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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爱与重生 ...


  •   十月初九的太阳,来得分外缓慢。
      那一夜,许多人都觉得太漫长了。
      李宅的红绸与喜字已经全部撤下,红灯笼也换成了白灯笼。好在李宅财力雄厚,李轻衣耳渲目染,又颇有才干,在家中老人的指导下,一场丧事,也办得井井有条。
      五口棺材,停在大厅。
      李中泽与李夫人俱已妆衾入棺。长青子的只放下了衣冠——被阅微阁带去的人,不论是死是生,永远都回不来了。
      还剩下两具棺木,被抬到新房门口。
      大家神情肃穆而哀戚。
      谁能去打扰这样一对新人的安眠呢?
      李轻衣脸上满是泪痕,楚疏言也眼眶浮肿,他们是那对新人最亲近的人了,这扇虚掩的门由他们打开,最合适不过。
      “支——呀——”
      门开了。
      床上的一对新人,手握着手,安然地躺在床上。
      李轻衣的泪,刹那间就滚落下来。
      她轻轻地弯下腰,抱起她的妹妹,她的轻裳,或者,阿南。
      名字,身份,一切都不再重要了,黄土一杯里,谁记得谁的过往?
      唯有那不死的爱情,是一切的见证。
      阿南的身子很轻,她却没能抱起来——原来,两个新人紧紧握着的手,不想松开。
      楚疏言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抱起莫行南。
      但是手牵着手,怎样放进棺木?
      “放在一起吧!”李轻衣道,“他们……一定也不愿意分开。”
      于是,两人被放进了同一口棺木。
      棺盖缓缓合上,楚疏言忽然抵住棺盖,嘶声道:“拿酒来!”
      “行南,你知道我滴酒不沾,今天送你,我就舍命一回。”他说着,自己抱起酒坛,喝下一大口,不会喝酒的人,立刻被呛得咳嗽起来。
      李轻衣道:“我也陪一杯。这……就算是他们的喜酒吧。管家,把那坛女儿红拿来。”
      那是李中泽的珍藏,五十年的女儿红。酒坛一打开,酒香顿时溢出来,李轻衣喝了一杯,正要倒给众人,楚疏言道:“李姑娘,这坛酒,送给行南吧。”
      众人一怔,不少酒虫见了这样的好酒,喉咙都开始痒了,眼见到口的美酒飞掉,失望极了。然而说要送给莫行南,谁还有话说呢?还有谁比莫行南更有资格喝这样的酒?
      楚疏言深深吸了口气:“他在地下,有这样的好酒,一定会很开心。”
      棺盖缓缓合上。
      行南,行南,以后我一定会常常给你送酒。
      你,安心上路吧。
      然而这坛好酒实在命运多舛,棺木被抬起,经过门口的时候,一个人不小心,居然绊到门坎,只闻到一道浓郁酒香,透出棺木,刹时充满整个房间。
      “好酒啊……”
      有人这样说。
      人们忍不住互相搜视一眼,这是奠事,又不是酒楼,怎能在莫大侠灵柩前大谈品酒之经?
      那个声音却不知死活,兀自道:“我一定是做梦,黑漆漆的,谁送这么好的酒来?”
      这一下,连李轻衣的脸色都变了,咳嗽一声。
      这一声咳嗽似乎起到了作用,人群中终于安静了下来,棺木抬到厅上,再由匠人一齐封棺。
      就在棺木落地的那一刻,那声音忽然又响起:“真的是酒呃!谁把酒洒在我身上!”
      这一句话,说得无比响亮,每个人都清清楚楚地听见,这声音,居然来自棺木中!
      诈尸!!
      楚疏言一呆,似是不敢相信,随后,他狂喜了起来,扑上去推落棺盖。于是身穿大红吉服的新郎倌就站了起来,捏着被酒浸湿的衣摆,浓眉皱起,脸有怒容,大声喝道:“是谁?居然打翻了这样一坛酒?!”
      这样一句话,在随后的数十年里,被人们反复引。调侃一个糟蹋酒的家伙,再也没有比“把莫行南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更有意思的话了。
      不过在当时,抬棺材的工人、准备封棺木的匠人、还有李家大大小小的丫环仆人,统统只有一件事情可做,那就是——晕倒。
      那么多人集体晕倒的场面一定很壮观,连盛怒中的莫行南也呆了一呆,问楚疏言:“他们干嘛?中毒了吗?”
      “还说他们!你呢?你不是死亡之眼了吗?”楚疏言又惊又喜,摸摸他的脸捏捏他的肩,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啊,死亡之眼……”莫行南想起来了,那一幕幕……长青子……李中泽……李夫人……尽堂……阅微阁使者……坠向秋水的纤瘦女子……一张张脸,都想起来了!“阿南!阿南!”他回身扑到棺木里,阿南双眼紧闭,鼻息全无,他浑身一震,“她怎么了?!她不是好好的吗?她又没有中毒?!怎么,怎么会——”
      “她后来自己跳进池子里。”李轻衣看着妹妹,刚刚提起的希望又覆灭了,怔怔问,“为什么?为什么都是中了死亡之眼,她,她却醒不过来?”
      “那是时候未到,可千万别盖棺啊——”
      说话的人气喘吁吁,竟然是行色匆匆的百里无忧,他一身华衣,飞掠而来,停在莫行南面前,“快把她抱出来透透气吧!还有啊,你这人实在很小器呢,难道就因为我没有参加你的婚宴,就想不开自杀?自杀就自杀吧,怎么还把阿南姑娘也搭上?”
      莫行南连忙把阿南抱了出来,一面对着他翻了个白眼:“你还说,昨天你跑到哪里去了?”
      “前天晚上你出去追阿南,我也去了,只是……嘿嘿,追着追着看到一位佳人……呃呃呃,哪知道今天一早就听人说莫行南和新婚妻子双双死于死亡之眼,我还真怕你们把棺木封死了,到时候,不死的也真死了!”
      楚疏言喜道:“你知道这毒?”
      “嗯,这是天竺传过来的东西。原名叫做‘给你一双死亡之眼’,只是让人呈一种假死状态,六个时辰后便能复活,听说阿南比你中毒晚一点,醒来自然也要晚一点。”
      正说着,阿南忽然在莫行南的怀里动了动,轻轻呼出一口气,就像清晨从睡眠中醒来一般,似乎还想伸个懒腰,忽然发现自己在莫行南怀里,身边还围着一大圈的人,一愣,紧接着,震惊布上了她的眼睛,问:“行南……是我们活回了来?还是……这些人都跟我们下来了?”
      “乌鸦嘴。”莫行南半带宠溺半不客气地骂了一句,脸上随即浮现无比灿烂的笑容,“原来是虚惊一场,天哪,真像一场梦。”搞定了心上大惑,他的注意再一次回到原来的事情上,“这酒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活着我时候不给我,等死了才泼在我身上?”
      “唉!”百里无忧一脸不救可药的神情,摇摇头,“谁说是虚惊一场?你们两个,现在只剩下一个月的性命,还有心思找酒喝。”
      阿南一惊:“什么?”
      “这才是死亡之眼的真正含义啊,给你一双经过死亡的眼睛,走向死亡。据说在天竺,会给犯人下这种毒药,使其透彻反省自己的罪行。看得开的,是解脱。看不开的,这一个月,却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阿南喃喃低语,“尽堂首领下药的时候,也是这样说的。”
      莫行南也怔住了:“一个月?”
      难道死而复生,相守的时间,也不过短短一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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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月,可以拿来做什么?
      如果你的生活里忽然空出了一个月的时候,你会准备干嘛?
      学你一直想吹的笛子,或是一种艳羡了好久的舞蹈。
      去远方去看望一位朋友——你一直答应要去,却一直没有去成。
      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修身养性。
      就那么好吃懒做过一个月。
      ……
      答案有无数种。然而,倘若这是你人生当中的最后一个月,你又会怎么做呢?
      爽直洒脱如莫行南,聪明玲珑如阿南,都有些迷惘。
      秋天的暖阳洒在他们身上,风柔柔地吹过,带来满园花草的香气,几只淡黄的蝴蝶在身边飞舞,几乎可以听见它们振翅的声响。
      生命,是如此的美好。
      尤其,当你经历过一次死亡之后,更能体会出一花一叶中的美丽。
      “如果死了,就再也看不见这样蓝的天,晒不到这样舒服的太阳,也看不到这样美丽的蝴蝶了……”阿南坐在石凳上,双手托住脸,脸上有不舍,也有惆怅,微微叹息,“行南,死过了一次,我反而更怕死了。”
      莫行南默坐,忽然道:“过来。”
      “什么?”
      “坐到我身上来。”
      阿南脸上一红:“什么呀,大白天,到处都有人……”
      “阿南,难道你还没有想开吗?”莫行南的眼神澄时透彻,“我们只剩下一个月了,一个月之后,世上不再有我,也不再有你,别人怎么看我们,又有什么意义?”
      啊,他居然,比她先想通。
      是啊,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为什么还要管别人怎么想呢?光用来管自己,都已经不够了啊!
      她起身坐到他膝上,他的胸膛宽阔温暖,她把头靠上他肩上,微微舒了口气:“其实能有这一个月已经不错了——简直是我们白白捡来的。”
      他听着,低下头,轻轻地,亲了亲她的脸。
      “嗡”地一声,她整个人晕了晕,整张脸埋进他的衣服里。
      莫行南拍拍她的头,“喂,都老夫老妻了,害什么臊?”
      “谁老夫老妻了?我才十七岁哎,”她不满地反驳,“还有,你刚才叫我什么?”
      “好好好,阿南,阿南。”他投降,“行了吧?”
      她这才点点头,靠回他身上。
      莫行南忽然一皱眉,“不对,我应该叫你娘子才对。”
      “那我不是要叫你相公?”她微笑着配合,“相公,相公……”
      相公,娘子。
      老公,老婆。
      多么平凡的称呼,这世上,有无数人听着这样的称呼,从青年到白发苍苍,再到死。
      然而他们没有机会了。
      无论怎样相亲相爱,都不会有白头偕老的一天。
      阿南的眼中,止不住有了泪意:“行南,你当初根本就不应该去苗疆……莫行南,莫行南,那句‘九死难逃一生’,真的没有说错啊……”
      “算我倒霉吧!”莫行南拍拍她的脸,“好了,别哭丧着脸。我们得想想,这一个月要做点什么才好。”
      他用袖子擦去她的泪珠,看着面前这张脸,胸中那剑气般的伤口,忽然又疼了起来。
      阿南,阿南,你才十七岁,怎么可以,就去死?
      他的眸子变深,里面那深深的怜惜,阿南只看了一眼,泪水便又掉了下来,“行南,这个世上,只有你会这样看我。当初在鱼蓝山,你说不要绿离披,要带我走的时候,就是这样看我的。我当时就想,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啊,怎么肯为了别人伤害自己啊!”她说着,盈泪一笑,“哪知道,你为了我,甚至肯连命也不要。活不活这一个月,对我来说并没什么差别。就当我在昨天死了,心里一样高兴得很。但是你……你这么好的人,不该这么早死。”
      莫行南抓了抓头,纳闷:“怎么?难道我当时就喜欢上你了吗?”
      他故意做出这付神情,不跟她再提“死”字,阿南怎么会不知道?抹了抹泪,跟着一笑:“是啊,可是你偏偏嘴硬得要命,而且又笨得要死,一路上只惦记着要娶我姐姐……哎,你说,你是怎么认识我姐姐的?”
      她倒翻起了旧账。
      莫行南却已经变得聪明了,牢记郑镖师“切不可在一个女人面前提另一个女人”的情场真言,抬头望天,“哎呀,你看今天天气真是好啊,不如我们出门逛逛吧——啊,我带你去扬风寨好了,算起来,那也算我的窝。”
      阿南凄楚地看着他,仿佛随时就要哭出来。
      莫行南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这付样子。只好咳嗽一声,“呃,我觉得她很适合拿来做老婆嘛,那会儿又顺路,就跑来看了看她咯。”
      “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见个面,聊了个天。”
      “就只是见了个面,聊了个天,你就去找绿离披?”阿南不可置信地瞪着他,这个男人的冲动,远出她的意料之外。
      “我已经决定娶她做老婆嘛,直接找绿离披就是了,废那么多话干什么?哎,我还没有问你呢,百里无忧那小子最好色了,他没对你怎么样吧?”
      “他没有……不过……”
      “不过?!”原来只是想用这个名字扯开她的注意力,哪知道居然真的有内容,莫行南浓眉早已皱起,“他都做了些什么?!”
      “你想到哪里去了?”阿南白了他一眼,“我是觉得百里无忧这人,有些奇怪。”
      他松了一大口气:“哦?”
      “他身上有一丝很奇特的香气,这香气,和尽堂主人很像。”她说着,一面回忆思索,“当时尽堂主人在林子扣住我的时候,我就闻到这股香味。后来那两个和尚追我的时候,他让我上马车,我又闻到这股味道……”
      “你还别说,那天我就觉得尽堂那家伙的背影很像百里啊!”莫行南道,“可是,百里是娑定城少城主,要什么没有?何必再组个什么尽堂?再说世上相似的人未免太多——啊!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尽堂那家伙,八成是百里失散多年的兄弟,就像你和李轻衣一样!所以两个人才有所相似……”
      莫行南的话还没说完,阿南就笑了出来,眼中泛出点点星光:“除了这一点,你再也猜不到别的了!”
      莫行南看着她,由衷地道:“阿南,你笑起来,真的很好看。”他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贴近自己,低声道,“我们好像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做。”
      阿南茫然:“什么事?”
      “我们已经拜过堂,喝过交杯酒,可是……”他的眼睛含着笑,“还没有洞房……”
      “啊!”阿南的脸,刹那间又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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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她做了他真正的妻子。
      汪洋般的快乐与幸福,让她几乎流下了眼泪,极乐过后的两个人,相拥着睡去了。
      夜半时候,月光透过窗棱洒进来,阿南忽然睁开了眼睛。
      她悄悄地支起身子,低头看着身边的他。
      他合目安睡,像个玩累了的孩子。
      眉毛又浓又长,那双明亮的眼睛也睡着了,看不到里面如太阳般耀眼的光芒。
      他是她的太阳。
      照亮她所有的阴暗。
      他也是许多人的太阳,人人都仰望他的光芒。
      她悄然地下了床,披上一件外衫,如风一般掠向书房。
      她记得,那天在书房隔壁,听到长青子和她父亲在讨论绿离披。
      书房里放满了书、瓷器、玉瓶,她不放过任一寸地方,细细搜寻,终于在书桌里发现一个暗格,轧轧连声之后,通体墨绿的绿离披,静静地呈现在面前。
      虽然李中泽肯出万金,药王谷的人却一直没有来。这枝绿离披,正安静地等待着它命定的主人。
      她欣喜地取过。
      “阿南……”
      门口忽然响起莫行南的声音,“就算绿离披能解死亡之眼,可是,一株绿离披,只能救一个人。”
      他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半靠着门框,双手环抱,目光如水,望向她。
      如水一般的悲伤。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流露对生命的悲伤,亦是,对她与他的。
      他是那么大开大阖的一个人啊,闯荡江湖,鬼门关前不知走了几遭。他是天生的游侠,从来没有看重过自己的性命,为朋友死,那是义烈,为家国死,那是忠烈,然而唯有为她死,觉得幸福。
      多么奇妙的感觉,二十二年的生命里中,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她这样,唤醒他的欢喜、恼怒、怜惜甚至怨恨。在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心意之前,整颗心就已经为她痛,整个人就已经为她燃烧,甚至,在死亡之眼面前,他几乎连一刻的思索也没有,就直直地,跳了下去!
      就那么一起跌入死亡吧!反正,他们的血脉都已经纠缠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
      “别傻了。”他缓缓地走到她面前,“我是不会用它的。”
      她笑了,双眼在最深重的夜色里闪耀着明月般的光辉,“你才傻呢。我打算把它送人。”
      看到她偷偷起床,他就猜到她是为这绿离披而来,却没猜她居然准备送人。
      “送谁?”
      “央落雪。”
      “药王谷大弟子?号称当世第一神医的英落雪?”莫行南不解,“你认识他?”
      “这东西放在我们身上,跟野草有什么分别呢?到了神医手里,才真正是活死人肉白骨的圣药。我们辛苦一场,差点把命搭上才弄来的东西,总不能就这样白白浪费了吧?”说着,她又一笑,“我从前做了不少错事,这一回,就当积点德吧!希望,下辈子可以过得平安一点。”
      下辈子……多么虚无缥缈的期望,然而当这一世已经走到尽头,除了来生,还有什么可以期许?
      于是,这一个月要做的事情,定下来了。
      那就是,送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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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天之后,药王谷五里外的一家集镇上,迎来了一对年轻的夫妇。
      男的英勇洒脱,扛着三五只大包袱,女的娇煞纤瘦,一路上紧紧抱着丈夫的胳膊,时不时惊呼一声,跑开来,不一时,手里多了一只葱绿绣花的荷包,笑吟吟地跑回来:“好不好看?”
      “嗯。”莫行南点点头,“多少钱?”
      “一两银子。”
      莫行南钱递给她,看她欢快地跑向小摊。
      旁边一个妇人拧了丈夫胳膊一下:“瞧瞧人家,对娘子多好!哪像你这个死鬼,扯一块料子都要念叨三天!”
      “那是人家有钱!没看都买了几包袱东西!”
      “别吵了。”莫行南道,“你们两个运气已经很好,可以陪伴对方几十年,为什么还要为这些小事争吵?钱赚来就是花的,看到她开心,难道你不高兴吗?既然高兴,花点钱又有什么关系?”
      “跟谁不是几十年?”男子悻悻地看着他,“钱赚来就是花的,说得倒容易,钱是那么好赚的吗?”
      可惜他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莫行南——传出去也没人相信吧?向来习惯以拳脚讲道理的莫行南,今天居然极有耐性地劝起架来了。
      听他这样说,唯有长叹一声:“你这么想,等到你们不得不分开的时候,后悔就晚了。”
      “跟他们说什么?”阿南付完了钱,把他拉开,“他们还有那么长的日子,能吵架也是福气啊!”说着,似乎觉得这句话太过辛酸,又笑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对不对?”
      “我只是觉得他们那样吵架很浪费啊,如果拿来聊聊天,不是很好吗?”
      “我们从前不是也吵过架吗?现在回想起来,也蛮有意思的啊!”
      时间真是十分神奇的东西,站在此处回头看,那前愤怒而悲伤的,颜色已经变得淡了,淡成微漠的一块,看着甚至可以微微一笑;而那些快乐欢喜的,回想起来,眼中却忍不住有了泪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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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看已是正午,两人找了家酒楼吃饭。莫行南照例无酒不欢,不过现在,他不再直接端着酒坛喝,而是用碗。
      因为有时候阿南也会凑上来喝两口。
      店里的其他客人见他两人如此恩爱,都十分羡慕。
      莫行南的看着脸都埋进碗里的她,神色之间,忍不住染上一丝凄然,问道:“阿南,你后你喝酒的时候,会不会想起我?”
      “不会。”她毫不犹豫地答,看他的脸色白了白,才笑道,“活着的时候,你在我身边,死了的时候,你也会在我身边,既然不会分开,又有什么好想的?”
      莫行南听了,一笑,又问:“如果我们都能活着,你有什么心愿?”
      “你问我的心愿?”阿南笑眯眯,“我可没有那么贪心啊,我希望可以生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子,一个女孩子,我们一家四口闲下来吃一碗软软的、甜甜的、糯糯的圆子。或者,你教他们武功,我教他们轻功,多有意思!”
      说完,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呵,瞧我在说什么呢!”
      这样的寻常的幸福,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很大的贪心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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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两人的轻功,五里路不过盏茶功夫,就到了这武林四大圣地之一。
      药王谷就在面前。
      看上去,不过是个平常的山谷,隐约看得见几角飞檐,然而到了这个时节,谷中仍然奇花烂漫,香气扑鼻,一路走进去,空气中浮动着花香与清苦的药香,混成一种无以言喻的特殊味道,超尘脱俗。
      一个少年迎上来:“请问两位问什么病,要找哪位大夫?”
      活脱脱便是医馆的模样。
      “在下莫行南,这是贱内,有样东西,想亲手交给央神医。”
      少年答应一声,将二人引入谷内。谷内房屋俱以青竹建成,看上去十分别致,三人在一间竹屋前停下,少年恭声道:“大师兄,莫行南莫少侠夫妇给您送东西来了。”
      药王去世之后,药王俗的门户便一直由央落雪执掌,虽说是师兄,门下师弟却如同师尊一样敬重。
      竹屋内久久无人出声,莫行南等得都快不耐烦了,一个声音才悠悠道:“莫少侠吗?你我素不相识,没有必要送我东西吧。”
      阿南偷偷在莫行南耳边道:“这个人的脾气好怪啊,别人送东西也不要。”说完,她抬高了声音,“央神医对绿离披也没有兴趣吗?”
      门静了一静,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白衣蓝袍的少年走出来,眸子里有惊疑不定的光芒:“绿离披?”
      他生得极为清秀,肤色白晰纯净犹如少女,可是一头长发,居然是雪白的。
      比八十岁老人的还要白。
      莫行南将怀里的墨绿花草交给他。
      他迫不及待地拿在手里,反复地看了看,惊疑变作惊喜,“绿离披,真的是绿离披!”他的指尖轻轻颤抖,似是十分激动。
      哪个医者看到这样的神药不会惊喜呢?
      莫行南和阿南立刻成为药王谷的上宾。晚上,性情淡漠骄傲如央落雪还安排了一桌小小的席面,为两人洗尘。
      酒过三巡,他道:“莫少侠,莫夫人,请伸出手来。”
      两人都一愣,互相看了一眼,依言伸出手。
      央落雪双手轻出,一左一右地搭在两人的脉上,眼睛微微闭上,片刻,抬起头来:“两位身中剧毒,为什么还要把绿离披送给我?”
      莫行南微微一笑:“这自然是有原因的,只是神医不必知道。”
      央落雪微微叹息:“死亡之眼啊,难道,两位都看透这尘世了吗?”
      两人没有说话,两只手,轻轻在桌子底下互握。
      当两手相握,时间,已经没有了意义。
      央落雪亦不再提,入夜,安排两人入住,莫行南脱了衣服正准备上床,忽然发现阿南准备出门的模样,“咦,还不睡?”
      “你先睡吧。”阿南说着站起来,抱了抱他,轻轻在他耳边道,“我要去找越大夫。”
      越大夫是药王谷里唯一一位女大夫。
      “做什么?”
      “哎呀,你问这么多干嘛?”阿南娇嗔地一捶他的肩,“这是女人家的事啦!——你不许跑开哦,我回来一个人不敢睡。”
      莫行南点点头:“早点回来。”
      阿南果然听话,片刻就回来了,莫行南掀开被子让她躺进来,她一溜钻进他温暖的怀里,藤萝般的清冽香气充盈在他的鼻尖,他握住她有些冰凉的手,问:“找越大夫什么事?你哪里不舒服?”
      “没什么。”她的脸紧紧地贴着他的心脏,听到那有力的跳动,忽然道,“行南,如果没有我,你就会娶我姐姐吧?”
      “天哪,你又问这个。”
      “说嘛,你说嘛。”
      “咳咳咳……”莫行南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十岁,脸都皱了起来,“那我问你,如果没有我,你心目中想嫁的是哪种人?”
      “唉,我还没有想过要嫁哪种人,就已经遇上了你。”她半是叹息,半是玩笑,忽然深深地吻他,“行南,你会记得我吧?不会忘记我吧?”
      “这又是什么傻话?”莫行南毫不客气地给了她一颗爆栗,“快睡你的觉!”
      阿南摸摸头,又叹了口气,再睡去了。
      莫行南听着她的呼吸悠长均匀,还是不太放心,伸手点了她的睡穴。
      然后,起身。
      穿过一道曲桥,穿过布满药香的空气,敲响了央落雪的房门。
      “进来吧。”
      央落雪坐在桌后,纸笔铺在面前,却一字未下,似是在思索药方。
      “央神医……”
      说完这三个字,莫行南忽然不知道怎样开口,千言万语,千愁万绪,纠集在一起,似乎把他的嗓子都堵住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蓦地,向央落雪跪下了。
      央落雪抬起了头,脸上全无惊异之色,只问:“为什么?”
      “抱歉,那绿离披……请你救救内子。”明明送出去的东西,却要要回来,这对莫行南真是千难万难。
      可是更难的,是看着阿南在十七岁的绮貌华年死去。
      就让他做一回小人吧!骗了她,又骗了央落雪。
      央落雪站了起来,白衣蓝袍,如月边白云一样皎洁清秀,他在莫行南身边停下,道:“我听说莫行南是问武院的身刃状元,洒脱豪爽,最重信义,而且,宁死也不会低头……你这样的人物,居然会跪在我面前,我真的很意外。”
      如果换一个人,在莫行南向他下跪的时候,这样啰啰嗦嗦冷冷淡淡地说半天题外话,莫行南一定要好好给他一点颜色,可是此时此刻,莫行南却只有忍气吐声,因为,眼前这个人,大约是这世上,唯一能救阿南的人了!
      “莫少侠,你请起吧。”央落雪终于愿意进入正题,然而,他说的却是,“对不住了,我已经答应了另一个人,用绿离披帮她救人。”
      热血登时冲上莫行南的头脑,他的脸涨得通红,瞬间又变得刹白:“谁?”
      谁抢用了这救命的绿离披?
      谁占了他和阿南拼死摘来的绿离披?!
      “你的夫人。”央落雪淡淡道,“半个时辰之前,她也和你一样,一进门就向我跪下,求我救你。”
      “阿南?!”莫行南呆住了,瞬间明白过来,原来她根本不是去找越大夫,她是来找央落雪。
      “是啊,还说如果我答应她,她就传我那身惊世骇俗的轻功,如果我不答应,她就传遍江湖,说我强夺绿离披。”说着他微微摇了摇头,“哼哼,居然对我如此软硬兼施。”
      一直哽咽在莫行南胸中的痛楚与悲伤,终于澎湃而出。
      他应该知道的啊,如果真的存了送人的心思,她就不必偷偷去拿绿离披啊!
      送人,不过是她把绿离披带到药王谷的借口罢了。
      “——我这一生中,有无数人我下跪,求我救他,然而你们,却是求我救对方……”央落雪那寂寥的面庞上,忽然有起了一层薄雾,他微微叹息一声,“这样的人,我还从来没有救过。”
      “那么,就救救她吧!”
      “救她?不救你?”
      莫行南仰天大笑一声:“我进问武院学武,夺得身刃状元,闯荡江湖,也薄有名号,几个朋友,个个交心,还娶了一个这样爱我的姑娘做自己的妻子,人生走了这一遭,夫复何憾!”
      央落雪沉吟:“难道,你就不想和她一起白头到老?”
      白头到老?
      这是无数恋人的心愿啊,可是——
      “一枝绿离披,只能救一个人。如果我们中间,只有一个能活……”说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气,“那我选她!”
      央落雪陷入更长久的沉吟,半晌,忽然道:“谁说一枝绿离披只能救一个人?”
      呃?
      莫行南的眼睛顿时睁得如铜铃一般大,这位白发少年神医说什么,他没有听错吧,“难道……难道……”
      “别人或许不能。”白发神医微微一笑,一股傲气便似从足心直冲眉宇,令这看似有些孱弱的少年刹那间焕发出夺人的光芒,“但,我是央落雪。”
      那一刻,莫行南终于知道,为什么这看似平凡无奇的小小山谷,居然可以成为武林人人敬仰的四大圣地之一。
      因为医术对生命的操纵,比武力更有力量!
      亦更值得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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