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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五十三章 ...

  •   雨下只了三刻,一道虹桥搭在平南院顶端,颜色绚丽。

      八角亭外杂草萋萋,很久没有打理过,里面传来声声虫鸣,叫得玄钰耳朵疼,纪棠却什么也听不见,她一双眼睛正瞧着棋盘,眉头一会儿舒展,一会儿挤在一起,右手握住的白子被摩得愈发油润光滑。

      坐在栏杆上的玄钰,冷眼看着她,手里扯弄着芙蕖,汤匙似花瓣落了半裙。

      带着丝丝凉气的风中,掺杂着一缕若有若无的幽香。

      玄钰站起身,拉起石榴红的裙面,轻抖了两下,红裙翻涌似水中波涛,留在上面的花在空中飘扬着,无几,迤迤然落在石板上。她朝着石桌走去,干净绣鞋踩在粉中透白的花朵上,不带半分怜惜。

      “再不下,天可黑了。”

      听到玄钰奚落,纪棠眉头皱得更深,她棋技不佳,和碧灵下时,十有八输,还有两局是她打哈哈,死乞白赖求来的平局。对此,她早已经习惯,眼下让玄钰言语一激,渴望胜利的火苗登时燃在心中。

      玄钰看纪棠迟迟不落子,扬起手,将手里的花杆远远抛开。苍翠的荒草半掩住它,隐约间,倒觉得草丛了藏着条青蛇,直勾勾注视着小亭里的三人。

      “主上还是放弃了好,想了这么久,莫说破敌,解围的办法都不见得有,早早认降算了。”

      常常板着面孔的碧灵,听到玄钰的话,不禁弯曲起嘴角。

      弧度很小,不留心根本察觉不到,偏偏纪棠看见了,她一面惊讶碧灵这头小呆鹿铁树开口,学会了笑,一面又奇怪不是赢了和他不相上下的瑶欢,只是胜了她而已,也值得他笑?

      随即想到,碧灵笑,是为了和玄钰一起嘲笑自己,念及此处,纪棠不禁气恼起来,她盯着棋盘的目光松懈片刻,抽空瞪了一眼玄钰和一边的执黑子的碧灵。

      碧灵嘴角弧度依旧,垂目看着棋盘上交错的黑白子,纪棠的瞪眼,无异于对牛弹琴。

      玄钰看到了,不在意地耸耸肩,含笑的双目仍凝视着她。

      纪棠渐渐不满于歪头观棋,起身移步,边瞧酸痛的脖子,边缓慢踱到碧灵的位置。

      玄钰嗤嗤而笑,来到纪棠身边,手臂环在她肩头,“主上,这样可看出来了?”

      碧灵微抿唇,抬眸看了眼纪棠,又快速低下头去。

      “这局主上怕是难赢我了。”

      玄钰道:“这话着实谦虚了,在下棋上,主上何时胜过你一局?”手臂环在胸前,她附身看向棋局,若有所思,片刻后,笑着说道:“若不是你让着,三子前她就已经输了,不会等到这个时候。”

      一抹得色划过碧灵眼底,面上他却收住笑,矜持道:“七子前,败局已定。”

      一声脆响,小叶紫檀的棋匣里多了颗玉白棋子。

      纪棠甩甩手,转过身来,“我方才经看出来下在哪里破局了,好啊,你一来,可把思路搅毁了。”说着,就要推搡边上的玄钰。

      玄钰抬手挡开纪棠,语气颇为不屑:“输了棋,顶多只是棋技有待提高,”一连啧了好几声,眼珠子缓慢移动,将纪棠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输了却不认账,可是人品问题了。”

      上官柳说她人品不好,他风评尚可,除傲慢外无可指摘,玄钰也这般说她,纪棠可就不服气了。她眉头扬起,睁圆了眼睛,做出一副惊讶神情,用玄钰看她的眼光回看她。

      “几日不见你,你居然瞧重这些东西了?”她笑了一笑,“实实在在当了会子凡人,自此转了性了?”

      玄钰面色不变,“主上,你又在扯开话题了,你总是这个样子,说不过别人,就好打个岔子,把事情糊弄过去。”

      “你说说,此番是谁在故意不说话?” 纪棠面朝碧灵,一副要他评理的态度。

      碧灵一个子一个子地收捡棋子,既不抬头,也不回话。

      纪棠两步越到他身旁,抬起他下巴,唬了脸道:“说还是不说?”

      “她既然不想我们提,那我们何必多言讨人嫌弃呢?”碧灵偏过脸去,继续之前的动作。

      棋盘上多是白子,他把棋盘拉近了些,手指灵巧地拨下几枚黑子,袖子一扫,白子利落地汇集一处。

      玄钰欢喜得很,拍了拍碧灵肩头,而后便殷勤地将白子揽进棋匣,嘴里依旧不愿放过纪棠,说道:“主上真是很不识趣的一个人,别人越不爱怎样,她偏要怎样。”言罢,瞄了一眼低着头的碧灵,话语慷慨道:“他虽是个没嘴巴的葫芦,道理还是懂的。”

      纪棠看着他们二人,仰天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当初我有个什么事情,你们问,我便说,如今可倒好,我问上两句,便要被安上讨人嫌的名头,”她又叹了一声,悲凉道:“罢,罢,这地方是没法子待了,你二人联合起来欺负我。”

      玄钰正要与她继续说笑,不想她真一个转身,衣袖飘扬间,云雾顿起,不过须臾,那抹粉色身影已消失不见。

      玄钰指着她消失的地方,道:“是看上了谁?走得这样快?”

      碧灵理好玄钰露下的东西,将两个棋匣垒在一处后,才慢悠悠说道:“大概又是去百淬宫。”

      “又?”玄钰坐到方才纪棠的位置上,“找上官柳?”

      碧灵点头。

      玄钰道:“把丰泽殿那位放下了?”

      碧灵道:“你没回来时,他们常常见面。不是主上去找他,就是他来找主上。”

      玄钰沉声道:“狐狸仙不在外面候着了,也是因为上官柳吗?”

      “他们打了一架,狐狸仙败了,从此不见了人影儿。”

      玄钰叹道:“他倒是可惜了。”

      “可惜?”碧灵不解其意,问道:“可惜什么?”

      “比起上官柳,我还是喜欢他。”玄钰顿了顿,“谁比起上官柳来,我都喜欢另一位。”

      碧灵微不可擦嗯了一声,低垂着眸子,看着方方正正的棋格。

      风起,爬在院墙上的藤蔓摆荡着,发出一声声响动,空气里清香更浓。

      是芙蕖开花的季节了。

      玄钰仿佛看到芙蕖团团相连的样子。

      她想不出要和碧灵说些什么,于是先一步把问题丢给他。

      碧灵道:“没有什么好说的。”

      玄钰笑道:“你这个样子,以后可怎么办?好话不会说,日后仙途也难升,难道还想一辈子留在这里吗?”

      碧灵没有抬起头,自然,他的目光也没有落到她身上。

      玄钰不懂那桌子有什么好看的,弯下腰,把眼睛贴过去,又用手在上面摸了摸,还是没有发现门道。

      “这东西有什么稀罕地方?”

      “没什么稀罕地方。”

      一句无关紧要的回话。

      玄钰让他的敷衍气到,他之前从不这样对待过她,这是头一遭,于是她更为不忿,冷冷地笑了一笑。

      “你非要和我作对,是不是?”

      许久,碧灵摇了摇头。

      “那你不说话,是在想些什么?”

      他终于看了她一眼,最后还是没有说什么。

      平淡的目光,恍惚间和往日里一样,玄钰的心却莫名为之震颤。

      一两刻的沉默中,只闻得夏虫鸣叫。

      .

      碧灵猜错了,纪棠要去的不是孔雀王族,而是一个长满蛇蕊雾草的地方。

      纪棠朋友很少,一把手数得过来,瑶欢算得上一个。她和上官淮柔、灵拂不同,既没有个当王的父亲,也没有个当王后的母亲。纪棠没有见过瑶欢父母,也从未听她提起过,她猜测,瑶欢大概和乔芸芸差不多。

      毕竟一个年纪轻、资历浅的神仙,是不可能会有桐林台这样不错的封地。

      瑶欢有,便说明了身后站着人。更何况,她还带着件封印了两界三生境的宝贝。

      “用开天斧换落纱羽衣。”

      上官柳的话在耳边回想,纪棠不由长叹一口气。

      这次不是和玄钰碧灵说笑强装的,而是真有些发愁。

      开天斧在天界利器榜中可排前三。是谁造出它,怎么造出它,它的主人是谁,年代久远,诸如此类的问题无从查证。只这把战斧威力无穷,数不清的神仙鬼怪丧命于它。

      一把斧子样式的法器,却和宝剑一样有个类似鞘的套子,还是整整三个。然后此举并非为了保护开天斧,让它免受损伤,影响战力,而是为了防止它无辜伤人。

      这法器问世以来,大概就带些邪性,后来又沾染无数热血,煞气更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着实是对它最好的评价。

      使用此斧,必要以仙元为祭。献祭的仙元越多,开天斧发挥的威力越大。若是用命来换,区区地仙都可以杀死比他高很多阶的神君。

      天界神仙以正道自居,不屑此道。但,以正道自居者并非行事都很正派,能做到无欲无求、六根清净的神仙还是少数,他们不打别人主意,却怕仇家舍命相搏。

      顺应民意,开天斧几经转手,最终被封在两界三生境。

      上一次封印被解除,是许多年前,天界与魔界战争最焦灼之时。

      那时重霄还不是帝尊,凛夜也不是战神。

      凛夜的战神名号被叫了很多年,因为他父亲是战神,所有,他生下来后,不止先战神,整个天界都以为他会继承衣钵,成为下一代战神。以至于多年之后,很多人已经淡忘,他的名号其实是追封来的。

      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不足以形容那时的惨烈。

      天空黑压压一片,凡间嗜血的秃鹫低空飞翔着,它们眼里射出寒光,掩藏不住兴奋。

      只等地上浑身是血的□□倒下,这些平素他们最不放在眼里的低等生灵,就可以姿态优美地落下来,吃肉饮血,只须一炷香,地上便会多出一具白骨。

      泥土上的尸骸中,有一具是凛夜的。

      很难说,他是死于这场激战,还是死于开天斧。

      倘若战争不那么惨烈,他不会动用开天斧的力量。倘若他晚些开启献祭仪式,哪怕只是秃鹫啃食完一具死尸的时间,也够重霄带领援军到达了。

      只能说造化弄人。

      凛夜献祭后,他的妻子,那个不能说话的哑巴凡人,也死了。

      是死于魔界兵士逃窜时候的屠刀下?或是对丈夫太过执着而殉情?

      无人知晓真正缘由。

      累累白骨,死人身下压着死人,是天界的?还是魔界的?血与肉交融在一处,谁又辨认得出谁是谁?

      尸山血海中,重霄找到了她。

      寻她比海里捞针容易,认出她更轻松些。

      七星铃沾满了血污土垢,被攥在一个女人的股掌里。

      一声戎装的重霄先认出了它,而后确认那是她。

      她的尸身已腐烂大半,手臂到了大腿位置,腿骨则挂在肩胛上,骨头变形而扭曲。眼眶里早不剩什么,深邃空洞地对着西南方。

      怔愣许久,重霄才记起,那是凛夜魂魄最后消散的方向。

      他蹲下身,轻轻掰开女人掌骨,缓而慢地拿回来七星铃。

      兴许被污垢粘连住,铃铛没有发出响声,冰冷的质地,让他手心也跟着生了层凉意。

      从前,他不懂凛夜为何会喜欢一个凡人,现在,他好像明白了一些,又似乎还是什么都不晓得。

      旷野里起了风,黑云压境。

      是不是大战之后都会下场淋漓的雨呢?

      铠甲在暴雨中光亮如新,狂风吹起身后血红瑰丽的披风。

      凛夜死了,凛夜死了。

      重霄想着,不悲,也不痛,轻飘飘的,风贯穿了他的身体。

      他在胸口揉了揉,手被盔甲硌得难受。

      心中,多出一道口子,有一块叫做“凛夜”的地方,确实被生生挖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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