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新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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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郁金从漫长的噩梦中醒来时，发觉自己身边竟空无一人。
身下是干燥洁净的素色衾裯。环顾四周，几根粗糙而结实的木柱撑起厚茅草堆叠而成的屋顶。不远处，一张手工痕迹明显的方桌占据了屋内的中心位置，桌上摆放着几只粗瓷碗碟和一把茶壶，也许里头装着冷掉的茶水。
柔和而斑驳的阳光被窗棂划分为数道光柱，三千微尘飞舞其中，为这一方简陋却不失整洁的小天地增添了几分温暖与生机。
空气中，淡淡的干草和泥土气息恰到好处地融为一体，伴随着一丝微乎其微的药材苦味——
等等，药材苦味？
难道自己并未成功逃离？
温郁金头痛欲裂，脑海中走马灯似的一幕幕不断闪回一月前的记忆——
她本出生于簪缨世族，生活和乐无忧。
岂料一月前，家中多位族人突发怪病：四肢疼痛发紫，继而冰冷发黑，皮肤皱缩干瘪。严重者竟肢体断裂，形同人彘，骇人无比。
另一些染病之人则运气好些，只是也好不到哪里去：手脚麻木，周身抽搐，言语不清，呼吸困难，体肤发凉。好几位年富力强的族叔一开始只是卧病在床，后来竟不能起身，睡梦中便撒手人寰了。
京中上下皆震惊恐慌于温家的恶疾，左邻右舍心照不宣地绕道经行，毗邻门户皆紧闭。
一时间，往日高门士族云集、宝马香车如流水般往来的乌衣巷，竟呈现一丝灰败之色。
圣上当即下旨封锁温家不得出入，并着人于乌衣巷各处焚烧艾草、熏煮白醋以消毒杀菌。
刺鼻呛人的艾焦醋酸味在此逗留了足足七日。众人打开温家大门一瞧，见着了里头的惨状，竟无人敢踏入一步。
最后还是圣上派人收拾了残局——
先头殁了的，妥善收殓了葬入祖坟；尚在苦苦挣扎的，早先已请了医师来看过。既医不好，也不忍再看他们痛苦，便由锟铻卫一人一刀抹了脖子，送了他们最后一程。
温郁金便是在这一过程中伺机逃脱的。
夜幕低垂，乌云遮月，残风低啸，街巷空阔。
四面青墙，灯火阑珊，却再没有一盏是为她而留的。
温郁金也曾想过投奔与温氏交好的世族。可恶疾当前，人人惟恐避之不急，又怎么会愿意收留她呢？
还是不要送上门去自讨苦吃了。
说来也怪，家中上上下下几百口人，竟只有她不曾染上怪病。这一月以来她不敢放声哭叫，好不容易逃出，从疾疠和剑刃下捡回一条命，却仿佛忘记了怎么哭泣，只是如行尸走肉一般，只知依照本能，麻木地拖着两条腿，向前、再向前。
天地之大，她却不知何处还可容身。
走投无路、力竭倒下之际，正当她以为自己即将命绝于此，似乎有一双布鞋出现在视野中……
再睁开眼，便身处这座茅屋了。
吱呀——
门扉突然开了，温郁金耳后紧绷，下意识转头去看。
只见一素衫女子肩背竹篓，裙角脏污，手拎药锄一柄，还沾着潮湿的泥土。她发间落了几片草叶，额角也泌着细密汗珠，形容稍显狼狈，却眉宇舒展，眼珠浓黑，明亮有神。间或一轮，便瞧见了榻上业已起身、怔怔望着自己的少女。
她见温郁金已醒，细细的挑眉一扬，也并不十分惊讶，口中自言自语似的喃喃道：“第四日巳时，果真一分不多、一刻不少。”
“您是……”温郁金试探道。
“我名祝余，是一名医者。三日前见你倒在路边，人事不省，本不愿多管闲事，但还是于心不忍，便把你捡回来了。你并无大碍，只是多日不曾进食，气虚体弱，修养些时日便能大好了。”
她三言两语交代完来龙去脉，手下动作麻利，已将采摘来的药草清洗干净、上火熬煮。
“多谢祝娘子相救，只是……”只是温郁金现下并无甚可报答。
她匆匆出逃，一切从简，身无分文，头上连支银簪也无，惟恐引人注目，被抓回去一剑毙命。
岂料这番未尽之言，倒平白惹得祝余误解，“你若不愿留下，喝完这碗药就走吧，也省得我这药庐多出一张嘴吃饭。”
温家一事，必有蹊跷。既然天不亡她，那么只要她在这世上多活一日，就一日不会放弃为家人洗清冤屈、报仇雪恨。
过了十五年养尊处优的世家小姐生活，温郁金十分清楚自己身无长处，若离了这药庐，还不知会落得何等下场。
她虽听不出祝余话里话外赶人之意不甚明显，却也知晓此刻应该抓紧这根救命稻草，便再顾不得许多，立刻下床，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
天地君亲师，这一跪便是要拜这医女为师。
温郁金头一次双膝抢地，没把握好力道，想不到竟这般疼痛。她强忍生理性泪水，一字一句道：“天地之大，我无处可去，求您收我为徒。今后我愿跟从您，一心一意学习医术，济世救人。”
说罢，五体投地，深深下拜。
祝余给她整一激灵，故作高傲的架子不摆了，小火慢煎的药炉也撒手不管了，扇子一扔就赶忙过来搀扶人，“哎哟你这……快起来快起来！先说好，我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收的。瞧你这双半分薄茧也无的手，便知定是个千金小姐，若不堪其苦、半途而废，我的心力岂不都白费啦？”
“有什么要求，您请说。”温郁金坚持不起，一定要等她松口，“我不敢保证尽善尽美，只是一定会尽力，让您看到我的决心。”
祝余见她拜师之意已决，也只好道：“既如此，那么我问你，你可曾杀过人？”
温郁金脸一白，“自是没有……师母可是有仇家需要徒儿解决？若放在以前，倒也不是难事，只是如今——”
“打住打住！”祝余见她越跑越偏，急忙喝止，“你家究竟是干什么的，竟连杀人越货也能说得如切瓜砍菜一般轻松？我意非如此，你且看看此书。”
说罢，从青囊中翻出一本医书递给她。
温郁金知她误会，也不好辩解，只得默默接过书。
低头一瞧，泛起毛边的书封险险悬在书脊边缘，依稀可辨认出上头模糊的四个大字——
《黄帝内经》。
“人有五脏六腑、十二正经及奇经八脉，其它生灵自然也不例外，只是略有不同罢了。你若是能照葫芦画瓢，绘出一幅禽鸟的经脉图，我便收你为徒。”
温郁金略带迟疑道：“可我如何得知禽鸟的经脉所在？这书上画的都是人，并无飞禽走兽。”
“问到点子上了。”祝余一拊掌，回身挑挑拣拣，又从青囊中翻出一物给她，“拿着。”
此物小巧玲珑，约莫一掌长，以牛皮鞘包裹。温郁金抽出一观，竟是一把形似柳叶的细长钢刀，刃尖轻薄锋利，无需特地对光察看，自有一道凛冽寒芒游走其上。
“这是我托人特地以百炼钢锻造的，吹毛利刃。你若是能用它剖开禽鸟的肚腹，摸清所有脏器的具体位置，画一幅图不过是手到擒来。”
祝余一面说，一面留心观察她神态。只是也不知她究竟是否成心不加掩饰，探寻意味十足的目光太过赤裸，叫人怎么也无法忽视。
温郁金被瞧得脸热，硬着头皮打开这本不知被翻阅过多少次的《黄帝内经》。
柔软泛黄的书页被一张张翻过，摄生、阴阳、脏腑、脉法……五花八门叫不出名字的经脉穴位图在眼前闪过，看得人头大。
可她现在别无选择——受笃学之苦，还是吃讨生活的苦，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回来，更拎得清清楚楚。温郁金略一思索便一口应下，从祝余手中接过了更多砖头似的医药典籍。
祝余给了她七日宽限，并在茅屋外特地为她加盖了一间竹舍。温郁金心中感激，愈发争分夺秒地记诵穴位。
奈何人乃宇宙之精华、万物之灵长，手、足各有三阴三阳，仅穴位数量最少的手少阴心经，便有极泉、青灵、少海、灵道等九穴；更不消说数量最多的足太阳膀胱经，竟足足多达六十七穴，其中就有睛明、攒竹、大杼、风门等对人体十分重要且常用的穴位，真真看得人眼花缭乱。
好在此时她尚无须囫囵吞枣全部记下，只需找出其分布的相通之处，依此粗粗绘制出轻禽经脉的大致位置，再捉只鸟儿来解剖，加以校正即可。
可问题就出在这解剖上。
草木榛榛，鹿豕狉狉，皆是天地造物。温郁金以往虽也吃过鸡鹜鱼豕，可摆到面前已是油光锃亮、喷香扑鼻的了，至于如何宰杀、去毛、烫煮等等，一概不归她管。叫她亲手去杀一条生命，终归还是大有不同的。
温郁金不知道自己究竟下不下得去手——
其一是旧日家中养来逗趣儿的鸟雀不少，她也曾逗弄玩耍过几回。一想到这么玲珑可人的小生灵将会死于她手下，负疚隐恻之心便油然顿生。
其二则是宰杀活禽，必免不了血战一番。光是想想那血肉模糊的场面都觉得不适，更别提亲自动手去做。听闻有些人见血就晕，只盼自己千万莫要如此，否则一旦晕倒，就什么事也做不成了。
眨眼功夫，三日已过。
这日惠风和畅，碧空如洗。温郁金左手翻书，右手执一支羊毫，正埋首案前写写画画，忽闻“嗞嗞”一声，有什么东西扑棱棱落在了窗前。
笔尖一顿，她抬头望去，竟是一只极漂亮的小鸟——头额呈浅灰白色，后颈围着洒蓝领环，翅上覆羽蓝色，尾深蓝色，小嘴尖尖。它两只黝黑的小爪子向前蹦跳了几步，歪着头，一对小黑豆豆眼正好奇地打量着她。
几乎是立刻，温郁金想起令她牵肠挂肚的解剖一事，鬼使神差撂下笔，缓缓向这只小鸟伸出手去……
“啾啾！”
一阵明显高于人类体温的热度从掌下传来，温郁金猛然回神，下意识松开手。小雀儿惊惶地叫了两声，扑腾着翅膀急急飞走了。
不行……她下不去手……
温郁金心有余悸般蜷曲起手指。鸟羽特有的绵绒触感仿佛还留在她的掌心，带着阳光和山风的气息。
光是想象它血淋淋地躺在冰冷的刀刃下，被开膛破肚；而自己还要强忍着不适，手指伸进去摸索，在它尚存余温的体内去翻找它小小的心肝脾脏肺，她就——
“若你心中实在过意不去，那就不要用健康的鸟，用时日无多的老鸟，或是病鸟。”
祝余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将一切尽收眼底，适时出声。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新生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