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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折红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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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折红英
金继祖慢慢从书房走出来,顺着长长的甬道走向正院,白灯笼上的奠字如燃在空中的冥火,让他从心里冒出一丝丝凉意来,晚风在耳边轻轻呜咽,引出从未有过的惆怅,这真是种奇怪的感情,好似生已无可恋,死并不让人恐惧。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布鞋踩在光滑的石板上悄然无声,除了风的肆虐,万物好像都沉入死一般的寂静中。
自从知道自己不能生育以来,他第二次有了无能为力的感觉,这个女人,竟然宁死也不肯从他,先是上吊,再是绝食,在他以为她终于顺从的时候,她竟然趁机从甘蓝桥上跳了下去,让他的一番心机统统白费,他也成了金家大院,成了甘蓝城的笑柄。
没人敢当面笑他,他知道。当年他也曾真心喜欢过那个女人,他明媒正娶的美丽妻子,大太太月儿。他们成亲五年她的肚子竟毫无动静。他盼子心切,以为是月儿的问题,偷偷找了两个年轻漂亮,胸大屁股大的丫头睡觉,不知不觉疏远了她。
那个耐不住寂寞的下贱女人,竟背地里和金家长工程大海勾搭上,怀上他的孩子不算,还约好了要一起私奔!
他早就收到风声,在他们私奔那晚布下天罗地网,程大海自然没有活路,月儿从此被他锁进院里,再也不准出门。
准备动手收拾她肚子里的孩子时,他终于满腹疑虑地去了省城看病,医生告诉他,他没有生育能力。
他把孩子留了下来,不过只是留下他一条小命而已。
他仰望着天边那颗孤星,仿佛看到大家目光中的鄙视:“你金继祖不是很厉害吗,怎么,连个女人都收服不了?”
是的,他笃定她会顺从,她是这样娇弱,连看人都是怯怯的,那睫毛如两只受惊的黑翼蝴蝶,扑闪着诱人的光芒,她的腰肢如此柔软,让他那天心旌神摇,几乎就控制不了自己的欲望。这样美妙的女人毕竟不是他的,他老了,已经不会再有女人愿意跟从,如果还是十五年前,他会像驯服三太太一样驯服她,一点也不怕她寻死觅活,女人,不都是一按到床上去就乖乖听话的么!
走进挂着白灯笼的正院,院里空空荡荡,一连死了两个人,这里气氛有些阴森,连看院子的老妈子都不见了。他一步步走进正房,扯亮了灯,径直走到床边坐下,轻轻抚过缎面薄被,那冰冷渗入他的指尖,又从指间发散到他的全身.他仍记得那天他在这里摸过她身体的情景,她身体有种特别的幽香,让他眷恋不已,甚至不舍得放手,如果不是事情太多,他真的会马上享用她。
一切都过去了,这么美好的女人竟也被滔滔甘蓝河带走,连尸首都没有留下,真是可惜。
管家急匆匆走进房间:“老爷,您请节哀,您明天还要去省城,还是先休息吧,您今天要去哪个太太院里?”
金继祖呆楞半晌,不耐烦地说:“哪里都不去,我还是回自己院子睡,六福,这几天辛苦你了,你也去休息吧,我不在的时候还劳你多费心!”
管家笑道:“老爷说的哪里话,为老爷分忧是我分内事,老爷您尽管去,家里就交给我了,您这次去是……”
金继祖叹道:“现在局势越来越紧,我得先把帐结一结,能维持下去的就先撑着,维持不下去的干脆撤了。我这次要去好些日子,你可得跟我把家看紧,别让下面的人乱来!”
等把金继祖送回主院,管家又到前院客厅,两个护院跑得满头是汗回来,报告道:“六福叔,我们已经打听到了,今天程司令和赵军长是救回一个女子,应该就是我们少奶奶!”
管家叹道:“你们知道了就好,千万不要把消息散播出去,你们就当是积点阴德吧,少奶奶在金家活不了!”
两个护院齐声道:“六福叔,我们明白,我们听你的!”有个护院嘿嘿笑道:“六福叔,原来你把所有追的人喊回来就是这么回事啊!”
管家瞪了他们一眼,“什么这么回事,你们不知道不要乱说,小心我拿刀子割了你们的舌头!”那护院嬉笑道:“我知道,六福叔从来都是刀子嘴豆腐心的,我不说就不说。说真的,少奶奶也太可怜了……”
官家朝他头敲了一记:“不许嚼舌根!”两人吐吐舌头,笑哈哈地走了。管家遥遥看着甘蓝河下游的方向,喃喃道:“少奶奶,你可要保重!”
此时,在甘蓝驻军司令官邸,程行云的吼声连屋顶的水晶吊灯都在震颤:“你不是说她没事的吗,她怎么到现在还没醒!”
赵黑熊好整以暇地坐在沙发上,和刘副官两人把杯子碰了碰,笑嘻嘻地对旁边正发抖的军医说:“怕他个鬼,你直接告诉他那女人还在呼呼大睡不就得了!你抖什么抖,有我跟你撑腰,大不了再去跟他打一架!”军医看了程行云一眼,连忙进房间检查病人。
刘副官哈哈大笑,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赵军长,你们今天可让弟兄们开了眼界了, 两个高级将领在地上练习摔跤,幸亏是闹着玩的,要不上头可又要整肃军纪了!”
程行云气呼呼地站到他们面前:“你们这么晚了在我这里喝什么,我这又不是酒馆,你们要喝到别的地方去,我今天没心情陪你们喝!”
这时,军医满脸喜色跑了出来:“司令,她醒了,你快去看看!”程行云三步并作两步走进房间,把头冲出来叫道:“你们给我回去,别耽误我休息!”
赵黑熊和刘副官不约而同笑起来,赵黑熊嘟哝一声:“真是,用得着紧张成这样么,都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程行云没心再管外面三人,心情忐忑地走到床边,把她的手攥在手心,只觉得手中好似一团冰,连半点热气都无。他鼻子一酸,哽咽着:“谢天谢地,你总算醒了!”
叶芙蓉吐出一个混浊的声音,程行云附耳去听,她偏头过去,竟不想与他做任何交流。程行云慢慢跪在床边,把她的手贴在脸上,想为她除去那里的冰寒,良久,才慢慢说道:“你不要再寻死了,要死容易,可活着更是艰难。你知道吗,今天如果不是管家送信来,说你们中午会经过甘蓝桥,我也没办法救下你,如果不是赵军长帮我一把,你现在也早被水冲走了,你看这么多人都不希望你死,你何苦要这样浪费自己的生命呢!”
叶芙蓉仍是没有理他,突然发觉自己原来的衣服已被褪去,换上一件长长的衬衣,心头一慌,下意识把身体蜷曲起来,转身背对着他:“我现在落在你手里,你想怎样都可以,不要再说这些假惺惺的话,反正活着艰难,死还不容易么!”
程行云伸到她后背的手停了下来,踌躇着站了起来,长叹一声:“你安心在这里养身体,不要再寻死了,说到底是我对不起你,以后我会为你安排好的!”说完,他强忍住把她抱在怀里的冲动,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门。
赵黑熊和刘副官正准备相携离开,两人见他垂头丧气地出来,面面相觑,半天说不出话来,赵黑熊嘿嘿笑道:“怎地,有女人在,没办法休息了?”
程行云走到沙发坐下,仰面靠在沙发背上,紧紧闭上眼睛陷入沉思,竟当他们空气一般。 赵黑熊走到他身后,猛地一拍他肩膀:“程司令,到底怎么啦?”
“算了,你们还是送她走吧,”程行云叹了口气,“她恨我,根本不想活下去,我也不能给她安定的生活,留着她反倒害了她!”
“我就没见过像你们这样婆婆妈妈的人!”赵黑熊火冒三丈,噔噔两声冲到房间,叶芙蓉捂着脸,正在嘤嘤哭泣,赵黑熊把她从床上提起来,指着她的鼻子骂,“你他娘的脑子进水了,我们拼了命把你救上来,你谢谢都不会说一声,还跟我寻死觅活,早知道我干脆让你被水冲走算了!”
叶芙蓉看着面前铁塔般的男子,强自镇定心神,凄然道:“我又没要你们救我!”
“啪!”赵黑熊一巴掌打在她脸上,顿时打得她满口血腥味,程行云和刘副官冲了上来,程行云把她抱在怀里,冲赵黑熊喝道:“你为什么打她,有本事跟我打,打女人算什么英雄!”
刘副官挡在赵黑熊面前,赔笑道:“赵军长,咱们还是走吧!”
“我打的就是你那没出息的女人,”赵黑熊横起眉,瞪着程行云怀里瑟瑟发抖的女子,“这么多人为了活命做生做死,你什么都不用干,只受点小委屈就寻死觅活,你以为天下只有你那身子金贵,别人都生来命贱么!日本人在东北糟蹋了多少女人,她们还不是抹把泪继续过活,连命都没有了,怎么去报仇!”
“报仇?”叶芙蓉缓缓抬头,眼底一片凄凉,“你让我找谁报仇,找程司令,还是金继祖,我没有那个能力,但至少可以不让他们如愿!”
程行云捂住她的嘴,低声道:“别说了,我知道是我的错,我明天就让他们送你去省城……”
赵黑熊大怒:“不行,她哪都不能去,你明明喜欢她,拼了命也要救她上来,做什么还要一 直把她往外推。你不要我要,我把她留在官邸,回来屋里有个女人味道也好!”
刘副官叹道:“司令,我明白你的心思,谁家没有妻儿老小,我们上战场打鬼子又不一定回不来,你既然这么喜欢她,就干脆留下她吧!”
“都别说了,”程行云有些狼狈,大喝道,“我主意已定,你们都给我回去休息,明早开会!”
叶芙蓉怔怔看着程行云的眼睛,他躲避着她探询的目光,把他们轰了出去。
当门被重重关上的声音传来,他一狠心,把她轻轻放下,从床边拿出一个藤制箱子:“你孑然一身从金家出来,这些你明天带上,我再拿些银圆给你。”说完,他径直走向门口,“你好好休息,我明天还有事,就不远送了!”
“回来!”她喃喃道,“你不跟我说说你跟金继祖的过节么?”
程行云脚步一顿,眼睛突然红了:“告诉你也无妨,我大哥和金家大太太有了私情,大太太有了身孕,要我大哥带她走,结果金继祖这老东西把我大哥杀了,还派人杀到我家,要把我斩草除根,我那时才八岁,被他们追着跳到甘蓝河里,游到没有力气,差点就被水淹死。我后来流浪到了省城,到处乞讨为生……”他低下头,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脑中的片段一一浮现,叶芙蓉终于得到一个事实,金继祖没生育能力,那大太太的孩子就是程行云大哥的孩子,那么金家宝就是……她想起那个疯疯癫癫的大太太,浑身打了个寒战,喃喃道:“原来家宝是被金继祖害成这样的!”她看着那僵直的背影,心中一恸,轻声道:“你早知道家宝是你侄子对不对?”
程行云愣住了,缓缓抬起头,正与她凄凉的目光相遇,那目光中的冰冷让他心里一阵发冷,点点头:“我那时是真的对你动了心,他一个傻子懂什么……”
一阵凄厉的笑声响起,叶芙蓉擦着泪水:“真好笑,他一个傻子,竟会是对我最好的人!”
程行云被她的声音震得几乎落下泪来,低下头,沉默地走出门。
筋疲力尽的原因,叶芙蓉这一觉睡得死沉。第二天中午,她悠悠醒转,眼前有些模糊,当头顶那水晶吊灯变得清晰,一张大大的笑脸突然遮住她的视线。
“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那家伙已经成了火龙,逮人就骂,赵军长看不下去,正在堵着他吵呢!”刘副官笑眯眯地用红布包了一些银圆送到枕边,又拖出藤箱,哇地大叫一声“真漂亮”,从里面挑了件墨绿旗袍出来,拍了拍脑袋,从衣柜里找出一件白色披肩,又从抽屉里翻出一个玉镯,大声嘟哝着:“程司令也真是,东西一件一件地买,就是不敢送给你。钱都花在这些没用的东西上,连喝口酒都要找我蹭,真是笑死人!”
他把东西尽数摊在床边,把藤箱扣好,笑道:“你也别寻死觅活的,程司令要我们立刻把你送走,车在外面已经从早上等到现在。老实说,程司令对你的心意大家都看得出来,虽然我们都希望你留下来,不过,我们马上要开拔打日本鬼子,程司令军务繁忙,你老这样拧着会影响他的情绪,你既然要走,大家也不拦你!”
叶芙蓉张了张嘴,用力挤出一个微弱的声音:“他……呢?”
“你说程司令啊?”刘副官吃吃笑着,“他舍不得你,又怕去打仗回不来耽误你,正别扭着生自己气,要我们赶快把你送走,来个眼不见为净。”他突然正色道:“他让我转告你,他在省城没亲没戚,实在不知道把你怎么安排,只好把你托付给总司令夫人,让她帮你找个好男人。”
他突然大笑:“他还定好标准了,不赌不嫖、不抽大烟、不打人、知书识礼、斯文俊秀,你说这种男人到哪里去找,这不是明摆着让你找不到嘛!”
叶芙蓉心中百转千折,仿佛所有泪水都堵在胸口,连呼吸都难以顺畅。刘副官看在眼里,笑意更浓,摆手道:“你先收拾收拾,我在外面等你,你速度快一些,我怕那家伙忍不住改变主意,到时候你想走就走不成了!”
她突然醒悟过来,自己孑然一身能去哪里,去省城能做什么,不就是在那总司令夫人帮助下找个不认识的男人嫁了,再一次赌他不吃喝嫖赌,赌他会对自己好,为他操持家务,生一堆孩子。
她还会喜欢上男人吗,她一遍遍地问自己。
她难道真的想死吗?
谁不想活呢,她不信世上有鬼神,不相信经过轮回会有更好的命运,母亲说过,人只有短短的一生,有些东西,错过就不可能找回。
说这话的时候,母亲和父亲正含情脉脉地相望。当年父亲去上海做绸缎生意,傍晚应过 同乡的酒局,喝得微醺回来时信步走进一家书店,跟抱着一堆书走出来的母亲撞到一起。
父亲对她一见钟情,趁着酒劲一直跟了她几条街才引得母亲回眸一顾,两人因此相识,仪表堂堂,气质儒雅的父亲很快得到母亲的好感,她情难自已,很快坠入爱河。父亲虽然把她视若珍宝,却苦苦压抑自己的情感,向她坦言在家已由父亲做主娶妻,不敢休妻,更不愿委屈她做小。
当父亲离开时,母亲不顾家人的反对,只带着满满一藤箱旗袍和书,毅然追随父亲而来。
她赌赢了,父亲对她呵护备致,从未跟她红过脸。两人缱绻情深,母亲死后才一年,父亲悲伤过度,抑郁成疾,竟拒绝就医用药,最后抛下她孤零零一个,追随母亲而去。
当被大妈虐待时,她无数次地恨过他们,恨过后便是庆幸,庆幸父母亲生死相依的幸福。
自己也有母亲那样的幸运吗?
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这一瞬,对未来的生活产生了巨大的恐惧。自从嫁到金家,自从被程行云伤害,她再没奢望过像母亲那样被呵护的幸福。哀莫大于心死,当金继祖用褐斑满布的手抚上她身体时,她唯一想到的便是跟随父母亲而去。
前方的路太渺茫,到底要怎么办?
茫然间,她抓住手边的旗袍,旗袍入手有些凉意,面料是昂贵的织锦缎,做工极其精致,盘扣竟还镶着小小的珍珠。她有些爱不释手,慢慢抚摸着那大朵大朵的墨绿芙蓉,脑中渐渐清明。
她心里有个念头在蠢蠢欲动,要不要赌这一把,抓住眼前的幸福?
虽然她没有稳赢的把握,但她深深知道,这一次,她绝对不会输得太惨,因为她本就没有任何本钱。
要不要赌?
客厅里突然响起赵黑熊雷鸣般的声音:“你个鬼孙子,骂人顶个屁用,你喜欢就把人留下,别一脸阴阳怪气,到处找茬!”
房门被敲得震天响,赵黑熊的喊声一声比一声急:“小媳妇,那缩头乌龟不要你,你干脆跟了我吧,我以后一定把你养得胖胖的,给我生几个大胖小子……”
叶芙蓉手忙脚乱地换上衣服,听赵黑熊惨叫一声,打开门一看,客厅里乱成一团,程行云正和赵黑熊在地上扭打着,程行云得占先机,把他按到地上,抡起拳头没命地往他身上招呼。赵黑熊哀哀呼痛,大手大脚乱舞着,竟完全不知反击。
听到门响,程行云猛地回头,和她的视线碰个正着,叶芙蓉慌忙避开他那火辣辣的目光,踌躇良久,终于开口。
“车就在外面,你东西都收拾好了吗?”叶芙蓉的话还没出口,程行云已噼里啪啦说起来,“以后要自己照顾好自己,不要太相信男人的话,也别动不动就寻死觅活,世道太乱,活着都不容易。你看我也没爹没娘,被人家逼得走投无路,靠讨饭把这条小命留住才撑到这出头之日。以后你的好日子还长,总司令夫人心肠好,不会给你胡乱介绍男人……”
“蠢蛋!”赵黑熊啐了他一口,斜眼看着他笑。
不知不觉,她的泪已成雨,她强压住胸口的翻滚,哑着嗓子道:“我……很……饿,能不能……”
话没说完,程行云已经冲了出去。赵黑熊愣了愣,突然摸着下巴嘿嘿直笑,把话匣子掀开:“小媳妇,你嫁谁不是嫁,干脆嫁给他算了,这家伙是条汉子,你以后可难得碰上这种人,我正好也讨杯酒喝……”
叶芙蓉听得直翻白眼,原来男人啰嗦起来也和女人一样,这个赵黑熊把程行云从头到脚夸了一遍,直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仿佛除了他天下就没男人了。不知不觉间,她的满腹抑郁渐渐被他的笑声冲散,嘴角悄然弯起。
程行云端着碗面飞快地冲进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她面前,赵黑熊大笑:“我也饿了!”他朝赵黑熊瞪了一眼,抓着他手臂就拖了出去。
一次又一次讨论过敌情简报,程行云心情烦闷,撇开侍卫官和那今天变得特别聒噪的赵黑熊,慢慢走回官邸。司令官邸就在半山腰上,面对着滔滔的甘蓝河和情人崖,山顶上是一圈铁丝网,耸立着三个岗哨,山上其他的树木杂草被砍伐殆尽,只留着许多高大的松柏,星罗棋布地点缀在路网中,条条路径如玉带般的甘蓝河,在山间蜿蜒着,延伸到其他将领的官邸和底下的军营。
远远看去,客厅和房间的灯漆黑一片,想必她已经走了。他连连叹息,下午真该多看她一眼,把她的样子记得再清楚一些,以后长夜里可以慢慢回想。
交代过刘副官后,他再也不敢问关于她的事情,下午要不是被赵黑熊拖着,他根本没有勇气见她那一面。他知道自己舍不得,知道自己肯定会忍不住把她留下来,不管用什么手段。
世间仿佛一下子寂静下来,连风声都被阻隔在屋外,落地钟滴答走着,一步步好像踩在人的心上。程行云走进客厅,往沙发上一躺,睁着眼睛看着顶上的水晶吊灯,耳边捕捉着细微的响动。
他不知道心头那隐隐的希望是什么,只深深地后悔,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会留下她,甚至把她囚禁在这里。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门突然开了,叶芙蓉穿着一套墨绿旗袍出来,犹豫着走向他,眼里闪着奇怪的亮光。看着她款款而来,程行云呼吸一窒,几乎跳起来把她揽进怀里,随着她渐渐靠近,程行云猛地站起来,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你穿这个真好看!”
叶芙蓉低头看着脚尖,轻声道:“你就要去打仗么?”
他愣住了,眼神坚定起来:“对,日本人一直在往中国增派兵力,马上就要打过来了,他们的目标是整个中国,正在抓紧时间步步逼近,我们已经丢了东北三省,这次就是拼了命也一定要把他们挡在热河以外,不能再让他们的铁蹄进入了!”
她的脸在灯光下多了些柔和的东西,是她两颊慢慢渗出的艳丽颜色,也是她眼底跳跃的羞色,她的声音近乎呢喃:“能不能……你能不能让我呆到你出征……”她后面的话被一个温暖的胸膛堵住,程行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扑上去把她紧紧揉进胸膛,恨不得让她嵌入这炽热的地方,她冰凉的身体渐渐被温暖,终于,她放心地让自己软倒他怀中。
明亮的灯光下,所有阴影都无所遁形,远远看去,客厅里的两人好似合为一个,他们久久地伫立,空气中飘着絮絮的话语,温柔得不似在风雨欲来的人间。
下过一阵暴雨后,天气渐渐变凉了,松树林仍一片苍翠,因了山脚日渐枯黄的长草,平静中又多了些深沉。也许是看了太多的悲欢离合,情人崖愈发沉默了,只有调皮的阳光围着他嬉笑时,才能让他从沉重的思绪中挤出一点温暖的表情。天高高在上,永远没办法理解人间的苦难,只逍遥地催动白云,去找寻美丽的地方。
甘蓝河水猛涨,把两岸的芦苇淹得只剩半截,芦苇也黄了,从顶上抽出白茸茸的花,远远看去,和甘蓝的水连成一片,好似漂在水中的云朵。河边堆着许多石阶,那是程行云为了方便甘蓝人民,派士兵搬石伐木搭建而成,有的石阶边上用圆木搭起一个个扶手,即使天雨石滑,大家也不怕会掉进水中。
程行云从总部回来已是傍晚,近来大家都在密切注意东北的动静,日军的飞机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热河上空,对他们明目张胆的骚扰,中国方面竟然只能望洋兴叹,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总司令早已在积极筹备力量,发出迎战的号令,大家都在摩拳擦掌,积极筹备力量,要与他们誓死一博。
他满腹心事,没有要人送,默默地沿着驻军总部后面的砂石路往后面走,太阳从情人崖上挣扎出最后一道夹杂着乌色的金,沉沉地坠落到阒黑的那方世界,天空渐渐阴沉下来,云朵间暗藏杀机,乌黑的幕一点点占领了整个天际,从松树林隐隐传来阵阵呜咽,它们即使抵挡住夜风的凛冽侵袭,也会在心底最深的角落,流着血和泪,哀哀哭泣。
程行云一抬头,不知不觉中自己已走到官邸门口,看着客厅温暖的灯光,有股热流从他心口喷薄而出,就在一瞬间,传播到他身体的每个角落,他加快了脚步,门口的侍卫官跟他敬了个礼,压低了声音道:“司令,夫人在厨房。”
他朝他点点头,转身向厨房走去,以前他不想一个人吃饭,都是在总部随便对付一下,自从她来了,他就专门在司令官邸设了个小厨房,找了两个老妈子专门伺候,有时候没有家室的年轻将领也会跑到他这里来蹭吃蹭喝,特别是那个赵黑熊和刘副官,这段日子简直把他家当食堂了。他们口里说喜欢吃夫人包的饺子,其实还不就是喜欢逗她笑,看他有苦说不出的样子,自从她留下来,他感觉每天都会被他们弄得满肚子气没处撒,想想看,有个女子娇笑连连,眉目间如流光溢彩,你怎么忍心把脸拉下来。
走到门口,一个老妈子走出来,乍见他仍有些畏缩,满脸堆笑道:“夫人在包饺子,司令还是去外面等等吧,马上就好了!”
程行云朝她摆摆手,径直走了进去,厨房的光线有些暗,叶芙蓉背向门口,在灯下一个个把饺子捏成形放在砧板上。她一身暗红的呢绒旗袍,旗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一个引人遐思的曲线,她这些天丰腴了些,原本空荡荡的旗袍填充了许多内容,更显得前凸后翘。她的头发上仍是那枝芙蓉钗,高领上的一段肌肤如珍珠般粉白,好似还有幽幽的光亮,旗袍长至脚踝,脚下穿着一双朴素的黑绒绣花鞋,她没有穿袜子,那脚面的白色在黑色的衬托下更显得触目惊心。
叶芙蓉只觉得腰上一紧,有人从后面把她环进怀中,他温柔地在腰上抚摸着,顺着她的曲线而上,在她胸口停了下来,他在那脖颈上落下一个热吻,轻笑道:“原来那外国玩意这么好用,你前面看起来特别挺,特别漂亮!”
“别闹了,你饿了吧,我马上就弄好了。你累了一天了,先去洗个热水澡,我等下就把饭菜端去。”叶芙蓉回头和他交换一个吻,微笑道。
“不要,我喜欢看你做事!”见她转头过去,程行云有些怅然若失,急着去亲她的脸颊。
“真拿你没办法,那你在这里看着,不准闹我!”叶芙蓉加快了速度。
程行云搂紧了怀中娇小的身体,见她两截手臂嫩白滑腻,如新藕笋尖,心里痒得难受,一根手指试探着在上面滑动,另一只手探到她腰上,顺着那曲线一点点挪到她的臀和腿,叶芙蓉轻笑一声,飞快地忙完手中的活计,把手上的面粉涂了他满脸,他哈哈大笑,把她固定在怀里,把面粉全蹭到她脸上。“胡子……”叶芙蓉连连求饶,为躲避他的攻击,转头把脸埋进他的怀中。
两人的嬉闹声传到外面,本来要进厨房帮忙的两个老妈子全停下脚步,笑呵呵地回客厅张罗去了。两个侍卫官互相挤挤眼睛,一人道:“今天不知道赵军长会不会来,他来了就更热闹了。”
“他哪敢来,你没见昨天司令那脸色,”另外一人笑嘻嘻地,“奇怪,要是平时司令气成这样,早就翻脸和赵军长干上了,怎么现在都是只见乌云不见阵雨。”
“真笨,这还用说,司令是怕吓着娇滴滴的夫人,上次司令发了一顿脾气,把夫人吓得直抖,那泪珠子掉得谁看了谁心疼啊,何况咱司令把夫人当宝一样!”
“要是我有一个这样的好女人陪着就好了,我肯定比司令还有宝贝她。我把她伺候得舒舒坦坦的,她每天只要冲我笑笑我就满足了。”
“猪,你没看见没人的时候司令愁成那样,我们马上就要上战场打鬼子,到时候女人要往哪里送嘛,她一个人无亲无故,孤孤单单,这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两人叹息着,遥遥看着远处朦胧的山的轮廓,情人崖和松树林都只剩下一个暗黑的影子,甘蓝河也静默下来,白色的水光中有隐隐的青乌,如铺天盖地而来的风云的颜色,在它们之后,暴风骤雨已经在酝酿,渐渐朝这方逼来。
吃完饺子,程行云叫人提了水来,也不管那刺骨的冷,对着头就冲了下去。他冲得一身红红地出来,浑身水珠,腰间只围条毛巾,叶芙蓉瞥见他精壮的胸膛,只觉得一股无名之火从下腹窜上来,脸色突然变得绯红。
“这么久了还害羞!”程行云嬉笑着把她拉进怀中,把她弄得满身是水,她戳戳他胸膛,让他坐下来把头发擦干,程行云不依不饶,把她旗袍一拉,让她跨坐到自己身上,叶芙蓉赧然一笑,就势送上自己的红唇。
两人缠绵一阵,程行云为她拉上被子,又低头在她唇上轻啄一口,看她眼睛渐渐闭上,他轻轻坐起,点了支烟,在黑暗里久久沉思。
床突然有些颤动,他从遥远的思绪中回来,伸手在她脸上一抹,竟抹到满手冰凉的液体,他把她一把捞到怀中,温柔道:“别哭,我会心疼!”
她一直咬着自己下唇,不让那哭泣声爆发出来,听到他的话,她只觉得胸口那里有什么锋利的东西扎了进去,一时疼得浑身冰冷。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后悔了么?”程行云把她紧了紧。
“不,”她眼中的潮水纷纷退去,“我不后悔!”她微笑起来,把脸贴上他的胸膛,“我恨不得在这里挖个洞钻进去,一辈子跟你在一起。”
程行云感动莫名,怅然道:“我何尝不这样想,可是现在时局越来越紧,我们随时都要出征。日本刚刚正式承认满州国,《日满协议书》一签定,那个傀儡皇帝把东北三省拱手送到日本人手中。抗日义勇军虽然一直坚持战斗,可毕竟力量对比太悬殊,加上□□‘攘外必先安内’的方针,整个热河已经岌岌可危。我以前跟你说过十九路军在上海抗战的事迹,我们想做的就是这样的人,即使拼掉性命,也要让他们知道我们中国人不是好惹的!”
感觉出他的激动,叶芙蓉只觉得心里发紧,深深看进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放心去,我总是支持你的!你不用管我,我有手有脚,有能力照顾自己!”
她突然微笑:“我跟老天打了个赌,我赢了,这一生再也无撼!”
程行云满心苦涩,低头看着她的眼睛,她坚定地迎上他的目光,她眼中仿佛有两团火燃烧着,这火越燃越旺,传递到他眼中,融化了他心中最后一点冰寒。
天边一颗孤星正闪烁着微末的光芒,在漫长的夜里,无数的有情人紧紧相拥,用无怨无悔的爱,燃点希望的火种,直刺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