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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1.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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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餐后短暂的闲暇却起了骚动,米奇的大嗓门打破了满院的嗡嗡声。
“什么乌烟瘴气?那可是国粹啊,不行——啸卿兄你一定得陪我!你我现在都是闲人,有的是时间——你可别忘了你现在可是我的看管对象,你不能得罪我!”
吵吵着的米奇站起身,扫过呆滞住的满院军官,冲龙文章这一桌笑道,“还有龙团座,张团长,孟团长,李营长——今儿新年第一天,我咪西咪西做主,来独立团院子陪我——打麻将!”
满院安静,所有人的眼光都停在虞啸卿没表情的脸孔和米奇的大嘴巴上。米奇表面上是暂时做客的同盟友军,但谁都知道他的任务是美方派来监管虞啸卿,等待调查团的。没人敢开罪这个一脸开朗阳光,却无人知其底细,又在当下时局中举足轻重的微妙人物。
但这个提议在虞师的历史中无疑是划时代的。虞啸卿惜时如金,搞得手下军官就算逢年过节,也从没人敢在军营中玩此“浪费时间软化意志”的“老太太”游戏。
“虞师座,你发声话——你要是不陪我,我就按规矩把你关到屋子里,限制你的人身自由,顺便再向上面告告你兄弟们的黑状,让你的虞师四分五裂,再也上不了战场!”
米奇俯身搭住虞啸卿的肩头,一脸严肃地眨眨眼,“你应该知道我咪西咪西的能耐吧。”
“咳,米团长……”回过神的唐基刚想打圆场,虞啸卿却笑了,那简直不应该是虞啸卿的笑容,而更像拷贝的龙文章或唐基的独门绝技。
“你算错人头了,打麻将只需要四个人。”
虞啸卿的话一出口,便清晰传来几声重物从凳子跌落到地上的“碰啪”声。
“嗯哈,哈哈米团长,操场里还放着无名尸败人胃口呢,龙某今天得让他们归位,实在没办法陪你学习国粹了……”龙文章和孟烦了相扶相携从地上爬起来,拍着尘土哼哼哈哈地偷瞄着突然不认识的虞啸卿。
新年的第一天往家拉尸体无疑是一件晦气事,可虞师操场上排队拉(扛)着尸体领钱粮的人众却喜气洋洋,颇有过节的气氛。大抵是这年头尸体早已见惯不惊,白米和光洋倒是真稀奇。
虞啸卿坐在操场的沙袋掩体上,沉默看着龙文章指挥认尸队伍把操场上最后一批无名尸领走。经过最终的妥协,张立宪孟烦了李冰被米奇抓差打麻将去了。
几步之外,两个军需官正在向唐基抱怨着龙文章的招领告示消耗的这笔过于昂贵的抚恤金。
“这家伙一朝得势无法无天,快成虞师的散财童子了!虞师现在虽然有了点家底,可也经不起他这么挥霍啊!这些尸体在山上随便找地方一埋就得了——我看他纯粹是在报复我们以前打压川军团……”
“龙团长啊,可是聪明人,”唐基微眯着眼看着热闹人群,心平气和地安抚着两位焦头烂额的后勤官员,“俗话说‘破财免灾’,钱财乃身外之物,你们知道虞师现在这摊子最需要的是什么吗?——名声!名声从哪里来?可不是靠你我说了算。上面来的人他们听什么?就听禅达人的风评!有了好声名还愁日后没有好装备?”
“可这一来,咱师团级官员的日常补给都吃紧得很了!被这批刁民钻空子,我看这龙参谋不像在买名声,倒像在卖尸体……”
“再叨叨就调你们回国内战场!”虞啸卿突然扬声冲他们一声冷喝。两个官员无奈扭头看他,悻悻闭上了嘴。
“总算清理干净了,逝者有其土,各归其位,大功业一件!”一批批骡马车运送着尸体离开,龙文章向他们这边走过来。
“那对麻子夫妻排了五次队,至少领走二十个‘家属’抚恤金。”虞啸卿对一脸邀功神色的龙文章淡淡冷笑。
“咳,师座,这不他家住山上,有地儿埋吗?”龙文章讪笑,“战乱时代有人安葬,逢年过节能领活人一炷香,对这些死人来说也是幸运事儿吧。”
“呵呵,龙参谋所言甚是,辛苦了,你现在可是我虞师的栋梁!”唐基热情冲他打哈哈,又使劲拍了拍他的肩。
看着一脸慈和的唐基领两个横眉绿眼的军官一摇一摆走开,龙文章在虞啸卿脚边蹲下来,随着虞啸卿的眼光看着慢慢冷清下来的操场,悠悠笑道,“我是虞师的栋梁了么?”
虞啸卿斜了一眼他烂泥般没个形状的姿势,没吭声,把眼光转向了远远的山影。气氛在一瞬间冷场,龙文章垂目看着自己沾满泥垢的军靴,夕阳在那鞋面带出奇异反光,他抬头侧目,挺直脊背正坐的虞啸卿身上也被夕阳镀上一层黄金铠甲。虞啸卿在发呆,那凛凛金甲在一瞬间将两人近在咫尺的身体远远分开。
“朕幼清以廉洁兮,身服义而未沫……主此盛德兮,牵于俗而芜秽……上无所考此盛德兮,长离殃而愁苦……”龙文章突然幽幽低吟起来,成功吸引那双云游天外的冷凛凛眸子转瞪到他脸上之后,便扬起一个嬉皮笑脸,“天色不早了,师座,我们回家吧。”
两人回到冷清清的师部院落,警卫员给两人泡上热茶,虞啸卿吩咐将两份晚餐拿到宿舍。
只剩下两个人的房间莫名被沉寂带出了某种紧张,整洁干净的空间没有残留半分昨夜的春光与雷霆。但虞啸卿一直的沉默莫名让从来不缺话题的龙文章无所适从,只得抓起桌子上的茶壶倒茶。
细微的“哗哗”声似乎加重着紧张空气,坐在椅子上的虞啸卿侧头看着他的动作,终于淡淡道,“你真的能送人的魂魄归家吗?”
“啊?”龙文章挠挠下巴,讷讷笑道,“信则灵。”
“我不信。”虞啸卿干脆利落,但语气中却并无任何愠意。他拄着杖站起身,慢慢走到书架边的一个立柜前,打开了柜门,“你过来。”
这个房间龙文章已经不陌生,大多数物什都亮堂堂摆在明处的虞啸卿,会隐藏起来的东西并不多。龙文章凑了过去。
三层的立柜应该是充当衣柜的功能,中间的一层放着几套整齐的换洗军装,几乎没有便服,下面一层是一些零碎杂物,而几乎第一时间吸引龙文章眼光的是最上层,齐目高的位置摆放着两个一模一样的粗瓷瓦罐。
这只是寻常人家最普通的大瓦罐,没有纹饰,暗褐底色,但摆放的地方却突兀而诡异,那既不合虞啸卿的生活洁癖习惯,甚至完全不合虞啸卿的行为风格。在龙文章的眼光接触到那灰暗光泽的一霎,便清晰感到了一股冷沁沁寒气扑面。
“嘿,哈,师座,你在衣柜里腌咸菜呐……”他的笑话因为一时低哑的嗓音而干巴巴。
“那是慎卿的骨灰。”虞啸卿的声音没有语调,而龙文章也看见了放在骨灰坛边整齐叠好的血迹斑斑的衣物和一些书籍。
虞啸卿的手指拂过那些遗留物,抚上冷冰冰的瓦坛,“原本想打完这场仗,我把他带回家乡——可是今早父亲电话里说,慎卿的妻子要来带走他的骨骸。两年前的阵亡通知书是寄给我父亲的,母亲和慎卿的妻儿三月前才知道慎卿的死讯,她不愿意慎卿留在我身边……”
“哦,咳……这一个呢?”龙文章觉得牙根发苦,叹气苦笑。
“那是我的。”虞啸卿眼光凝滞了一秒,转头瞧住发怔的龙文章,“这个给你,我死了,把我带回湖南。”
“哈!”龙文章这一下满嘴都是苦味了。
“我一直把慎卿的死算在对岸小鬼子的头上,我有无数理由告诉自己他死得其所,我知道他一直在这里陪着我,等着我的大胜仗……”虞啸卿低笑一声,似乎有点脱力,靠在了柜门上。
柱杖的手覆上了另一只手,龙文章靠上他的脊背,帮他稳住了身体,“我不会把你放在这个罐子里的,以后我当你的眼线兼傀儡……让我为你治好病。”一如既往的暖和气息吐在他的耳边。
龙文章感到怀中身体的骤然僵硬,从斜后方,他看到那漂亮耳廓突然泛红。虞啸卿的手肘打在了他的胸口上,在他夸张地怪叫倒地中,警卫员和一个炊事兵端进了他们的晚餐。
哎,你又想歪了,师座。我想治疗你这“视死如归”的病,当然,顺便,治一治那“忘记快活”的病。
2009-12-11/16:52
池塘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