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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道长 ...

  •   刘家村那间破庙空了十几年,庆历七年八月的一天早上,刘沉香经过时,却见庙里有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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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初人们并不想由它空下的。它前身供的是谁,鲜有人知道。庙里的神像早就腐蚀,牌匾也叫虫蛀了个干净,前人的痕迹一丝都无。

      于是乡绅说,不若供个财神爷,保佑全村财运。谁知庙刚修好的第二日,天降神雷,把庙的屋顶劈出了个洞。

      于是秀才说,供个文曲星吧,保佑村里出个状元,有个大官。结果文曲星刚供上桌,就把供桌给压塌了。

      往后人们就再不供神仙。曾有人想把那儿改成个住所,但工程总总提不上,不是人有事儿便是天不佳。久而久之,刘家村里就没什么人敢接近这里——都说这地方不吉利,神厌鬼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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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厌鬼弃,还没什么人来。刘沉香想,这不正合我意。

      刘沉香是刘彦昌家的孩子,从小就很有名气。这名气却不在好,而在于闹。

      整个村子无人不知,刘秀才的儿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今天拔了隔壁阿婶的苗,明天淹死教书先生的花,后天就带着孩子们一块儿逃学,他爹他姨都拿他没办法。

      但偏偏这孩子没妈,倒惹得村里人怜上他。有人买灯笼时问刘秀才怎么不另娶新妇,刘秀才沉默着糊灯笼,给灯上写上一手漂亮的吉祥话,然后才笑道,我还在等孩儿他妈回来呢。承惠,两文钱,您慢走。

      村里的破庙自打刘沉香记事起,就是他的秘密基地。逃课时来这儿,藏东西时也来这儿——村民们害怕,不会往这儿跑,故而此地非常安静,也非常安全。

      今天走在去学堂的路上,他盘算着要在破庙里安个床。眼下夏日炎炎,破庙却很凉快,在那里面睡午觉一定很舒服,眼睛一闭一睁就是个静谧的午后,好不快哉。

      他正这么乐滋滋地想着,路过破庙时瞄了眼,却意外发现庙里站了个人。

      那人背对着他,身形削瘦,腰板却很直,穿了身缝缝补补的灰道袍,脖子上围了块布,头戴偃月冠,显然是个道人。

      道人把袖子撸起来,露出麦色的双臂,正拿着一件破衣服擦拭一尊无脸神像。许是刘沉香的目光太过直白,道人有所察觉,于是回过了头与他对视。

      那是一双很沉静的棕眸。刘沉香看愣了,待道人走过来,他才发现,这是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坤道。

      他好奇地问:“道长从何处来的?莫非要在此地建庙?不成不成,这地方很邪性,供什么都会出事的。”

      坤道停在门槛后,闻言略有所思地看着他,而后行了个平辈的拱手礼。

      “无妨的,多谢善信提醒。小道云游至此,见此地山清水秀,便有意留下。”

      刘沉香从小皮到大,倒是没见过这么规矩的人,忙笨手笨脚地回了礼:“我不信道的,道长不用这样叫我。不知怎么称呼你?”

      坤道放下手,道:“小道道号沉香。”

      多新奇!刘沉香慢慢睁大了眼睛,笑出声来:“你也叫沉香——啊,我姓刘,刘沉香!村里糊灯笼的刘秀才就是我爹!”

      那叫沉香的坤道闻言微微一怔,而后也露出个笑。

      “借用佛家一语,小道与善……与刘公子有缘。”

      说着,她往旁让了让步。

      “公子要进庙里坐坐吗?虽说我还没打扫好——”

      “沉——香!沉——香!”

      一个胖乎乎的少年郎跑过来,与他一般穿了身学子服。他气喘吁吁地扶着刘沉香,好一会儿才缓过来,道:“快走吧快走吧,不然要迟到啦。”

      说完这少年郎才发现庙里站了个坤道,很是意外。刘沉香猛地回过神来,一抬头见时辰快到,抓起同窗的手就跑。

      一边跑他一边回头,冲着坤道喊道:“道长——等会儿我逃课过来帮你收拾——等我一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由于没看路,他一脚踩空,摔在了石阶下。同窗跟自己痛呼着,他看着天空,听到破庙方向传来了一声笑。

      -

      逃课计划未半而中道崩殂,刘沉香背不出《关雎》,还伙同同窗捅了书院里的马蜂窝,把教书的崔先生蛰了个够呛。被人找上门来,刘彦昌气得脸发白,罚刘沉香在屋子里头糊灯笼,然后自己拎着东西去赔礼道歉。

      崔先生是个鳏夫,膝下只有个女儿,三年前就嫁到了河对岸。听闻老父受了伤,崔娘子忙划船来,守在父亲床前,边哭边骂那刘沉香。

      好在崔先生身体好,也福大命大没蛰到要害,顶着一头包好声安慰女儿。刘彦昌后背早叫冷汗浸透,却还是硬着头皮赔着笑:“我家小儿顽劣,害先生……这薄礼您收下,回头我带沉香来和您赔礼道歉。”

      崔先生哼了声,扯到了脸上的伤,又忍不住呲牙咧嘴。崔娘子擦了擦眼泪,恨恨道:“你是个鳏夫,我爹也是鳏夫!你家那小子怎么不知道我爹的苦!读书读书,我爹教你儿礼义廉耻,你儿就这样不敬师长!”

      刘彦昌自知理亏,不敢多说,只好小声地应着。崔先生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再看向刘彦昌,沉声道:“彦昌,我也是一个人带孩子,知道你的苦楚。但溺爱只会害了沉香——你把他保护得太好了。”

      “是……是。“刘彦昌苦笑,”可每每想到他母亲,我……不忍管教过严。是我之过。”

      屋内静了。崔娘子拭了拭眼泪,抬头看了眼父亲,就见他一脸沉思。也不知过了多久,崔先生才缓缓吐出口气,道:“我不会把他赶走,但我要他自己一人诚心诚意地来和我道歉。若是不道歉,我就不让他进学堂——人不正其身,书读再多也无益!”

      好歹是还有希望。刘彦昌心里松了口气,连忙再再感谢、再再关照,而后才退出崔家门。

      他仰头看着屋外斜斜的夕阳,莫名有了些中年人的迷茫无措。直到红霞漫天,他才回过神自嘲地笑了下,准备回去收拾儿子了。

      走到自家灯笼铺门口,刘彦昌打算打烊收摊,却听到一个声音唤道:“那位相公,请稍等等。小道想买两盏灯笼。”

      晚霞红透了天。石阶上站了个道人,待走近了刘彦昌才发现,那是个削瘦的坤道,看上去年纪与自家孩儿差不多大。

      他想了想,自己认不得这张脸,便一边拎起灯笼一边问:“小道长是从哪儿来的?看着面生。”

      “我初来此地,自与相公没见过。”坤道道,站在摊子前,用那双棕色的眼睛看着他,“我想此地立观,现下住在贵村旧庙处——啊,不必写字,让小道自己来画符吧。”

      寻常人家买灯笼,总要叫刘秀才写些好话,图个吉利,他刚才也就顺手拿笔了。刘彦昌递过笔,见她接过沾了桌上朱砂,在灯笼上画着符。

      笔锋清秀,提腕有力,想来写字也会赏心悦目。

      “两个灯笼四文钱。”刘彦昌道,“那旧庙荒废多年,十分杂乱。小道长若是要帮忙,我让我家小子去帮你收拾。”

      坤道把笔放下,吹了吹朱墨墨痕,正要掏钱。闻言她微微一顿,继而道:“今日遇到的村民都与我说,那庙位置不好,运势极差。相公还是头一个不这么说的。”

      刘彦昌接过钱无奈一笑,这笑意却莫名起不来,僵了一会儿,半途成了叹息。

      “不是运势不好,而是有缘人少。那庙从前……算了,不是大事。小道长慢走——”

      “爹!爹啊!”

      刘沉香却在这个时候鬼哭狼嚎地跑出来,抓着他的袖子不肯放。

      “爹!闹鬼了!屋里头那些灯笼自个飞啦!”

      明明年岁相差不大,眼前这小坤道沉静,自家儿子却这么闹腾。刘彦昌觉得自己脸上有些挂不住,正想对坤道说声见笑,却见坤道拎着两个灯笼惊讶地看着刘沉香。

      “刘公子,又见面了。”

      坤道笑道。

      刘彦昌一愣,他儿子却很快反应了过来。刘沉香惊喜道:“沉香道长——哎呀,我忘记去和你说了,我今天没逃课成功还摊上事儿,所以才没去帮你。”

      坤道轻咳两声:“无妨的,逃课也不好。若是刘公子执意要帮我打扫,休沐日也无碍呀。”

      刘沉香嘿嘿一笑:“明天一定可以,你放心,我们夫子得歇——哎呀!爹!别揪我耳朵呀!”

      这小子还觉得特骄傲呢!也不知道为什么夫子得歇息!

      刘彦昌脑门青筋直跳,拧着儿子耳朵对坤道赔笑:“我家孩子冲撞道……等下,道长怎么称呼?”

      他忽然反应了过来儿子刚才怎么称呼人的。

      坤道眨眨眼,抬手行礼。

      “说来也巧了,小道道号沉香。

      “与贵公子的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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