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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猎杀行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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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猎杀行动
转眼就六月了,上海法租界里,东方刚有一线镶着金边的霞光,风仍有微微的凉意,把树叶吹得轻轻摇头。
在一片静谧中,那声音好似交叠着的叹息。
叶芙蓉睁开眼,发现身边的某个位置空了,她眯起眼睛,顺着那道光线的方向望去,罗方生裸着上身站在窗口,他的背脊挺直而坚强,那肌肉的轮廓清晰可见,她慢慢挪下床,赤着脚轻轻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他的腰,柔声道:“别再难过了,他们也是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罗方生没有回头,眼睛红红地瞪着窗外一朵鲜艳的玫瑰,“没有办法就要把花园口炸了,让几千万人民在洪水里挣扎,三个省四十四个县啊,全淹了,老百姓连跑都没地方跑,只有死路一条,这些人到底有没有良知!”
“陈老师说咱们弱国弱军,没有办法跟日军抵抗,只好出此下策……”
“陈老师陈老师,你天天嘴里挂的都是陈老师,他除了会骗你们两个还会做什么!”罗方生忿忿道。
叶芙蓉心里一恸,慢慢地松了手,罗方生猛然醒悟,悔得几乎咬掉自己的舌头,按着她的双手,转身把她拥进怀中,她长长的发丝缠绕着他的手臂,让他那里有些凉,又有些痒,连心都凉凉地如在冰水中沁着,还有一种难耐的酸麻。他五指成梳,轻轻为她梳理着,声音温柔下来:“刚才我是烧糊涂了,你可千万别生我气!”
叶芙蓉微笑道:“我怎么会生你气,我欢喜你还来不及呢!”
“真的!”罗方生好似刚讨到糖的孩子,嘴角都快咧到了耳边,“这可是你第一次对我说这话。”他揽紧了她,把那薄绸长褂下玲珑的曲线和自己的身体紧贴到一起,当他看到她光裸的脚面,突然恼了,把她抱起丢到床上,“你怎么鞋都不穿就下地走,你瞧瞧冻成这样!”
看他手忙脚乱地为她暖着,叶芙蓉只觉得幸福得连心都在疼,她挪到他怀中,轻轻抚着他健壮的胸膛:“许复昨天来说什么,我怎么觉得你们很严肃的样子?”
罗方生身体一僵,强笑道:“男人的事你不要问,你帮不上什么忙,还要害你白担心,你放心,我们不会有事的。”
叶芙蓉在心中长叹一声,直直看进他墨黑的眼底:“方生,凡事小心!”
“猎杀行动开始!”长长的会议桌边坐了五个人,中间一男子用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敲击着,“田英负责指挥对付各个报馆,菊田带队去治治法院和银行的那帮人,至于太郎,你去收拾那些□□,他们是最危险的敌人。”
“明白!”大家齐声道,那男子眼中露出豹子般的目光,那是已经发现猎物的豹子,正在暗处窥视着伺机而动,唇边有一抹淡淡的微笑:“你们等我的命令,罗方生一撤人你们马上就行动!”
傍晚,太阳刚沉到地平线下,罗家温暖的灯光就亮了起来,撒满了客厅的每个角落。
“我的妈妈是最漂亮的妈妈!”成城搂住叶芙蓉的腰,得意洋洋地看着陈老师,“妈妈要去学校的话同学们肯定都会羡慕我!”
“小坏蛋!”叶芙蓉赧然地点点他的鼻子,抬头微笑,“陈老师,我可从没见过这种大场面,到时还请提点一下。”她眉头忽然有些紧,“我也很想去,就怕他爸爸不让。”
成城满满的笑容垮了下来,把头靠到她的肩膀,叶芙蓉有些不忍,抚着他的脸柔声道:“我知道你这么久没出门,肯定很想同学们,我跟你爸爸好好说说,他会答应的。”
陈老师轻笑道:“我也会帮忙说说,学校一年才举办一次这样的活动,成城这么久没去,大家都很想他。”
这时,一直在旁边听着的阿虎拍拍胸膛,“老大就是疑心重,有我们在怕什么!”成城高兴得扑上去搂住他脖子,“这么多人说情,爸爸肯定会答应的,我可以去学校玩啰!”
“不行,这些天你们都乖乖在家给我呆着,哪都不能去!”一听叶芙蓉的话,罗方生火了。
“呆着呆着,我们都关了几个月了,孩子多可怜,他每天跟我念叨学校里的事,念得我心里直发酸。”叶芙蓉扭头不理他。
罗方生伸手想把她揽过来,被她狠狠打了一下,他缩回手,苦笑道:“我知道你们也很憋屈,可我这不是为你们好嘛!”他的声音哽咽了,“我一想起以前的事就心惊肉跳,再也没办法承受一次那样的痛苦了。”
她猛地扑进他怀里,默默地亲吻着他的脸,他只觉得有人用刀子在他心里在一下下割着,恨不得把心挖出来找出那凶器。当她的舌悄然伸进他的嘴里,他紧扣着她的后颈,热烈地回应她,让这烈火熔化他的痛。
良久,当两人喘息着停下来,他轻吻着她的眼睛:“你们想去就去吧,让阿彪他们两个跟着,他们跟了我多年,做事还能让人放心。”
“真是,早答应不就行了,还要让我用美人计。”叶芙蓉笑吟吟地嘟哝一声。
罗方生笑起来:“你不用计我都拿你没办法,何况是用美人计。”他把她贴到自己胸膛,“七七快一岁了,咱们是不是该庆祝一下?”
怀中的身子突然有些颤抖,他连忙抱紧了她,听她轻叹道:“这日子过得真慢,总觉得这一年好像过了一辈子。”
在长长的黑夜里,两人都沉默了。
“妈妈你看,那就是我们的学校,漂亮吧?”成城兴奋不已,一路不停地叽叽喳喳。
看到校庆联谊的大标语和人头攒动的场面,叶芙蓉不由得紧张起来,成城搀着她下了车,阿彪和阿扬紧紧跟在后面,都是满脸笑容。
刚进学校,众人只觉得眼前一亮,纷纷把目光投过来。叶芙蓉仍梳着个髻,只是耳上多了副晶莹夺目的珍珠耳环。她今天穿了件现时最流行样式的月白缎面旗袍,旗袍长到膝盖,开衩到大腿,走起路来那开衩处白晃晃地刺着人的眼睛,白色的平跟皮鞋,鞋面上没有任何装饰,把小腿衬得欺霜赛雪。在这片纯净的颜色里,那宝石般的眼睛光彩迫人,众目睽睽下,她脸上的粉红愈发灿烂,羞赧地对大家微笑。
成城骄傲地挺起胸膛,带着她走向自己教室。陈老师正站在教室门口和一男一女说着什么,见他们四人走来,连忙迎了上来,脸上是从未见过的热烈笑容:“罗夫人,活动马上就开始了,我先带你去教室看看,让成城见见他的同学。”
两人正说话间,成城已飞快地跑进教室,教室里轰动起来,叶芙蓉慢慢走到门口,见几个男孩子正抬着成城往上抛,大家围着他拍手欢笑,她不想影响他们的快乐,默默往后一退,才发现后面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她悚然一惊,几乎跌倒在地,感觉腰被牢牢托住,有人在她耳边轻声道:“罗夫人,小心!”
这时,从学校外飞快地跑进来一个人,阿虎眼明脚快,拦到他面前:“阿飞,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那叫阿飞的男子一手抓住他:“虎哥,老大出事了,你们快找人去帮忙!”
阿虎和阿扬脸色突变,厉声道:“出了什么事,他现在在哪里?”
阿飞哭了出来:“他今天被几个枪手堵在巷子里,他和几个兄弟眼看要撑不住了,虎哥,我手里没家伙,只好来找你们帮忙,虎哥,你快去吧,去晚了就来不及了!”
阿虎和阿扬交换一个眼色,阿虎连忙跑到叶芙蓉面前:“夫人,罗爷他出事了,我和阿扬先去看看,你在这里不要走,等我们来接!”他朝陈老师一拱手,“陈老师,夫人和少爷先拜托你了,你陪他们一会,等我们回来接人!”
叶芙蓉脑子里轰然作响,身子软了软,几乎站不住了,陈老师连忙扶住她,对阿虎肃然道:“你放心,他们在学校里不会有事的!”
阿虎三人飞奔而去,看着他们的背影,叶芙蓉悄然拭去腮边的泪:“陈老师,你先不要告诉成城。还有,你能不能找个地方让我坐一下,我有些站不住了!”
陈老师喊住路过的一个工人模样的老年男子:“老许,你送这位太太去医务室休息一下。”
他回头柔声道:“罗太太,我先去把孩子们安顿一下,等下开始的时候再去找你。”
叶芙蓉突然有些心慌,刚想说不去,这时一男一女向他们走来,男子高声叫道:“陈老师,这位夫人是谁的母亲?”
陈刚微笑着:“这是成城的母亲,她有些不舒服,我让她先去休息,我带你们到教室去看看吧!”说着,他朝叶芙蓉摆摆手,带着两人朝教室走去。
老许默默在前面带路,把叶芙蓉带到旁边的一栋小楼里,老许把她让到一张藤椅上,倒了杯水放到她面前,叶芙蓉谢过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老许闷声道:“你先休息一会,我还有很多事情,等下陈老师就来找你了。”说着,他把门掩上出去了。
叶芙蓉四处打量一会,这个房间实在很简直,除了两张藤椅一张书桌和一张白色病床就没有什么了,靠墙的白色病床边有一条垂地的布帘,她想起罗方生,忧心不已,不住地为他祈祷,不到几分钟,她的意识渐渐朦胧,竟缩在藤椅里睡着了。
“妈妈,你醒醒,妈妈,你醒醒啊……”这是谁在哭,又是为什么哭,难道罗方生出事了!叶芙蓉惊恐地睁开眼睛,“成城,你爸爸呢?”
成城扑到她的怀里:“妈妈,我错了,我对不起你……”
叶芙蓉愣住了,摸摸他软软的头发:“傻孩子,你哪里错了……”
“怎么这么能睡,真是只zhina猪!”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门砰地一声被推得撞到墙上,整个房间都是沉重的回声,叶芙蓉发现周围的环境,顿时如被雷击,原来这竟已不是原来那小小的医务室,而是一个连窗户都没有的屋子,屋子的墙壁上都用铁皮钉上,而门也是同样厚重的铁门,头顶上高高地亮着盏昏黄的灯,地上铺着块木板,上面丢着条破旧的棉絮,角落里放着一个缺把的马桶,那上面的灰黑色证明它已历经许多年。
叶芙蓉定定看着成城的眼睛,他眼中全是悔恨和绝望,一阵恐惧包围了她,她紧紧把他抱在怀里,轻声安慰:“别怕,我们会没事的!”
“还认识我么?”女子见两人竟视她为无物,愤愤地蹲到他们面前,轮流在两人的眼中搜寻,“姓罗的怎么会看上你这个残废,是不是你手段不同些!”说着,她拿起手中的木棍去戳她的腿。
“我妈不是残废!”成城猛地把她推开,“你滚开!”
田英被他推倒在地,她恼羞成怒,抄起木棍劈头朝他们打去,成城连忙挡在前面,飞起一脚踢中她的手,她一声惊叫,三个男子进来了,三两下就把成城按倒在地,叶芙蓉扑到他们身边去抢人,被一个男人一巴掌甩到旁边,田英冲上来踹了成城两脚,喝道:“把他给我押去刑讯室,把这个女人也带上!”
成城被绑到中间的木柱上,他不停挣扎,被打得满脸是血,田英端起一盆水朝他泼去,叶芙蓉双手也被绑起来扔到一旁,田英冷笑两声,拿起木棍打向她的腿,叶芙蓉惨叫一声,顿时缩成一团,痛得浑身颤抖。
“你有种跟我打,不要欺负我妈妈!”成城破口大骂,嘴角鲜血直流。田英抄起木棍朝他肩膀砸去,恶狠狠道:“我当然不会放过你,当年要不是你,你爸爸罗方生还不会离开我!父债子偿的道理你懂不懂!”成城咬紧了牙,疼得满头冷汗都没叫一声。
“果真跟你爸爸的臭脾气有点像,我倒要看看你那几两骨头经不经得住我的棍子!”说着,田英一棍捅向他的腹部,成城冷哼了一声,全身痉挛般缩到一起。
“不要打了,孩子还这么小!”叶芙蓉不知什么时候起来了,踉跄着扑到他身上,“田英,孩子经不住啊,你要出气就打我吧,我才是罗方生的女人。”
“妈妈,你走开,别理这个疯女人!”成城吐出一口鲜血。
“我自然有办法整治你!”田英哈哈大笑,把她揪到面前,把她的簪子拔出来,当她的长发散落,田英把她的头发一抓,倒拖着来到一个大水缸边,抓着她的头往水里摁,叶芙蓉被呛得咳都来不及,她又把她摁了进去。
她开始还挣扎几下,这样弄了几次,渐渐没了声音,田英把她的头抓出来,狠狠拍醒她,竟把她扔到水缸里,又抓着她的头发把头抓出水面,拍拍手道:“你慢慢泡,看以后会不会真的残废!”
成城凄声叫喊着,叶芙蓉慢慢睁开眼睛,循着声音的方向看着他,她的视线渐渐朦胧,这时,一个男子急匆匆跑入,“田小姐,组长叫你!”田英心里一慌,连忙跑出门外。
等她一走,几个男子连忙把叶芙蓉捞了出来,她脸色惨白,已经了无生气,长长的头发一缕缕贴在身上脸上,成城惊恐地看着她,拼命挣扎,绳索一条条勒进肉里,顿时鲜血淋淋。
几个男子沉默着把她送进一个房间的床上,又沉默着离开了,房间里有个炉子,上面的水壶正咝咝冒着热气,她的身体渐渐暖起来,不由自主地把脸朝向那热气的方向,她只觉得寒气从脚底直往上冲,渗入她的全身,她好似被冻成了冰,僵硬得自己已经指挥不动。
“不能这样死了,我还没见到方生!”在她陷入黑暗时,她咬破嘴唇,让血腥把自己唤醒,她尝试着挪动自己的身体,翻身过去,靠着双手的支撑一点点坐起,她的全身都在滴水,很快就把床浸湿了,旗袍和发丝紧紧贴到身体,在黑与白的搭配中,有种痛彻心扉的凄怆。
脚刚得点力,一阵剧痛从小腿传来,她呻吟一声,额头又渗出冷汗,这一痛反倒让她脑中清明许多,她四处张望,寻找脱身的办法。
这时,刚川正史的办公室里,田英被骂得抬不起头来,那男子脸色铁青:“如果他们两个出了事情,那罗方生能善罢甘休吗,我们现在是要让他和我们合作,不是逼他和我们作对,他即使袖手旁观也是跟我们合作懂不懂!”
旁边的太郎打圆场:“组长,如果他不答应我们撤人呢,而且以后他要是还跟他们合作呢?”
刚川正史冷笑着:“我知道他们两个对他的影响,他一定会答应的,至于以后,你说他背叛过他们,那些人还会指望他吗!”他指着田英,“人在我们手里,你尽快去谈,一边放人一边撤人,等他们的人一走我们就动手,以免夜长梦多。”
“是!”田英转身准备走,后面幽幽传来一个声音,“再动他们一根手指头,你准备自裁!”
好似凭空响起一声炸雷,田英浑身一个哆嗦,脚步顿了顿,答道:“明白!”
叶芙蓉慢慢扶着床下来,正想挪到火炉那边把绳索烧断,门突然开了,她悚然一惊,重重朝地上跌去。
还没看清楚那人的脸,她被人半路捞起来,又拖回了床上,那人牢牢按住她的后颈,她拼命挣扎起来,一脚踢向身边那人,那人捉起她的脚,竟循着那湿淋淋的皮肤往上摸去,她醒悟过来,想把身体蜷曲起来闪避他的触摸,那人竟把她的旗袍从下撕开,重重压到她身上。 那一瞬,她泪如泉涌。
身后沉闷的喘息声中,水壶中的水仍然在咝咝冒着热气,透过那热气,她仿佛看到罗方生的脸,程行云的脸,很多人的脸。
她闭上眼睛,只盼着一切赶快结束,她的意识渐渐模糊,心中有个念头闪过。
不要醒,永远也不要醒……
“芙蓉,你醒醒,不要睡了,你回家了,现在安全了……”罗方生俯在她耳边轻轻呼唤,泪水潸然而下,一颗颗滴在她苍白的脸上,她的嘴边全是青肿的瘀痕,眼角仍丝丝往外渗着鲜血,他拿起已鲜红的绢布,轻柔地一点点拭去,那血好似源自他的心里,收缩一次便是无边的疼。
这时,从外面传来惊天动地的嘶吼:“罗方生那个王八蛋在哪里,你给我出来!”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许复把门踹开了,罗方生连忙迎上前去:“许大哥,你赶快躲起来……”
“罗方生,你做的好事!”许复拔出枪指住他的头,“你竟然背着我把所有派出的人都撤走,你知不知道这后果,几个报馆全被枪手冲进去扫射,报人被打死三个,打伤无数,朱主编在路上被人暗杀,法院被人扔了炸弹,院长被人暗杀,中央银行被人扔进四个手榴弹……”他越说越气,大吼道:“你知不知道多少人因为你死了,知不知道我们这次遭到多大的损失!”他一脚踢在他的肋下,罗方生摇晃一下,又稳住身形,从头到尾一声不吭,眼中好似平静无波,深深的哀伤却在眼底的墨色中乍现。
“你给我说,你为什么背叛我们!”许复呜咽起来,“我的同志对我说你把人撤走,我不相信,没想到下一秒钟他就被日本人抓走,现在到处在搜捕我们的人,你到底做了什么?”
罗方生轻声道:“你开枪吧,这次是我的错,我愿意拿命来抵。”
许复瞪得眼珠几乎掉落:“罗方生,你不要以为你摆出那副可怜相我就会放过你,你给我说清楚,到底是为什么!”他突然把枪抬了抬,“我也不用问了,你不就是看日本人现在得势,想换个老板继续做你的上海□□老大,你这个畜生,我成全你!”
“许大哥……”一个微弱的声音从床上传来,叶芙蓉撑着身子起来,许复大吃一惊,“芙蓉,你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
“许大哥,你要杀就杀我,是我拖累了大家,不是方生的错!”她的声音柔弱而坚强,眼中点点的光芒让人心惊,她长发披散着,苍白的脸成了暗夜中的小小一片云朵,那空荡荡的白色绸布长褂竟绽开着朵朵鲜红,她慢慢爬起来,踉跄着挡在罗方生面前,把他的枪口指住自己的头,“许大哥,这枪应该朝我这里打!”
罗方生把她拥到怀中,黯然道:“你好不容易才回来,难道要我做的事情都白费么?”
许复心中凛凛生出尖利的箭,枪口慢慢垂落,叶芙蓉心头一松,眼前的东西全成了黑色,眼看着她的身体下坠,罗方生慌忙扶住,她的长发随着头垂下,颈后一块大大的咬痕,那凹陷处还有丝丝血色,许复悚然一惊,扒开她的头发,不敢置信地看着罗方生,“这……是那些混蛋干的?”
罗方生没有回答,把她紧紧的衣服正了正:“许大哥,你还是快离开上海吧,现在风声很紧,你的工作一时也没法展开,我尽快为你安排,现在国民政府已经搬到重庆,他们一定会很高兴你回去的,你如果想去延安我也有办法,不过你现在身份还是国民政府的特派员,还是先回去复职吧!”
“你要我拿什么复职?”许复恨恨道,“现在所有事情一败涂地,我怎么有脸回去,我还不如在这里跟他们拼死算了!”
叶芙蓉扶着罗方生的胸膛,幽幽叹道:“许大哥,我求你一件事,你……能不能把我们带到重庆去,我想去找冯夫人,我在这里只会给你们添麻烦……”说话间,她竟软软跪了下去。
罗方生满脸震撼,连忙去拉她起来,许复愣住了,她拗着不肯起来,泪已在脸上流成白色的帘幕,凄然道:“方生,我从南京回来就成了你的负担,你忙了一天回来还要给我治腿,等腿好了更是要每天担心我们的安危,现在又因为我们害了你们许多人,我真的太自私了,只想着自己高兴,从没为你们着想,你们做的是大事情,我不能再拖累你们了!”
许复急了,想去扶她起来,却被她避了过去,眼一红,柔声道:“这怎么能怪你呢,那些日本特务这么凶残狡猾,我们一时大意才让他们得手,再说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能受得了这舟车劳顿之苦!”
见罗方生愕然看着,许复冷喝一声:“你还愣着干什么,难道你真的要赶她走吗,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竟一拳砸到他面门,罗方生只觉得鼻子一痛,两管鲜血立刻汩汩流出。
“方生,”叶芙蓉扑到他身上,“许大哥,你不要打他,他没有赶我,是我自己想走!”罗方生轻轻把她抱到床上,“你让他狠狠打我一顿,我心里不痛快!”
“不痛快!”许复勃然大怒,“死了那么多人,我的心里就痛快了么?”说着,他追了上来,一拳又砸向他,罗方生不闪不避,硬生生地受了,当他第三拳袭来,叶芙蓉撑起身子扑向他的拳头,两人惊呼一声,同时把她下坠的身子接住。她一人拉住一只手,声音凄楚,“许大哥,你带我走吧,我没有办法面对他和他的兄弟……”
许复看着罗方生满眼的红色水雾,一股寒气从心里传遍全身,罗方生定定看着她,满腹话语在胸膛膨胀,似要炸裂般的疼,他抬头看进许复的眼中:“许大哥,我把她和孩子拜托给你,请你把她们送到重庆,行吗?”
他的最后那句有种郑重的意味,是下定了决心的郑重,许复对上他的眼睛,想起他亲自出马去炸报馆时是这种郑重,他独自去执行暗杀任务时也是这种郑重,他去南京找人的时候同样是这种郑重……
他不敢再想下去,他一只手被一只柔软冰凉的手抓住,另外一只,握在滚烫坚硬的手中,他默默地低下头去,硬着心肠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声音:“好!”
“妈妈,我不想走!”三人同时回头,才发现成城不知何时已经站到门口。他的脸上也是一片青紫,手腕上层层包扎起来,那白纱布上的红色让许复心头又是一恸。
“妈妈,我以后天天练枪练拳,我一定可以保护你!”成城扑到她身边,眼中全是火光,“妈妈,我不要走,我要留在这里找他们报仇!”
“如果不是你鼓噪,你妈妈能去学校,能出这种事吗?”罗方生厉声道,“我在上海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的女人被人光溜溜送回来,你让我的脸往哪搁,你们都给我走,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叶芙蓉怔怔看着他几乎歪曲的脸,心中好似被什么刺入,铺天盖地地疼,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哪里会有什么感天动地的爱情,两个人相互需要而已,他需要一个热烈的笑脸,需要一个香软的身子,拥抱着,亲吻着,便不会寂寞,便会暂时忘记痛。
那脉脉温情,只是一个游戏,他痛苦且寂寞,希望能换取她的心,得到她真心的陪伴,他重新得到了家的温暖,她也是,这个游戏,本来很公平。
却只不过是一场游戏。
她的心一点点沉入冰凉的潭,她缓缓闭上眼睛,再也听不到成城愤愤的控诉,再也看不到他们复杂的表情。
真不该醒。
“陈老师,你怎么来了,快请进来坐!”七七哭闹得厉害,常妈抱着她正走来走去哄着,突然见到门口的人影。
阿虎和阿扬正垂头丧气地坐在客厅,听到声音,同时腾地站起来,把门口那人拖了进来,大吼道:“你还有脸到这里来!”
陈老师低头不语,阿虎作势要打,成城刚从妈妈房间出来,大叫一声,“陈老师!”哭着扑进他的怀里。
“对不起,”陈老师哽咽着,“我没想到那个许叔是坏人,害得你跟你妈妈受苦了,我是来跟你们赔礼道歉的。”
成城泪汪汪地抬起头来,陈老师抚着他脸上的瘀痕,轻声道:“还疼不疼?”成城连忙摇头,陈老师犹豫着问道:“你妈妈……要不要紧?”
闻言,成城嚎啕大哭起来,罗方生冷冷的声音响起:“人还没死,你这样哭法算什么意思?”
成城浑身一震,抽抽答答地停住了。看见罗方生和许复从房间出来,陈老师连忙拉着成城迎上前去:“罗先生,这次我真的很对不起,要不是我通知你们这个消息,夫人和成城就不会去学校,他们也不会被日本人抓走,罗先生,能不能让我为你们做些事情作为补偿?”
罗方生回头看了看许复,许复的眉头已打结了,他皱眉道:“事情跟你无关,你不要往心里去。对了,成城,你们明天就要走了,顺便跟老师告别,让老师交代一下你的功课。”
陈老师的眉毛挑了挑:“怎么要走呢,现在到处兵荒马乱,还是上海安全些。”
成城仍在抽泣,“我也不想走,可妈妈她……”他回头看了看罗方生的脸色,黯然道:“陈老师,我以后再回来看您。”
陈老师叹息着摸摸他的头:“要不要我去帮忙劝劝?”成城的眼中亮光乍现,罗方生冷冷道:“不用了,她自己已经决定了,我们还是尊重她的意思。成城,你把你自己的事情打理好!”
从罗家出来,叶芙蓉就是这样病恹恹的,罗方生不知在忙些什么,竟然一早就不见踪影,只有叶芙蓉知道,晚上他就睡在自己身边,竟只稍稍碰了碰她的手,那郁郁的叹息缠绕她整夜。
她自嘲地扯起嘴角,人心,是多么难理解的东西。
他只问了一句:“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子?”
她无言以对。然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一个瞬间,便是天堂地狱之别。
“芙蓉,你要想好,这一走就可能就永远看不到小罗了。”许复看着窗外倒退的房屋和招牌,轻声说道。
“你的意思是……难道……”叶芙蓉陡然抓紧了手中的丝帕,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想从那里得到一个自己已经明了的答案。
“后面有辆车跟着,”阿虎突然紧张起来,“一出租界就在我们后面了!”
他们一共出来两辆车,阿扬载着常妈和孩子走在前面,叶芙蓉回头一看,果然见一辆黑色轿车正不紧不慢跟着,许复一抬头,穿过这条街就是码头,要是这个时候他们发难,他们就是插上翅膀也难飞了。
叶芙蓉死死盯着逼近的车,她背上的伤痕越来越痛,似乎在提醒着她什么事情,脑子里响起喘息声,咝咝的水汽声,还有身体交叠时发出的声音,她暗暗咬住下唇,把许复一推:“许大哥,麻烦你坐到前面那辆车去。”
她的声音很微弱,好似将赴黄泉的病人,许复注视着她的眼睛,平静的,有墨汁染过般的颜色,低头道:“你放心!”阿虎手上一抖,连忙按响喇叭,阿扬停车让许复上来,飞快地把车开走了。后面的车想跟,阿虎慢慢地挡在前面,快到街口,她竟让车停下,从车里探出头买了一支粉粉的荷花,后面的车见了赶紧跟着停下,等她买完荷花,车又行了两步,她这回看中了一个小姑娘摊上的瓜子,竟扶着车子下来了,街上的人纷纷回头,见到一个青绸旗袍的苍白女子下了车,女子嘴角的浅笑在瘀青中妖异地绽放,她似乎不良于行,脚步有些踉跄,甚至在接近那小姑娘时几乎跌倒,一个高大的汉子连忙从车上下来,几步奔到她身边把她搀起,她回头冲那汉子嫣然一笑,还高高兴兴地把瓜子扬了扬,汉子露出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表情,把她慢慢地搀了回去。
后面跟着的车子远远看着,里面的几人焦躁不安,一人道:“菊田,这女人到底想不想走,我怎么觉得她是在拖延时间呢?”
菊田冷笑一声:“他们中国人向来看重贞节,这女人被组长光溜溜地送回去,那罗方生脸皮肯定挂不住,他又看重这个女人,丢又舍不得,所以一定是先送走堵别人之口,等过一阵子再接回来,你们不要急,我们在码头已经有人接应,只等我们一到就动手,把这些人,特别是那个来历不明的许复扣住。组长可不会轻易放过这么好用的人质,有他们在手,罗方生再有本事也只是纸老虎!”
“组长确实厉害,”那人笑吟吟道,“连这么漂亮的女人都搞到了,要是我就留在身边好好享受,真舍不得送回去。”
菊田横了他一眼:“组长的心思是我们能猜到的吗,他以后自有安排!”
“天,那女人不走了!”一人叫道,“她怎么转去看那画报了!”
“别急,再等等!”菊田皱起眉头。
当叶芙蓉再次上车,阿虎掏出怀表:“船现在要开了!”
叶芙蓉看着后面的车子,微微一笑:“咱们回头吧!”
“不好,我们被骗了,那个女人不想走,快去码头!”菊田气急败坏,“先别管这个女人!”
看着那车子呼啸而去,阿虎哼了一声:“他们早就走了,罗爷早把码头上的闲人清理干净,现在去只怕晚啰!”
冷冷清清的罗府,罗方生正捧着拥着一件满是血迹的白色长褂发呆,这是她早上换下的衣服,上面还有她幽幽的香味,他把衣服捂在胸膛,想压住那切割般的痛楚,他把头埋进那衣中,拼命想在心房留下她的味道,他如此专注,甚至连面前站了一个青色的身影都没有发觉。
叶芙蓉缓缓地走到他面前,不知什么时候,他头顶竟生出几根白发,看来这些天真是操碎了心,她的嘴角扯出一丝微笑:“方生,你真忍心丢下我么?”
罗方生猛地抬起头,呆楞半晌,突然把她紧紧抱在怀中,他这样用力,连手指的骨节都隐隐发白,叶芙蓉潸然落泪:“你把我从南京救回来,我就认定了你,你打也好骂也好,这辈子我都是你的人,我决计不会离开你,你也不能抛弃我!”
罗方生想去为她拭泪,她把脸搁在他手心,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我们以后就是一条命,再也没法子分开!”
阿扬笑呵呵地回来,见阿虎在门口呆呆站着,猛地拍拍他肩膀:“虎哥,你没事发什么愣啊!”
他的嘴被一只大手堵住,阿虎指指客厅里相拥的两人,阿扬缩缩脖子,连忙闪到一边,扯住阿虎压低了声音道:“我来给你讲讲今天那事情,那几个人赶到码头,船已经开到中间了,那些人的脸色真是好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