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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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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晋的膳食一向由红蕊去提,半个月前红蕊将这事强塞给张华,张华每日勤勤恳恳两头跑,只今日实在事忙,无奈答应赵平安替自己跑一趟。
为了这一趟,赵平安半个月里姐姐、好姐姐、亲姐姐地哄了张华几百遍。
赵平安是个年仅十三岁的小太监,是内务府分来的六名太监之一。程嬷嬷从前没使唤过阉人,到了宫里也用不惯太监,六名太监里只有三个程嬷嬷瞧着稍顺眼的、稳重些的能不时分到些活计。另外三个几乎被弃置,赵平安便在其内。
无事可做对宫里的下人们来说绝非好事,不仅仅因为永无出头之日,更重要的是,若一直不能在福晋面前露脸,他们很可能被遣送回内务府。
四阿哥的名声虽不至于宽仁大量,但好歹是个有奔头的去处。宫里多的是陪主子一块遭罪挨白眼的下人。
为了能分个好去处,许多人拿出了毕生的积蓄,当然也有那家底儿不厚的诸如赵平安,那可是卯足了劲儿往上谄媚才换来今日能在四福晋的正院里伺候。
赵平安五官清秀,然而正因为他模样不错,嘴又甜,一双狐狸眼总是滴溜溜地转,才叫程嬷嬷看不顺眼。
一刻钟后,赵平安跪在了后罩房前头的空地上。
程嬷嬷也没明说为什么事罚他,只叫他跪在那里,令众人莫与之同,引以为戒。
“自作聪明有时候并不是好事,在福晋这里,只要你们的忠心,把那些小心思,歪门邪道都给我收回去。”
回屋伺候福晋前,程嬷嬷瞥眼红蕊,“今后你也别去提膳了,叫马勺去。”
马勺是程嬷嬷信得过的太监。红蕊低头应“是。”
赵平安就这么跪了一个日夜。
无人过问,更莫谈为他求情。
次日,将近卯时,天色未明,又下起小雨,周围一个人也无,赵平安正跪得浑浑噩噩,忽然一个硬东西砸进了他怀里。赵平安低头一看,是个冷掉的馒头。
饿了一天一夜,他滴米未进,早就饿得头晕眼花,冷掉的馒头在此刻犹如满汉全席。馒头滚到地面,他立马捡起来,连带面皮上沾的杂草一起塞进嘴里。
再往远处一望,那个给他扔馒头的小宫女已经跑没影了。
正房里,油灯尽了,窗帘子被拉开,漏出窗外一点昏沉的光。
扶摇今日早早就醒了,她没有惊动外间的宫女,单衣起身,坐在窗前,支起小窗,看外面落雨。
正巧就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缩着肩膀淋着雨,跑入她的视野。
扶摇叹了口气。
张华。
这个宫女的名字很陌生,进来三个月,她的印象里昨日竟然是头一次听见这个名字。
“春溪。”
“奴婢在。”
大宫女春溪应声掀帘入内,春溪一如既往将自己拾掇得整洁妥帖,进屋时手里还提着个茶壶。
“福晋昨晚睡得好吗?奴婢刚沏了茶。”
扶摇房里四个大宫女,也就春溪守夜时,无论多晚或多早,只要扶摇轻唤一声,春溪总能这样分毫不乱地出现在她面前。
春溪是内务府拨来的,之所以能贴身伺候,纯属是做给皇家看。
总不能进宫来,身边全用自个娘家的人罢?
但近几个月相处下来,春溪比红蕊更合她的心意。
“走,出去看看。”
扶摇从软榻起身,春溪上前搀扶,略犹豫道:“福晋这是……”
“昨日你就该料到,不是么?如何这会又问我?”
扶摇是笑着说这话,春溪听罢却一个激灵跪了下去。
“奴婢从未有过这样的心思。”
“好了,起来,别总是一言不合就下跪。”扶摇揉揉额角,“我知道你没那个心思。”
春溪也不再多问,福晋叫她起身,她不会多跪一刻,摸清了福晋的脾气后她就知道,福晋说话一是一、二是二,叫你跪你就跪,叫你起你就起,别多此一举。
外间还守着一个宫女春兰,福晋只叫了春溪的名,春兰不敢擅自入内。
替福晋找好衣裳,春溪便叫春兰进屋,两人一起伺候扶摇梳洗更衣,陪扶摇一路绕过堂屋,往后罩房去。
后罩房既是太监们的起居之所,也是堆放各种杂物的地方,共三个大房间,六个太监睡一个大通铺,另两个房间用来置放杂物。极少有主子会踏足那种地方。
此时天刚蒙蒙亮,程嬷嬷捧着账册正在院里点人,就见红蕊急急忙忙跑来,报说:“福晋到后面屋子去了!”
程嬷嬷听后面色不改合上冊子,吩咐众人各司其职,勿听勿看,带着红蕊赶往后罩房。她隐隐有种感觉,福晋是去看后罩房跪着的那个小太监。
毕竟那道清蒸驴肉,是小太监为讨好福晋,特地跟膳房要来的。
以福晋的身份,跟膳房要一道菜其实一点不难,程嬷嬷刻意瞒下,是为逼着福晋去向金嬷嬷要管家之权。
程嬷嬷不许旁人钻这个空子。
然而千算万算,程嬷嬷漏了一个春溪。
昨日扶摇在房中醒来,问春溪早上那道菜是否是有心人故意奉承?春溪把自己所知道的一五一十都说了。
她看见赵平安提着膳盒回来,把膳盒交给张华,张华又交给红蕊。
扶摇便问赵平安是何人,张华是何人,春溪又将二人身世以及平日行为说了一遍。
张华性格怯懦,被欺负也不敢吭声,因此总被欺负。
赵平安倒是一心想往上爬,只苦于程嬷嬷时刻拦着,总没得机会。
扶摇想见见赵平安和张华,刚出门就见远处回廊上,程嬷嬷在训话张华,扶摇没有惊动她们,默默回了屋。没多久春溪来报,赵平安被罚跪。
后罩房前。
春溪为扶摇打伞,扶摇站在雨中,看着浑身无力,也是瘦得竹竿一样的赵平安,突然心里有了决定。
“赵平安。”
她清润的嗓音穿透细雨,落入赵平安耳中。
“咱们院里还缺个管事太监,不如你来做吧?”
连素来沉稳的春溪都吃了一惊。小太监不可置信抬头,在即将看见福晋的脸时,赶忙埋了回去,脑袋磕进泥水里。
无人看见的地方,他像笑又像哭的咬紧牙关:“奴才定全心全意侍奉主子!”
地面溅起污浊的水花。一声又一声,赵平安连磕五个响头。
扶摇微微侧身,正见程嬷嬷往自己身边来,其表情不虞,已经是听到了。
在程嬷嬷开口想要说什么之前,扶摇打断她:“请嬷嬷去把大家都叫到院子里,我换身衣裳就过去。”
扶摇提起裙裾往回走,越过程嬷嬷时,忽觉通体舒畅,清风和顺。
唔……今晚或许能睡个好觉?
“嬷嬷……”红蕊看见程嬷嬷攥住伞把的手紧了又紧,不敢吱声却不得不吱声。
她想问接下来该怎么办,是顺着福晋的意思,还是再去和福晋疏通疏通?
程嬷嬷还没应呢,就见赵平安从地上爬起来,一身被泥水溅得脏兮兮的,抹了把脸,脸上也脏得不成样子。
但赵平安浑然不顾,露出一个贱兮兮的笑看着她俩。
程嬷嬷同样感受到赵平安不善的目光,瞥他一眼,冷冷哼了声,走了。
“嬷嬷!”红蕊踩着雨水追上去。
往后这正院怕是要热闹起来。
扶摇到房里补了点妆,出屋时披一件轻薄的氅衣。下人们站成整齐的四排冒着小雨等在院中,看起来像一个礼仪方队。不过他们都微弓着背,脑袋也都极为统一地低垂45度。
当先一排是扶摇屋里三个大宫女,春兰、红蕊、红燕,有个空位留给春溪,春溪在福晋身边打伞。
春溪春兰来自内务府,红蕊红燕来自乌拉那拉氏。接着是六个小宫女以及六个小太监,各站一排,年纪都在十三到十七岁之间。
程嬷嬷在方队之首,也跟着淋雨,见扶摇走近,程嬷嬷驱步退到一旁。
扶摇让每个人上前做自我介绍,说说自己家乡在哪,几岁入的宫,擅长什么。她仔细观察每个人的神态,尽力记住他们的脸。
众人之中,属赵平安和张华得了一回脸。张华家里祖祖辈辈都是厨子,清军入关时其祖父得摄政王多尔衮赏识,从此在内廷做了三十多年御厨。如今张华的父亲仍在御膳房效力,可惜张家手艺传男不传女,张华虽能背下一箩筐食谱,却没亲自下过厨。
天选的传膳人。
扶摇赐名张华为春华,吩咐她此后留在身边负责每日三餐。听到这个消息,春华当场泪流满面。
众人纷纷向她投去艳羡的目光。哎,去到福晋身边,对春华来说,算得上一步登天了,以后谁还敢找春华的麻烦?
至于赵平安。这人此前跪了七八个时辰,双腿都还在不停地打摆子,扶摇叫他上前,指他负责太监这头的事务,这小子洋洋得意得很,竟也不用人扶,艰难走到扶摇面前,两条腿定海神针一样杵着,又瞬间像折了一般,直直跪下去。
“咚”一声,极响。扶摇听得皱眉,但她很欣赏赵平安这股韧劲儿。
吩咐众人散后,察觉赵平安似有话说,扶摇让他留下。赵平安跪在扶摇面前,磕了两个响头后,额头抵在地面。
“奴才年纪小,骤然担大任,恐不能服众。”
扶摇听他言语虽如此,但又不像有退却之意,“你既有自知之名,我也不会勉强。”
赵平安噎了一下,身子伏得更低了,“主子对奴才有提携之恩,奴才定不辜负主子!只是……只是若有人私底下质疑主子的决定……”
“那就是你的事了。”扶摇道,“一个月为期,若有人到我面前告发你、弹劾你,或者让我发现你行为不端狐假虎威,这个太监总管你也不必再当。 ”
言下之意,她不会为赵平安出头。赵平安若想在这个位置立得稳,得拿出本事。
雨渐停,天空初霁,一束阳光照在赵平安的侧脸,因太瘦,他的双颊略微凹陷。赵平安再度伏下身,手臂紧贴地面。
“是,奴才明白了!”
扶摇走后很久,赵平安都没起身,他保持着谦卑的姿态伏跪在地上,嘴角一抹压不住的笑容掩在阴影里。
然后,他发现自己爬不起来了。
虚长他两岁的马勺提水路过,赵平安直起身子冲马勺招手,“马哥,马哥!扶,扶我一下!”
马勺当没听见,提着水桶走过去。不多时又路过一个小太监,赵平安阴沉着脸瞪他,“付贵!扶我起来!”
名叫付贵的小太监和赵平安同岁。付贵跑去扶起赵平安,无端觉得浑身冷飕飕的。不知赵平安瞪着马哥的背影想什么,总之眼神看起有些吓人。
半个时辰不到,四福晋训话下人的事已经传遍阿哥所。
扶摇一回房就吩咐春溪去膳房点一锅十七人份的姜汤,膳房小太监江岸提汤来时,趁着分汤的功夫,手肘不着痕迹戳了下赵平安,“你小子,真成啦?”
赵平安依然让付贵扶着,端了汤笑意盈盈,“托你的福,没有你和牛爷爷,哪有我今日?”
“算你小子识相。不过你也是舍得,那么好的珠子说送就送,好在结果不赖,牛爷爷叫我顺道来恭喜你。等会去膳房提蜜汁肘子去,上回你不是说福晋还喜欢吃这个么?”江岸压低声,“特地使唤人现做的。”
牛爷爷是膳房专管采买的老太监,赵平安瞬间明白这是膳房孝敬福晋的。
“我这里腾不开手,一会福晋有别的吩咐呢,晚些时候我叫人去提。”
“别。”江岸忙道,“肘子凉了就不好吃了,我一会亲自给你送过来。”
赵平安微微笑:“那就麻烦你了。”
“无妨,应该的,应该的。”江岸也对赵平安回以谦和的笑,心中却腹诽:好你个赵平安,这就跟你爷爷拿架子了!
申时,四阿哥从上书房回来,两个小太监伺候四阿哥更衣,苏培盛等在屏风前,沏了盏茶。沏茶的功夫,小徒弟张尧附耳与苏培盛说了几句。
苏培盛听罢,奇怪地看了眼张尧,张尧十分真诚地回应他师父的目光:“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