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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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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灿灿的日头已经上了房顶,云深家小院里却清凉宜人,云深自井里提出来昨夜冰在里面的梨花酪,给沈慕清盛了一小碗。
那白白嫩嫩的酪上撒了一层碎碎的葱花儿,拿勺子刨开里面,便见一层层的雪白的梨花瓣儿,中间夹了一小块梨花糖。用勺子挖出一块来,颤颤巍巍的抖着,一口咬下去,分不清是豆腐香味儿还是鸡蛋羹的香味儿,又或者是梨花的甜味儿,清清爽爽的,冰冰凉凉的,甜甜软软的,说不出的好吃。
沈慕清一口便将那一小碗倒进了嘴里,又给云深要。
“这个凉,娘说吃多了要拉肚子。”
这话不知怎么的,在小侯爷听来是万分受用,他面上做出不满的神情来,倒没再找茬,只是看着云深收拾了碗筷,将桌子擦干净,又自灶间端出个小瓷碗来,从一旁树上扎紧的小口袋里拿出条干鱼来,用开水烫熟了,撒了点盐,用刀切成鱼丁,倒到那小瓷碗里,拿着根筷子丁丁当当的敲碗沿儿。
不一会儿便见那只黄色狸猫自一旁花丛里钻出来,咪呀咪呀的叫着,来回蹭云深的腿。云深把瓷碗放下,便整张脸都扎进碗里咕噜咕噜的吃起来。
“它叫莲蓬。”
沈慕清有些不满,想要揪那猫摇来摇去的尾巴,被云深赶忙制止了。
“拽尾巴猫要拉肚子的。”
“哼,你们还没吃上鱼呢,这猫倒是好口福。养的这样膘肥体壮,拿出去卖些皮毛,虽然比不上狐狸豹子,到底也能卖几个钱的。”
“不是的……这鱼是水香家给的,太小了,卖也卖不出去,便拿来喂莲蓬了。莲蓬的名字还是水香给起的呢。”
他说的开心,伸手小心翼翼的在莲蓬头上摸了摸,莲蓬耳朵抖了抖,头也没抬得吃得欢。
那笑脸在沈慕清看来就说不出的刺眼了。水香,哦,是那个小哑巴吧。长得倒是蛮可爱的,看着小呆子的傻笑,该不会想着以后讨着那小姑娘做老婆吧?
他心里愈发不爽起来,噌的站起来,往那石凳上一坐,对云深钩钩手指头,“过来。”
云深乖巧的过来站到他跟前,大眼睛眨呀眨的看着他,长长地眼睫毛就跟蝴蝶翅膀似的,扇啊扇,他觉得好像扇起了一阵细小的风轻飘飘的从心头上吹过去了。
他一直觉得云深的眼睛真是好看,果然就是很好看。
云深就要带着这双好看的眼睛到他府上去了。
他正沉浸在莫名其妙的沾沾自喜里,就听云深说:“我想去和我娘说会儿话。”
沈慕清大方的点点头,小手一挥,“去吧。”
云深转身进了屋,慕清瞅瞅四下没人,伸手迅速拉了莲蓬翘的高高的猫尾巴一下,莲蓬哀号一声,回头伸爪子就要挠慕清,慕清迅速的躲过了,拿起桌上缺了一角的玉骨扇啊扇,心里别提多痛快多得瑟了。
他在那树影斑驳的小院子里坐着,听着墙角草丛里的荦荦小虫低低鸣叫的声音,渐渐地就有些意识朦胧,伏在石桌上睡去了。
那梦里鼻尖上似是有流水般的阳光和流水般的香气踮着脚尖舞蹈,耳边风里飘飘荡荡的听到女子清丽的歌声,那江南渔歌调子委婉缠绵,被那女声唱的濡软又欢快,他便觉得似乎连头顶上的树叶儿都在沙沙的跟着唱了。
那歌声远远近近的飘着,他便向是在那暖暖的流水里浮着,跟着远远近近的荡着,荡的心头都软软的,他想睁开眼,看是谁在唱歌。
却觉得有人拉着他的手,穿过了重重桃花林,穿过了那歌声般飘渺的薄雾,穿过了一大片火一样的花田,又乘着一瓣巨大的雪白的梨花瓣儿穿过了一条碧绿碧绿的河水,踏过一座长长地石桥,就到了一座石碑前头。
他觉得那石碑上应该是写着两个名字的,却怎么也瞧不清楚。他便转过头来,想瞧瞧待他来这儿的人。
那人的面貌却也瞧不清,只听得那人清亮又温柔的声音轻轻地问:“你忘了么?你忘了我么?我等了你许久,你总是不来,你忘了我么?”
他觉得那人是伤心的,握着他的手都是冰凉冰凉的,比方才小呆子给他吃的梨花酪还要凉。他想我最是会哄人了,这位哥哥这样伤心,我可不能再让他伤心,他便露出个自认为成熟又深沉的笑来,道:“我没忘了你,我只是迷路了,找不到你了。”
那人似乎是笑了,低声道:“怪不得,怪不得。我就知道你不会忘了我,你说过要和我一起。”
他高兴起来,轻轻甩了甩两个人拉着的手,道:“我走了太久,迷路了太久,忘了你的名字了,你能告诉我么?”
他觉得那人的眼神就轻手轻脚的落在他的脸上,似是飞越了千百年的迷雾,终于找到了落脚的地方,说不出的欢喜,也说不出的疲惫,那人嘴动了动,似乎是说了个名字,他着急了,大声喊:“我听不到,大声点,大声点啊,你的名字!”
他大喊着醒了过来,一睁眼便见云深拿奇怪的眼神瞧着他,见他醒了,道:“我怕你睡着勒着凉,刚想叫醒你来着。你做梦了么?”
他迷茫的看着云深,摇摇头,心头只觉得怅然若失,且酸且软,“我忘了。”
那空气里似是仍旧飘荡着焦灼的味道,是正午的阳光的温度。
“我娘说我们可以走了。”
慕清这才瞧见云深背了个小小的包裹,怀里却抱着个小坛子。
他伸了个懒腰,将方才的梦抛到脑后:“这是什么?”
那小呆子便仰起脸来,在阳光里露出个得意的笑来:“这是我娘的独家酒酿,梨花春。我娘让我捎去给你大哥,说权当做谢礼。”
慕清点点头,从他怀里接过那坛子酒一只胳膊圈着,另一只手牵起云深的手,道:“回家了。”
“是去你家。”
“以后也是你的家。”
“这里才是我的家。”
“闭嘴!”
“哦。……我以后能常来看我娘么?”
“能。”
“我娘说让我听你的话,不然你会揍我。你会揍我吗?”
“……不会,只要你乖乖的不闯祸。好了你闭嘴吧。”
“哦。”
……
暖风轻轻的吹,将那丝若有若无的歌声带去很远的天边,半点袅袅余音也未留下。如若此刻那有心人细听,或许还能听得一两句飘渺曲辞,咿咿呀呀道不尽那许许多多情。
“夜来藏情呀,海棠睡,红烛花开呀,云雨坠,半床月明呀,酴醾未,伴君清歌呀,梨花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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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渐渐变长了。
黄昏时候,橘色的阳光慢慢的爬过窗纸,一点点的抚上窗边孩童清秀的脸。
他静静地立着,低着头安静的磨墨,细细的研磨声就像是他养过的那只西洋鼠在磨牙,让慕清心上也痒了起来。
他忍不住扯扯云深的衣襟,云深手上停了,疑惑的看着他。
“我饿了。”慕清张口呆了呆,不知要说些什么,只得胡乱道。
他不过觉得刚才跟一幅画儿似的,他也想在这画里插上一脚。
云深皱了皱眉,抬眼紧张的瞟了一眼台上讲书的何夫子,凑过脸来悄声道:“还有一会儿就回府了。”
他额角一缕碎发垂下来,撩在慕清脸蛋上,痒痒的,慕清平白的高兴起来,耐着性子坐着。
“……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此谓修身在正其心。……”
他听了几句,又觉得坐立难安起来,眼睛四处乱瞄。
曹小胖将书立起来挡在脸前,趴桌上睡得一塌糊涂。陈家的小书呆子低着头,膝上放着本书看得出神。林竹枫托着腮懒懒的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他那看上去就笨笨的书僮正望着他发呆。
他又看看云深,小呆子正一本正经的盯着书本,竖着耳朵听夫子讲学。
沈小侯爷长长地叹口气,莫名的觉得有些寂寞了。
自从云深到他身边,已经有半个月了。每日带着云深来学堂,那小呆子一门心思向学,他亦不好拦着,竟然规规矩矩的在这学堂呆了半月。
帘外桃花早已落尽,昨夜里一场雨,今日那叶子愈发蹭蹭的长起来,颇有几分郁郁葱葱的架势。他夜里醒来起夜,觉得好像还听见打雷的声音。
夏天要到了啊……
他心思又不知飘到哪去,忽的就听到那夫子说:“今日先这样罢,把今天讲的书回去诵读抄写,明日我要检查。”
便见那小呆子极其认真的点点头,恭恭敬敬的等夫子出了门去,才转过身来,对他咧嘴,道:“咱们回府吧。”
慕清高兴起来:“你今晚不回家陪你娘了?”
云深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的道:“娘说契上写着要留在府里伺候,总是回家不好。”
慕清嘴上说着“你要是想回家自然要回的”,手上却拉着云深的一只手不放。
他凑到云深跟前儿,讨好的笑:“那今天你跟我睡呗?”
云深还未回答,便听身后林竹枫笑道:“好啊,小侯爷盛情邀请,在下却之不恭,岂有不受之理?”
慕清恼羞成怒道:“边儿去边儿去,你家傻大个等你呢。”
林竹枫招招手,锦绣便蹭过来。锦绣名儿煞是好听,人却长得憨厚,不过才十三岁,便已经比林竹枫还高出一头,心眼儿也实,每每被林竹枫笑眯眯的欺负,也只是好脾气的傻乐。
“家兄前儿个去岭南,捎来了些荔枝,想来这季节是稀罕物,便给你捎了些。”林竹枫笑言,又朝云深道:“云深还未尝过荔枝吧?着实是鲜美的紧,这里还有一小篮,带回家去给夫人尝尝。”
云深赶忙接过来,红着脸点点头,小声道:“多些林公子。”
他对这总是笑的温和的林公子颇有好感,只觉得比起慕清总是凶巴巴的模样来,这位林公子好亲近多了。
这看在慕清眼里便分外不爽。那林竹枫也是个会看人脸色的,也不再多说,带着锦绣便径直去了。
云深瞧着他二人渐渐隐在层层桃叶之后,方面带艳羡的道:“林公子真是个好人。”
慕清一听,眉头便竖起来,心里愈发不爽,便拉着他胳膊往外走,边走边道:“这荔枝我让小碗送给你娘去,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云深见他不高兴,也不敢挣开他,只是小声提醒道:“夫子还布置了功课……”
慕清猛的停脚,那夕阳像是在他眼睛里点了火,亮亮的,暖暖的。他本就生了一双桃花眼,此刻尤其漂亮的妖异,云深这才觉得,慕清原来是这样好看的。
他便呆呆的道:“慕清你眼睛真好看。”
慕清一腔火气瞬间没了,又有些得意起来。他向来知道自己是好看的,此刻恨不能尾巴都翘起来,伸手揽着云深瘦瘦的小肩膀儿,学着他那个出了名的风流的二堂兄的模样,涎着脸对云深抛了个媚眼儿,软软的道:“咱们先不回府,找个地方吃荔枝,好不?”
云深心里有些不乐意,小身板又挨不住沈小侯爷的压,便一张小脸板起脸,垂着眼干巴巴的道:“少爷要是想去,就去呗。”
慕清一听他叫“少爷”便知这书呆子不乐意。云深方到他身边的当儿,也是要叫他少爷,他听着别扭,便特许云深没旁人的时候叫他名字。第一次听云深清脆脆的嗓子叫着“慕清”,他还强忍着高兴,背着人傻乐了好久。
此刻却觉得这小呆子可恼了,恨恨的抬手揉了揉他头发,怒气冲冲的往外冲。
他倒是忘了,云深又不是小姑娘,不过是个小小子,还是个死心眼儿的。
云深忙收拾了桌上书本,紧跑几步追上去:“慕清你等等我啊。”
慕清便生生的站住了,等云深追上来,气喘吁吁的在他身边站定,便拿眼睛又是埋怨又是恼怒的盯着云深。
云深被他看的缩了缩脖子,小声道:“咱们这是去哪?”
慕清冷哼一声,一甩袖子,大步朝前走。走了几步,也不回头,只是干巴巴的道:“找个地方,做功课!”
云深愣了愣,那慕清回头见他还不动,又着恼起来,跺跺脚,回身拉了他手,恨恨道:“还不快走。”
云深傻乐着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