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再一个神话 0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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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神的“最忠实的执行者”，路西法自己这位唯一的上司，了解得很全面，很具体，很透彻——比所有别的天使，都要更多一些：
他多疑。
“忠诚测试”是他最喜爱的游戏。每一个跟从他的个体——动物、人、或者天使，都要经历一次又一次，突如其来，挑战心理承受极限的考验。最著名的，大概就是亚伯拉罕和他可怜的儿子了吧。路西法至今无法忘记，那左右为难的父亲，把稚嫩的儿子放上祭台时，脸上悲怆又绝望的表情。
他霸道。
“绝对服从”是与他相处的第一定律。他是天地的主宰，是万物的君父，任何对于他的不服从——不管是有心的，还是无意的——最终下场，都惨不忍睹。亚当和夏娃不是被从伊甸园驱逐了吗？所有非“圣教”的国家，不也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吗？
他残酷。
别的不说，单是那场恐怖的湮没天地的洪水 ，就足以成为路西法心头萦绕不去的噩梦：孩子的哭声、成人的哀号、动物们无处奔逃时绝望的悲鸣……作为监督者坐在诺亚方舟上，面对一船鳏寡孤独沉静的哀伤，看着触目所及铺天盖地漫无边际的水、水、水、水、水，路西法那颗据说该“永远充满明媚与欢乐”的心里，第一次充斥了悲凉。
他曾侥幸地自恃是“神最宠爱的天使”，以为这样的待遇，永远不会落在他的头上。
直到所谓的“神子”被带到他面前——毫无征兆——张扬跋扈地要求他下跪行礼，脸上带着新宠的傲慢。
他才醒悟——或者说直面了这令他撕心裂肺的事实：想要获得这样一位多疑、霸道、残酷的大人永恒的宠爱，那时多么渺茫不切实际的事情。
这一次，也是一样。
普尼斯——大陆上国土面积最广阔的国家，也是不隶属圣教的国家中，最大、也最坚定的一个。有漫长而优美的海岸线、地跨两个大陆，以民风彪悍奔放著称。若是能掌握它，将大大提升圣教的力量，对于其他不愿臣服的地区，更是极大的震慑。
为此，神不惜派出大批天使，软硬兼施，近乎威胁的劝说，近乎贿赂的引诱……
不想，这个国家的国民，竟真如传说中一般，都是“自由心灵”的信奉者，他们不向神祈求欢乐，也从不期待神解救痛苦。
“传恩”的天使无不铩羽而归。
神烦躁着，终于暴怒了。
于是，在那么多失败者之后，照例是他——神最倚重的路西法——来收拾同僚工作不利的烂摊子。
在离开天界的时候，神告诉他说，这是他重获信赖的好机会：“去吧，教导普尼斯人应该怎样谦卑，把驯服和忠诚带回来。”
那声音洪亮庄严。
仿佛路西法将要去做的，真的是世界上最正确的一件事。
路西法却知道，那听起来慈爱的语调里，包含着最冷酷的意义：
得不到，就毁掉。
路西法本也决定忠诚地执行。
可是……
从为什么……事情忽然就全变了？
因为看到那战场上的飒爽英姿么？因为没有防备的睡颜么？因为在糟糕的食物面前毫不掩饰的愁眉苦脸么？还是因为……第一眼看到的那双……碧绿色的眼睛呢……
蓦然回首，那已是不知多少年前——人类的时间概念，对于永生的天使来说，实在没有什么恰确的存在意义，一年、十年，乃至一百年，在这位最高天的天使长而言，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经历得越多，便越擅长忽略；记忆越丰满，便越容易遗忘。
所以回过头去，初次和一个“普通人类”的见面，居然能留下那么清晰的印记，连路西法自己都略有些吃惊。
那是一个秋日的下午，罡风厉厉。
远离人间许久的路西法，拨开云团，展开人间专用的那对飞行翅膀——悲剧的是，这双翅膀超过两个世纪没有使用了，缺乏保养，年久失修，落满灰尘，就算是天使长的翅膀，长期遭到这样的冷遇，也难免要对主人闹个别扭显示自己的重要性……
于是，尊贵伟大的天使长大人，在莅临普尼斯上空，正准备调整高度找空地降落时，右边的那支翅膀率先决定抛弃主人，继而左边也表示体力不支。伟大的天国副君，在万米的高空，以超乎寻常的平衡能力，漂亮地翻转了四周——九百六十度——可最终没能找回飞翔的感觉，在“因为长久没有接近人界，不熟练”造成的惊慌和地心引力的双重作用下——
“咚！”
一向从容优雅，也对自己“将从容优雅贯彻到底”自信满满的路西法大人，以他从没有想象过、之后也绝！对！不会向人提起的“脸朝地面屁股向上悬针落地”式，凶猛地扎向地面！
垂直于地面保持一秒！
然后倾斜……腿部下落……摊平在地。
“小心点儿啊！”路西法还没有来得及撑起身，头顶上响起一个关切的声音，听上去，应该是个女孩，“你怎么了？被都铎人用投石机扔出来了？”
路西法缓缓撑起身，抬头……
一直到很久、很久、很久以后，久到路西法已不再是天使，久到换了纪年方式，久到世界地图改变模样，路西法还是记得，随着自己视线移动，缓缓落入视网膜底部的景象。一丝一毫，都无比清晰：
她的腿。
路西法的脸，就砸在她的腿上。作为天使长，路西法的人类身体，自然要比真实的普通人类强健得多；就算脸先着地，也完全无损美貌。
可作为着陆点，集中受力的那条小腿，就没那么幸运：它完全断了。在大体上分成角度各异的三截，不用细看，就知道肯定有无数碎裂的小块，像烤热的香肠般，肿胀而通红的横斜的。
这样大幅度的体积膨胀，竟没有造成周边衣物的任何压力——因为小腿周边，已经没有真正可以称得上是“衣物”，只有几片褴褛的布片，挂在靴子外面。
那只靴子，尽管还勉强保留着“靴子”应有的基本形状，可也早已失去本来的颜色，污浊而邋遢，像一只田野里饿了好几天的老鼠。
“嘿？你没事吧？”靴子的主人又说话了，听上去十分沙哑，大抵是喉炎，或是大声嚷嚷之后长时间没能喝上水，“别怕，你落在自己人的阵地里呢。”
——但是竟然。路西法想。竟然是她先来安抚自己呢。虽然用的是这样的声音。
“来。”那个声音继续说。
——而且竟然！她竟然拖着这样的伤腿！站……站……站起来了！起初有些晃荡，但马上就稳健了。
“有受伤吗？能站起来吗？”声音来源处，伸出一只手，小小的，却皴裂着，像是早春岩缝里顶着寒洌的霜坚强地钻出来的嫩草，带着坚定而果敢的气息，递过来，“别怕，来，这里太靠前，随时会有箭落下来，我叫人带你去野战医院。”
路西法抬起头，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不过是一个发育不良小姑娘，身量矮小，干瘪没有曲线，支愣着宛如树木的脖子上，顶着满头砖红乱发的脑袋。
乱发下的脸糊满灰黑色的污泥，扁平的，眉毛被散乱的额发盖住，塌鼻子上深深浅浅散着雀斑，嘴唇比手开裂得更厉害，已能见到些血色，下巴上横一道新鲜的伤。在天界，见多了“上帝最宠爱的造物”——那些美艳绝伦的天使们——这样一张除了“脏乱”外毫无特色的脸，在路西法的评级系统中，本该甚至够不上“普通”的标准。
可不知为什么，这样一张脸，硬是深深地，用金刚钻刻进岩石一般，刻进路西法的脑海里。
是因为那本应痛楚得拧在一起，却依旧坚定地飞扬着的双眉吗？
是因为那破损得一副“自身难保”的样子，却仍然吐露着关切言语的唇吗？
还是因为……
……那双在纷飞的战火中，兀自清明着，给人带来安心感觉的，灰绿色眼睛呢？
在路西法思考之前，直觉私自为他做了决定。发现安妮腿上居然出现了标明光属性的“神圣护佑”时，路西法一时竟没能反应过来，片刻，才难以置信地望向自己的手……
之后，情势就不受控制，简直急转直下。
他先是自告奋勇地帮安妮治好腿伤——若不是使用天使之力，这样严重的骨伤，必将造成终身残疾——藉此受到赏识，成为安妮的私人医生；又因为充分了解各种动物、植物的成分构成，能用最便宜的搭配，获得最高的营养效能，而成为兼职营养师；加上皮相优良，在社交场合表现得体、游刃有余，常被捉包充场面……
久而久之——路西法自己也没注意，从什么时候起——他成了安妮的贴身侍卫或曰管家，掌管起她的一切私人事务。
“安妮，安妮，”不知什么时候，镜面上又出现了安妮影像，路西法收起光翼，跪在镜子前——他的双眼盛着悲伤，眉间写满了抑郁，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或许根本不会有人相信，他，总是沉着冷静的威廉，他，最高位的天使，会像现在这样，紧张不安，忐忑徘徊，甚至……瑟瑟发抖。
“剩下最后半个月，两星期，你说……我该怎么办？”
是顺从地毁灭这个国家？
还是……忤逆神？
一边，是神的震怒；一边，是普尼斯的绝望——路西法心中的天平剧烈地摇摆着，像是顽皮孩子的跷跷板……
To be，or not to be，It’s always a problem……
“哥哥……我好疼……我好害怕……”
镜子里传来的声音，猛地打断了他的思路。定睛一看，是安妮。她不知被什么梦境魇住，攥紧被子，眼泪四处流窜，被打湿的小脸皱成一团。
这样脆弱不设防的表情，让路西法的心陡然地缩紧——他几乎忍不住要穿过镜子去拥抱那蜷成一团的身体。可手触到镜面，却又收住了。
不透明的玻璃上，轻飘飘地浮动着路西法的影子，华美的光翼经过折射，绕上了不真实的晕，缥缈、柔弱、不踏实。
“我的□□是他创造的，我的精神是他赋予的，就算这天使的力量，也全部源自于他……安妮，我能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再一个神话 0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