,心中慌得像是整颗心都提起来,那泪水像是擦不干净似的,一会儿他便将云深整个小脸都抹花了。

      “别哭,我错了,我再也不凶你了,你莫哭好不好?”

      他紧握着云深的一只手,微微低着头看云深。声音又软又轻,像是怕吓到了他。

      他向来都是说一不二的,更不觉得自己有错的时候,纵使错了,也没向谁认过错。这会儿却是只想着哄着云深莫要哭。

      云深默默地擦了擦脸上泪水,想要甩开慕清的手,却甩不掉。他呆了呆,拼命挣扎起来。

      慕清将他手腕都攥出血丝来,见云深咬着牙的还是要甩开他,心中难过,便松了手。

      云深扔下他锦袍,低声说了句“打扰”,头也不回的跑了。

      桃花雨簌簌的下,直迷了人眼。慕清有些茫然的回头看向小碗,愣愣的道:“小碗,他怎么了?”

      小碗静静地立着,待他回了神,方低声道:“那孩子的娘今早上病的厉害,他请了郎中来,又给他娘抓好药,熬了药便跑过来了。路上还摔了一跤。”

      慕清觉得身上都冷了,心口一片冰凉,难受的紧,像是有只手在攥着他的心狠狠地揉。

      他只觉得自己空等了半晌,又是委屈又是气恼,也没问云深原因,便朝他一顿发火。现在想想,方才拖着云深的手过来的时候,那小孩的腿确实像是不太利索的。

      他想说既然是楚三娘病了,云深可以跟他说啊。可是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想着方才云深看他的眼神,心尖上抖了抖,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撒腿就朝外跑。

      他一路跑到那桃林墙根前,顺着桃树爬了上去。细雨缠绵,那桃树滑不留手,几次险些掉下树去,吓得小碗在树下咋咋呼呼。

      他爬到那墙头,梯子已经没了,云深家小院里静悄悄的,一人也无,只剩下梢头还未落尽的几片雪白的梨花,经不住雨重,飘飘悠悠的落在青石板上。

      他呆呆的扒在墙头上,心里空空的,就像是云深家的院子,就像是失了同伴的小鸟儿,在斜风细雨里,不知所措的等着。

      ---------------------

      那天慕清回去便病倒了,断断续续的发着烧。老王爷急红了眼,一大家子人乱作一团。

      小碗挨了罚,将那天的事细细的说了一遍,老王妃一听便直拿手绢儿抹泪,老王爷当即要派人将云深找来,还是慕白给拦住了。

      “清儿醒来晓得了,怕是要极为生气的。”

      这些事慕清不知道,他睡得昏昏沉沉的不踏实,一会儿梦见他大哥嘴角弯弯,笑容又温柔又酸涩,低声说“他是个男人”,一会儿便又见云深,也不对他笑了,也不和他说话了,只是红着眼睛愤愤的瞧着他,瞧得他心口一阵阵的发烫。

      他猛的睁开眼,喘了几口气,才慢悠悠的回过神来,望着刷着大红漆的房梁发呆。

      他一向知道自己的脾气的,也从来没觉得什么不妥,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他父王是大景朝最尊贵的睿亲忠勇王爷,他是王朝里最尊贵的小侯爷。更何况他还不过是个孩子,被宠坏的孩子。他总是不需要道歉,都是可以被原谅的。一直都是这样的。

      云深发红的眼睛似又从那房梁上看过来,他觉得心头猛的一抽,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虽然和云深接触没几次,却已经知道那小孩最是懂事,也最是要强,脾气虽好,却算不得小。这次只怕是再也不会理他了。

      他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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