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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遇他(修) ...

  •   夏蝉已起鸣啼,傅瑶终是以三两银子的价钱谈下几册孤本,倒不是商客好心至是郭夫子允诺让其子入书院,这才谈下。

      夏日荫枝繁茂,荔枝藤萝攀附房梁将屋舍掩去大半。傅瑶昨夜温习也不知是否是太过投入的缘故,一夜过去竟也只歇息了两个时辰。

      眼下眼角有些乌青,傅瑶吸了吸鼻捧紧怀中书籍一路走到书院门外。
      方到门外她便瞧见廊下的青衫。是孟辉,他不知何时迎在书院门外。青衫映青翠,整个人都沾了些辰时的雾般,有股超然脱俗的清冽。

      孟辉显然也看见了傅瑶,如玉少年温和有礼:“傅姑娘。”
      傅瑶迟疑稍许走上前:“孟公子。”

      意料之外的人原以为不会再有交集,再次相见二人打过照面后也就无话再言。

      傅瑶侧身入内,孟辉也十分应景偏过身子将路让开,傅瑶颔首以示感谢,清风一捎带过一城鲜绿也携来墨香拂过。
      傅瑶脚步一顿,旋即加快了些。

      循规蹈矩讲完课傅瑶令他们温习,翻过书页的手指白皙漂亮没有了前世因伤留下的浮肿。待傅瑶抬头舒缓眼眶酸涩,一眼瞧见角落里垂头的幼童。
      他没有在温习,也没有做别的,只是时不时抽噎几下,小小的孩童还不懂怎么藏匿情绪,傅瑶轻易察觉不对。

      她放下书走过去,没有说话,在一旁蹲下。

      男孩哭够了,投手揉眼睛才看见傅瑶。
      “夫……夫子。”

      是有些慌乱的声音。

      傅瑶拍了拍他的背,替他顺了顺气,侧了侧头露出轻浅的笑:“怎么了这是?”
      男孩不语,傅瑶乌黑的眼珠滴溜溜一转。
      “嗯?”
      哪怕很细微的动作傅瑶还是先一步捕捉到了男孩扯起袖子搅动的手,不安的情绪明显,可面上是欲言又止。
      傅瑶垂了垂眼,轻声哄了几句示意其跟自己走。等到了没人的地方傅瑶蹲下身同他平视,取了帕子为他擦泪。

      “好了,现在只有你我二人,你可以尽情哭,哭够了再告诉我缘由可好?”
      在不为人知处相视,进行一场不为其他人知晓的对话。这个过程漫长又似乎短暂,傅瑶静静看着他哭,默默替他擦泪。

      终于,泪尽了,委屈也随之告罄。

      “是爹爹,爹爹病了。我想回去照顾他,可爹爹让我好好读,说若是我跑回去他就打我。”他抽噎几下,“可是,可是他病的好重,好重好重,还要下地。”

      周围一下子变得静了起来。

      傅瑶一时间也沉默。

      上一世她经历太多嫁给江珩之后锦衣玉食养着,她始终忘不了前世最初的境遇。家人两个字对她而言陌生而熟悉,江府下人曾不止一次用身世府邸奚落她。
      她也会难过,但更多是茫然。她离家太早,哪怕有儿时记忆也在两世沧桑里模糊阑珊。

      一时间,傅瑶分不清他眼底婆娑为何。只是指腹擦过那滚烫热泪,下意识想要逃离。炽热火烧,仿佛也烧在她心底。

      风吹飞白柳絮,傅瑶瘦削的肩膀耸了耸,扯出一抹好看的弧度。
      傅瑶擦了擦他的脸,小心的替他去掉污渍,“这样啊。”

      “那你想回去看吗?”傅瑶轻声询问。

      眼看男孩点头,傅瑶侧了侧头,笑了笑故意将话往大了说:“倒也不是不可以。不过眼下是在书院,你若是不好好念若是将爹爹气着了可不是加重他的病情?”

      男孩摇了摇头但说不出反驳的话。

      傅瑶也跟紧软了声色,将其中利害诉说,终于将人哄好,她拍了拍男孩的背。
      “日子还长总会好起来的,”顿了顿,她试探性询问,“你父亲的病可请了郎中?”

      “请了。”
      傅瑶抬了抬眼,终是没有戳破。
      “你先回去温习,待明日下学夫子陪你一道去看看可好?”

      哄好了人傅瑶松了口气正要回去,余光无意一瞥。

      春深叶浓里青衫半跪其间被枝叶隐去大半,背影挺得笔直像不折的竹。

      孟辉?

      再细看又见郭夫子的棋盘。

      傅瑶无意打搅郭夫子雅兴自也无意深究旁他,转身回了学堂。

      悠悠日头未盛,一抹游离的胭脂色醉了半边天,下学的孩童或跑或走,或快或慢出了书院。
      只有一人,小小的孩童,身影被余晖撕出小小的残影。

      年岁不大的孩童垂头搅弄半旧不新的书袋。

      灼灼光影间一切都在焕发新的生机。

      傅瑶从书院出来行止一半蓦地想起书册遗忘在学堂内。那是明日讲课时要用的,一面念着和学生的约定,一面想着回去取书。
      傅瑶摇了摇头,小跑到门口一眼便可见小人。

      她跑的过快一路过来蹲下时还有些气喘:“久等了。”
      小人摇了摇头,傅瑶笑了。

      笑着笑着又有些歉意。

      她从怀里掏出几块酥糖递给他:“夫子一时疏忽落了东西,你且等等夫子可好?”

      孩子没有说话。
      傅瑶有时间的懊恼,眼底是写不尽的悔。

      恼她疏忽,悔的是叫人一等再等。

      孩童最终还是点了头,傅瑶长舒一口气,又是一路小跑回去取书。再归来时却在转角处碰上了孟辉。

      而他身前几步之外则有另一女郎。约莫二十三四的年岁,地道的江南女子衣裳,青丝挽起作妇人装扮。

      狭路相逢,两道视线同时向她探来。油然而生的尴尬裹挟,只想尽快逃离这是非之地。

      她前不久刚对孟辉说了无意。今日转头就撞见他同另一女子相与。虽是心无波澜总归是撞破了两人相处,说不尴尬是假。

      总有种做贼心虚撞破他人好事又被双方发觉的无力与窘迫。

      冷风吹不尽面上腾起的热,正当傅瑶庆幸可以顺利离去时,没由来郭夫子先唤了她。

      隔着一堵矮墙,不见故人身影。这才发觉此处是郭夫子闲暇时会来小憩的一角。

      因这一声,那女郎也开始细细打量傅瑶。落在她身上的视线探究而不明。

      傅瑶心思敏感加之上一世江珩和江府的态度唱让她精神紧绷不敢松懈,故而在感知情绪方面比寻常人更敏锐。

      这女郎…看她的眼神有轻蔑也有探究。

      这种眼神也曾有一人也是这般含着悲悯由上而下的轻蔑与探究。
      傅瑶心弦一紧,下一瞬便听那女郎开口。

      “傅姑娘…莫不就是书院新收的夫子?”

      “是。”

      傅瑶自以为中规中矩不会出错,心里挂念还在等她的学生,匆匆便要离去。

      女郎挪了步脚先一步拦了路。

      在傅瑶狐疑不解的眸光里笑得漫不经心。

      “傅姑娘倒是和善。只是不知占了他人的位置滋味如何?”

      哪怕那姑娘面上不显但讽刺的询问还是藏匿不住,刺耳极了。

      傅瑶回应她的仅仅是一个轻浅的笑,不失体统却又讽刺至极:“滋味如何,姑娘应当是比我更清楚吧?从前郭夫子也曾提过姑娘只可惜…咳,姑娘应当是不愿听的。”

      言外之意,话并非的什么好话。话不言尽保全双方颜面。可这话说一半收一半,内里藏的含义也就多了,瞎想自然也就多了。

      女郎微怔,旋即恼怒:“傅姑娘这般性子只怕是轻易教不好学生。”

      “教不教得好,姑娘又是如何得知?”傅瑶眼眸深邃如星,这点明嘲暗讽与不屑她前世经历的太多,与前世相比也不过是九牛一毛,最不起眼的一种罢了。

      是以此刻她整个人都温柔的不像话,更像是一种平静,波澜不惊的模样是平和更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前的寂静。

      剑拔弩张,一触即燃。

      “罗姑娘,郭夫子适才已经说了,今日不会见你,”孟辉笑言晏晏,眉梢平稳,摆了个请的姿势,恭敬里全是不容置喙:“罗姑娘,请改日再来吧。”

      “孟公子何时也学会绵里藏针了。”女郎冷嗤,唤起名姓来轻车熟路显然同其是旧相识。

      孟辉也不恼:“罗姑娘,夫子刚才说了,喜静。你若是客自然欢迎,只是傅姑娘是书院聘请的夫子,姑娘一来便横眉冷对,只怕是不妥。”

      孟辉笑得无辜,眼底半点波澜也无。青衫依旧处处吐露风骨,油盐不进的模样恰似观戏,任尔东西南北风,十八般武艺齐上阵,我自岿然不动,悠然自得。

      罗姑娘一口银牙紧咬:“呵,这般年轻的姑娘只怕是受不住此地的磋磨。”

      孟辉眼也不抬:“罗姑娘,请回吧。”

      女郎咬牙,只盯了眼二人转身愤愤离去。

      傅瑶大抵也猜出了个所以然,自那女郎开口之际她便知晓郭夫子此前与她说的书院那位从前的女夫子。
      想来便应当是那位罗姑娘,只是对于她适才所言的磋磨傅瑶生了困惑。

      郭夫子愿意留她,她感激不尽,书院愿意用她让她得以谋生她也心生欢喜,视作没齿之恩。

      既如此,又何谈磋磨?

      只是适才那女郎眼底深意,傅瑶窥见一斑,竟觉心头一颤,难以言喻的情绪蔓延,总觉得其是话里有话,却无从深究。

      “傅姑娘?”

      温如玉似风的嗓音柔和,孟辉肩上落了散碎光晕,长睫半垂落了阴影。

      他虽在看傅瑶,但坦荡无畏,让人不觉冒犯。

      傅瑶回神,略含歉意,“多谢孟公子出手解围,方才那姑娘是?”

      心里有了思忖,傅瑶对那女郎身份猜了个大概,还是佯装不知略带迟疑询问。方才她瞧那罗姑娘同孟辉相谈之时的架势。

      二人定然是旧相识。

      残阳落照,婆娑斑影,孟辉身姿大半都掩在阴影里,好半晌,他才摇了摇头。
      “不过是见过几面罢了。”

      他在说谎。

      傅瑶能感受到。

      下意识的躲避,显然他并不想回答傅瑶的问题,傅瑶心有遗憾,转念有觉人之常情。

      是人难免有隐,总有不愿袒露的肺腑之言,哪怕是细枝末节的小事也常需经过多番考量才会宣之于口。

      他不说,她自也不强求。

      傅瑶无意久留,同孟辉道谢感谢其替自己解围之后便匆匆离去。

      那抹离去的倩影在淡金色的暮昏里渐行渐远,嫩柳似的两条丝络穗子轻轻摇动。孟辉垂眼瞧着怀中的竹节,看着那道瘦削风流但笔直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眼前。

      渐行渐远,未曾回头。

      *

      到了书院门口已然不见了小人身影。

      傅瑶紧了紧怀中书籍。

      只怕是她叫人久等了的缘故,心下叹惋,她不曾拜访过男孩家中,虽可询问路人可到底是她失礼在前,再贸然前往也拉不下脸,索性明后两日休沐,刚好可以去看看。

      想通这些,傅瑶不在纠结。

      匆匆夜雨来,梧桐花幽香。钱塘暮夏时节常有雨水,春夏之交早寒晚凉,偏偏正午时候浮浪如瀑,几夜雨过加之梦魇,傅瑶不出所料病倒了。

      莫说讲课更是连行步也是头昏脑胀,傅瑶向书院请了几日假,便要去药铺买药。

      连日来的心神不宁让她的病愈发重了。

      仿若一根绷紧的弦被人肆无忌惮揪来扯去,瘦削的肩膀在沾满露水的早晨里风一吹便颤栗,傅瑶接连咳嗽几声。

      头昏眼花整个人都似柳絮。

      她用力睁大眼,指甲嵌进掌心得了几分清明神志,她挺直背尽可能避开人多处。

      今日不知怎的,道路两旁虽因时辰尚早的缘故人尚且不多,可总有三三两两的人不时朝街道上望去。店里的人伸长脑袋也去望。

      傅瑶看去却只见古道长街一如既往,炊烟薄雾,除了行人什么也没有。望了一眼,傅瑶也就不望了。

      凭着记忆一路走到医馆时,街道上的铺子已经陆续开放,摊开一点点寂静的白,和着油香的烟火流在长街巷尾。

      傅瑶正思忖一会应当带些什么回去,明日要去学生家长探望的事,不曾留意前方。

      喧嚣里思绪仿若刚刚挣脱囚笼回归,脚下一滑带起昨夜积水荡起粘湿裙角,在傅瑶怔愣错愕之余,她背脊倏地一冷,有一道目光若有似无掠过她,最终定格于此。

      “傅…傅姑娘,失礼了。”孟辉在傅瑶稳住身子之后,旋即松手推后几步。

      “欸欸!你小子英雄救美也别失了魂,当心着些别碰倒了我的摊子。”将将支起摊子的摊贩挥挥手仿佛驱赶秽物一般将孟辉推离,可那面上揶揄,全然是将其推向傅瑶。

      孟辉致歉也只敢退后几步不敢与傅瑶挨得太近。

      到底是男未婚女未嫁,虽说江浙一带对于男女之间并无过多干涉,但他读过书知晓离了此地女儿家的名节珍之又珍。

      他总归是要替女儿家着想,再者他与傅瑶萍水相逢连泛泛之交也无,也不愿其为此番出手纠结挂心。

      “划拉——”

      马鞭重重落地发出震人心魂的闷响。

      衙役旋即瞪大眼怒喝:“放肆,钦差大人面前尔等也敢放肆!”

      钦差大人?

      傅瑶眉心一跳,转头去望。

      葳蕤天光已起,薄而淡的天光洒落,那白马之上的郎君浓艳眉眼半垂,在傅瑶呼吸一滞时,她撞进那寒潭似的眸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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