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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最終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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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嗎?腦中分明劃過千百句應該回應的話語,但雁離只是獃獃地看著盒中的手鍊,明明應該說些什麼的,言如碧及任風流的師傅都教過他,這時候該說些什麼、該做些什麼,甚至該勾起幾許如花笑靨來博得歡心,他明明都還記得,身體卻不聽使喚!
等不到雁離的回應,恆罪月斂下眸,袖中的掌微微緊握,面上卻仍是笑著。「也罷,你就將它收入那木箱之中吧,就像九公的見面禮一般。」
順著恆罪月折扇看去,竟是他唯一擁有的木箱,恆罪月十日來的餽贈,他全都安放在那箱中,顧練雨還玩笑道要換個大木箱給他,但恆罪月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許是看出他的疑惑,恆罪月又道:「不是嗎?難道你不是將所有人的贈與都放入箱中,無視於那餽贈之後的情意,對你來說,那些贈禮都是相同的,無論是九公,或是我,只有一個人是不同的……」
雁離不喜繁複裝飾,但卻只有一樣飾品他從不離身!「岑仕瑾。」
恆罪月的聲音極輕極輕,但雁離卻聽得清楚明白,張口欲言,卻只是開開闔闔幾番掙扎,終究無聲無息,彷彿再也受不了這樣的沈默,恆罪月倏地站起身,快步離去,就在此時,雁離終於開口:「莊主……」
但就只是那麼一句莊主,恆罪月再等不到其他的聲音,握住眼前微微搖曳的天青珠簾,恆罪月再也笑不出來,背對著雁離,他低聲說道,「是我不好,你不要放在心上,早點歇息。」
恆罪月以為自己很冷靜,但手中的珠簾卻已碎成片片,串珠叮叮咚咚散落一地,連他都吃了一驚,所以他是否該回頭向雁離解釋,他不是憤怒不是發洩,只是深深的無力與失落,他以為雁離會開心、以為雁離至少會對他笑一笑,可是沒有,他什麼都沒得到,除了失望與幾乎令人瘋狂的嫉妒!
他終究沒有回頭的離去,雁離放下手中的木盒,往前急急地走了幾步,他想挽留恆罪月,但無論如何努力就是無法發出聲音,無力地跌坐在珠簾旁,他拾起一顆仍滴溜溜滾動的天青珠子,心底湧出無法言喻的悲傷,委屈的、難過的,卻是不能說明的,說明了又有什麼用,恆罪月不會懂,就是因為不懂所以他才會這樣指責自己,但……憑什麼、憑什麼!
雁離起身追了出去,恆罪月走得不遠,他追上前,許是聽見腳步聲,恆罪月停住動作,似乎正在考慮是否該轉過身來,卻靈敏地聽見異物飛過的聲音,他迅速轉身,一樣東西不輕不重的打上胸口,就著月光向下看去,天青珠子仍在地面上溜溜滾動。
「雁離?」
「哪裡不對,我為自己的未來打算有什麼不對!」情意又如何?又有誰的情意是真的,相較於那些無可捉摸的,那怕只是一顆小真珠都能讓他未來的日子好過一些,他為自己的將來打算有什麼不對!「我是小倌,這輩子都是小倌,有情又如何?我每天都提心吊膽,深怕明天自己就老了、就醜了,再也跳不動了,等到那時候又有誰的情意能幫我?」
恆罪月看著眼前聲嘶力竭的雁離,幾乎無法言語,他第一次看見這樣的雁離,紅著眼眶,彷彿萬般委屈的哭訴心中的不平,明明髮散了、衣亂了,明明那麼無禮的語氣、那麼控訴的話語,卻讓人更想緊緊擁進懷中溫聲安慰,想要他偎在自己胸前哭泣,想要告訴他,不要緊,哭過就沒事了。
「岑公子的那條手鍊根本就不值錢,連放進木箱的資格都沒有。」他永遠都記得,那條手鍊不過是他們一同上街時,他見一名女子拖著殘軀沿街叫賣狀甚可憐,岑仕瑾便隨手買下,只是那鍊子不值幾錢,岑仕瑾也不是真要他戴在身上的,但那時自己只是軟著聲央他幫忙戴上,並笑上一笑,青樓裡慣用的伎倆……而動心後那條晶鍊便比什麼都好,即使心碎過後,也值得眷戀。「可是他愛過我,只有他愛過我……所以戴著那條鍊子又有什麼不對!莊主還不是將那柄舊扇寶貝似地握在手上……」
所以他有什麼資格責怪自己!「我只是想要有一個人愛我……」其實他早已拋卻這樣的想望,只要有木箱中的珍寶,他便能夠一個人活下去,早就不奢求了,但以為早就放棄的願望,卻在說出口的這瞬間,才發現原來還是錐心刺骨的期盼。
「雁離……」恆罪月一步一步的走近他,緊緊擁住他顫抖的身軀。
「不要……我不要留在這裡,讓我走、讓我走……莊主,求求你,讓我走。」多想躲到只有自己的地方、多想離開這個連哭都不敢的地方。
「不,雁離,我不能放你走。」恆罪月放開他,卻堅持地握著他的手腕將他拉回競龍館。
「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待在這裡!」
恆罪月在競龍館前停下腳步,回身問道:「那麼你想去哪裡,我帶你去。」
雁離只是沈默的低下了頭,逞強的用袖子擦去眼角溢出的淚水,不讓恆罪月看見。
「雁離,你想去哪裡,我帶你去。」撥開他的手,恆罪月溫柔的拂去他眼角淚珠,那麼軟那麼軟的聲音,甜甜的像是哄騙孩子一般。
「我想去沒有盟主的地方。」偏過頭,雁離賭氣回應著。
「好。」雁離一愣,抬起頭來卻見恆罪月仍是靜靜地笑。「等到我死吧,我死之後,你便自由了。」
聞言,心頭又是一緊,撐著不肯掉淚,甩開恆罪月的手,雁離走入競龍館中,以為恆罪月不會跟上,卻聽見他沈穩步伐一點一點的維持距離緊跟著他,幾乎可以感覺到背後的專注目光,想轉身迎上,卻沒有勇氣,於是他只能站在窗邊,秋夜的風那樣涼,指尖很快變得冰冷,而身後的恆罪月離他越來越近,彷彿已經能感受到他身上熱度,隔著一點距離,恆罪月伸手關上了窗,卻捨不得離開雁離,只是從身後捧起他的手掌,輕柔摩挲。
「莊主,我好累。」
恆罪月輕輕地抱起雁離,極為溫柔的將他平放在床上,並為他拉起錦被緊緊裹嚴,末了,才微靠向床沿低聲道:「早點歇息吧,雁離。」
雁離看著他不再帶笑的眉眼,卻不懂究竟是誰對誰更殘忍一些,但他仍是伸出被中已暖的手,拉住了恆罪月。
恆罪月停下腳步,轉過身看向雁離,後者卻避開他的目光,咬著下唇像是不知該說些什麼,但手仍是抓著他的袖子,恆罪月淡淡一笑,沒有多說什麼,他坐在床前的腳踏上,手指輕輕耙梳著雁離的髮,雁離沒有拒絕他這過於親暱的動作,他知道,雁離仍在掙扎仍是遲疑,而一切的根源皆是因為自己不被相信。
心頭泛起無可名狀的苦澀,彷彿連溫柔拂過雁離髮絲的動作都帶著萬般無奈,卻還是捨不得放開,舌尖劃過太多太多,思緒糾纏之中,卻只有一句話。「雁離,我愛你……」
敏銳的感受到雁離輕輕一震,彷彿慌亂的閉上了眼,恆罪月又是一笑,除了笑還能做什麼,不去理會眼角的一點酸澀,他的動作沒有停頓,仍是風般輕柔。「雁離,我愛你。」
心底還有那麼多想說的,而這句話聽來如此陳腔濫調,應該要說得更多更好,他慣於打動人心,總有人說,只要看著盟主的笑或讓盟主的眼睛一望,忍不住便要信他、要折服他,但自己現下的笑容定然破碎,更莫說雁離強閉著眼,即使雁離看向他,他也必然要避開,他說服不了雁離,雁離不相信他!可他還是只能這樣說,一直說、一直說,他只能這樣!
「雁離,我愛你。」三個字、五個字,每個字都重如千鈞,原來真正的愛情便是這樣,說得越多越是累積,一點一點的壓在心中,以為說出口會輕鬆許多,但隨之而來的期待卻更令人難受,可還是要說,至死方休……
所以總該慶幸雁離閉著眼,他現在看來一定窩囊至極,這樣想著,他卻又笑了,嘲諷的、無奈的,笑著自己。
以為雁離不會有任何反應,卻聽見他輕輕的,那麼壓抑卻又盼望的,「再說一次。」
「我愛你。」
「再說一次……」
雁離的聲音有些顫抖,恆罪月冰冷的指尖劃過他緊閉的眼眸,擦下一點微熱。「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不曾停歇的愛語在耳畔反覆響起,彷彿連呼吸都纏繞著溫柔,隨著那一點熱氣不斷摩挲著心底最柔軟的地方,愛你愛你愛你愛你……帶著一點期待的聲音如此令人憐惜,雁離掩著臉,怎麼也不願睜開眼睛,任熱淚由緊閉的眼角不斷滑落,他不要看,不要看現下的恆罪月是什麼表情,一旦看了就無法回頭了,一定會陷落的,但卻又那麼不捨,不應該是這樣的!
「我不相信你,莊主,我不相信你……」不相信、不相信,他不相信!所以不要說了,不要這樣折磨自己,愛一個沒有回應的人,太苦了!
一個個像是安慰的吻落在他的額間、手上。「我知道,但也許總有一天你會相信,所以我會一直說下去,一天、十年,我會一直說給你聽。」
「我不配!明明還有更好的人,武林盟主怎麼能和小倌在一起,玩玩也就罷了,怎麼可以……」恆罪月一定這樣想過,所以才會抱他,因為他是男人、是小倌,本就是遊戲的工具,而必須付出的一點點代價,身為武林盟主的他當然負擔得起。
用了一點力道,恆罪月硬是拉開雁離的手,雁離無法反抗,卻又不願被他看見自己哭紅的雙眼,只得將臉龐埋入被中,任散亂的黑髮遮去他大半張臉,而露出的耳透著滾燙的紅,明明那麼狼狽,恆罪月卻還是萬分愛憐地捧著他的手。
「你總是喜歡說這種話惹我生氣。」恆罪月一笑,卻是雲淡風輕。「雁離,也許你不相信,但我還是要說,無論你是不是小倌,我是不是武林盟主,對恆罪月而言,你便是世上最珍貴的。」
雁離驚愕的抬起頭,恆罪月撫上他通紅的臉頰,又是不捨又是愛憐的拭去他眼角淚水,動作那麼輕柔,眼神卻依舊堅定的看著他。「江湖、冷月,少邪、玥倫,雁離,對我而言,你最珍貴。」
應該要說話,說他不相信這樣的謊言,恆罪月如狡詐的狐,總將真心深深掩藏,他說的話一定有退路,會全盤盡信的是傻子,一定是這樣的,可他無論將這句話如何顛來倒去,就是找不出破綻、尋不著後路,怎麼會、怎麼會……
見他雙眼盡是茫然無措,恆罪月淡然一笑,卻再也沒說什麼,只是拉起錦被將他嚴密裹緊後,便輕輕地拍著,像是哄騙孩子入睡一般,雁離看著他,良久,終於閉上雙眼,即使確定雁離已沈沈睡去,恆罪月仍是一動也不動的坐在原地,直到天明時,他才緩緩起身,走出競龍館的身影依舊挺拔,卻透著冷冷的落寞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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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離?」
回過神來,雁離才發現手中匙子裡的湯已灑了些出來,下人忙送上巾子,一邊擦著,雁離還得一邊閃躲顧練雨若有所思的目光,不免左支右絀、手忙腳亂。
「怎麼,兩日不見,便想念了?」
「莊主定是有事忙著,我才──」猛然住了嘴,雁離看著顧練雨的笑靨,不免又是一陣惱怒。「練雨!」
「莊主確實是有事忙著沒錯,你倒體貼。」顧練雨笑著,讓下人撤了桌上的菜餚,又動手煮起藥茶,而一旁的小几上則放著他帶來的小木盒。「對了,今天的份在那兒,你自個兒瞧吧。」
拿起木盒,雁離沒說什麼,甚至沒有打開觀看,便隨意的擱在自己的木箱旁,而後,便靜靜地坐在一旁的椅上,彷彿若有所思,卻又像是失落了什麼,直到顧練雨端著藥茶走到他面前,他才如夢初醒,苦笑著接過藥茶,一小口一小口的啜飲著。
「藍田美玉也換不到你一個點頭?」顧練雨搖搖頭,笑道:「我早告訴莊主不如將整個庫房都送給你,還省得這樣挑來揀去。」
雁離沒有回話,貌似專注的喝著藥茶,顧練雨沒再多說便轉身離去,雁離喝完藥茶,將手中的茶盅隨意擱在桌上,這才看見顧練雨留在桌上讓他去除口中苦味的甜餅,顧練雨便是這樣,嘴硬心軟,他也習慣了。
拈起一塊餅送入口中,甜味換去苦澀,但心頭卻仍有一塊怎麼也無法化消的沈重,他走向木箱,取出置於最上層的木盒,並輕輕地打開,手指撫過溫潤月色寶石,卻掙扎著不知該不該將之取出,甚至戴上……顧練雨離去後,他總是這樣偷偷地取出手鍊,看一看、摸一摸,分明不足,卻不知還能怎麼追求?
「月官。」
突聞熟悉叫喚,雁離一驚,連忙回頭,竟是言如碧!
見他看向自己,言如碧又笑著輕喚了一聲。「月官。」
雁離楞了楞,隨即站起身,恭敬地行禮。「樓主。」
「喚我樓主,便是自覺離開任風流了?」言如碧笑了笑,逕自走到桌前坐了下來。
雁離沒有回答,仍是站在一旁,言如碧敲了敲桌子,雁離方會意地坐下,言如碧笑著,眼眸裡卻沒有笑意,像是打量著雁離,甚至帶著點不可思議。
「雁離,聽說你與盟主鬧得不可開交?」
「雁離不敢。」他淡漠地回應,手卻自動地為言如碧斟茶。
輕笑一聲,言如碧捧起茶盞,卻只是暖手。「這舟車勞頓的,我還當有戲可看呢。」
「樓主就為這事前來?」
「哈,這趟倒真是順路,若非為了書官之事,我也不想離開京城。」
「書官可是出了什麼事?」書官小他四歲,按理也早該過了贖身的時候,只因姿色甚美,兼且才藝出眾,仍在任風流掛牌,但書官性情穩靜,怎會出了事?
「還說呢,白大人曾向我提過為書官贖身之事,我沒搭理,這次出遊也是書官自己答應的,誰知竟鬧得說是書官傷了白大人,我這才連夜兼程的趕路,正巧經過了冷月,也想來看看你……」
「書官不會有事吧?」
相較於雁離的憂心,言如碧只是注視著手中熱茶裊裊升起的輕煙。「雁離,你說是否任風流的人都是一樣的?明明渴望幸福,當幸福這麼近了,卻又將之當成虛幻的泡影,連碰都不敢碰一碰,就怕碎了一地的美夢。」
幸福……雁離笑著,卻想起那一夜恆罪月說他最珍貴的樣子,如果那就是幸福,的確美得像夢,連回想起來都像透著一股朦朧的迷霧,那麼的不真實。
「但萬一那幸福是真的呢?萬一錯過了呢?」言如碧看著他,兩句簡單的疑問,雁離卻無法回答。
雁離沈默,而時間便這樣緩緩地過,手中的茶盞漸漸涼了,言如碧放下杯子,直到杯底輕扣桌面,他才聽見雁離低聲的說道:「像我們這樣的人,豈會那麼容易得到幸福?」
言如碧斂了笑意,而雁離看著遠方,彷彿比誰都更清楚的看見事實。「像我們這樣的人……」書官一定也是相同的,他們都一樣,不相信原來那些夜裡夢裡彼此悄聲訴說的一切真的存在。
「就當真這麼怕?怕得連賭他一回都不敢?」言如碧輕蔑一笑,尖銳話語毫不留情的刺入雁離心中。
「為什麼不怕?我們什麼都沒有了!」只有真心,只剩下真心,跟身體不同,身體可以論價叫賣,但真心怎麼可以,這是最珍貴的!
「既然什麼都沒有了,又何必怕失去?」言如碧站起身,仍是在笑。「雁離,看清楚,你的手上什麼都沒有。」
沒錯,什麼都沒有、他什麼都沒有!沒有什麼可以失去……攤開的掌心間空無一物,就連那條碎晶鍊子也不在了,他什麼都沒有了……
「真的什麼都沒有嗎?」
彷彿聽見言如碧一聲嘆息,雁離回過神,男人已然離去,若非桌上的茶盞,他幾乎要以為這是一場夢,靜靜的梳洗過後,他坐在床畔,天色將明之前的黑夜最是暗沈,而明亮的月光彷彿誘引著他,他打開就擱在枕邊的木盒,第一次,取出了盒中的手鍊。
不知名的寶石在微微透明中泛著一抹淡藍,月色下散發溫潤光暈,月波蕩漾間,他卻想起恆罪月的眼眸,想起他安慰自己的樣子,即使自己不相信他,他還是說不要緊,溫柔地拭去他的淚水,一遍又一遍的說著愛語,那時他只是沈浸在哀傷與混亂中,卻突然後悔了,應該要看得更詳細更清楚,恆罪月那時是什麼表情,付出的真心不被相信該是什麼樣的感覺?
雁離握著手上的鍊子,握得緊了,又趕忙鬆開,掌心中的寶石依舊閃耀光輝,看著,他楞楞地開口:「好漂亮,我好喜歡……謝謝你……幫我戴上,好嗎?」如果那時這樣說了,恆罪月是不是會真心笑開,為他的幾句話而喜悅?
就像是……多年前自花無靈手中收下折扇那樣?
如果能讓恆罪月再一次真心的笑……察覺自己的想法,雁離忍不住苦澀一笑,原來還是希望恆罪月能快樂,希望自己能讓他感到快樂,如果可以,即使把自己都給他也不要緊、即使他不明白也不要緊,只要他快樂就好了……曾經,他真的這樣想著,可為何如今他卻退縮了,只想要保護自己、只想著不要再受傷,對了,因為他害怕!
怕總有一天,無法得到回報的絕望會讓他痛恨恆罪月、怕自己的扭曲會讓恆罪月不能幸福,一切都是為了恆罪月,只為了他。
窗外夜色盡褪,雁離緩緩閉上雙眼,眼前仍是昔日的任風流,在花無靈的房中,他送暖酒而來,卻見花無靈笑著遞過一柄烏木折扇,換來恆罪月歡欣笑靨,自此而後,他便失落了心。
就像紙鳶一樣,他努力的飛得更高更高,只求略微親近那天畔白雲,而現實的絲線總是拉扯著他,提醒他與白雲之間無可消弭的距離……他是世故的紙鳶,心下明白即使斷了線也不可能靠近白雲,終會落得陷入污泥的境地。
可是……如果真的可以得到,該有多好?
打開門,他初次主動走出競龍館,第三地界中總是少見人影,在他印象內,就連恆罪月或顧練雨平素使喚的下人都是神出鬼沒的,而他慣於待在室內,即使恆罪月說過這兒便是他的家,他仍是無法融入,只除了競龍館,那兒彷彿連空氣都有著恆罪月的氣味,讓他感到安全,是以除了恆罪月硬是拉他出來外,他第一次自己走在這座美麗的山莊中,並不再費心計較融入與否。
沿路走來,芙蓉正豔,枝頭一蕊粉色嬌羞開放,雁離伸長了手,卻只能微微碰觸到柔嫩的花瓣,正想放棄,身後卻有一隻手為他挽下花朵,他轉身,只見恆罪月一身水藍、手持折扇,更襯得手中粉花嬌嫩欲滴,將花放入雁離手中時,恆罪月沒有忽略他腕上的月石手鍊,卻依然不動聲色。
「原來你在這兒。」
「莊主找我?」
恆罪月卻沒有回答,走了幾步,仍在雁離身旁,卻為他擋去了習習涼風。「見你不在競龍館內,我著急。」
聞言,雁離輕聲一笑。「莊主說過我不能離開冷月,可沒說過不能離開競龍館。」
恆罪月靜靜地看著他手中的花,突然說道:「你已許久不曾這樣與我說話了。」
雁離卻沒有回應,只是往前走去,冷月山莊遍植百花,四季花卉依時開落,芙蓉、月季、桂花,粉的、白的錯落紛雜,他卻突然想起在天涯鷹閣見過的紅花,那樣驚心動魄的紅,若是捧在手中,會否像是捧著誰的真心?
「想什麼呢?雁離。」
抬起頭,雁離據實以對。「想天涯鷹閣的紅花。」
恆罪月笑著,折扇輕揚。「原來你喜歡那花。」樂竹風現下應仍在塞外,不如先修封信送往天涯鷹閣,看是否能遣人移植一株,還得同莊裡的管事商量,就不知競龍館邊是否還有足夠的空地?
「莊主可還記得閣主在花前所說的話?」
恆罪月一愣,隨即點頭。「自然記得,竹風說,花時一過,便再也無法追回。」
「莊主,我怕。」
收起折扇,恆罪月走向雁離,兩人靠得那樣近,幾乎只要略微一動,雁離便要偎在他的胸前,但兩人沒有任何動作,恆罪月只是握住雁離的手,看著粉色芙蓉跌落青板石階。
「怕什麼呢?雁離,有我在,你什麼都不必擔心。」
恆罪月也曾這樣同他說過,其實還有其他人也這樣說過,但他不相信,不相信真有誰會這樣為他護他愛他,但獨自站立得久了,總也想靠著誰,陪個人一同走。
他靠向恆罪月,低低的說:「我怕莊主總有一天會不要我了。」如果真有那麼一天,他又該何去何從?
「雁離,你怕的是尚未發生的未來,而我,現下亦是怕的。」
「莊主怕什麼?」
「我怕你已經不要我了。」
恆罪月的語氣那樣誠懇,但讓這樣權勢傾天的人說來總有些格格不入的喜感,雁離一笑,離了恆罪月的胸前,拾起地上的芙蓉花,花朵一旦離枝便再不能活了,於是他萬分憐惜的將花朵捧在手上,恆罪月卻將花拋向一旁潺潺細流之中,花朵隨水流去,很快便不見蹤影。
「莊主不是知道我的真心嗎?」
「可我從未聽你親口說過,只怕是我高估自己了。」
「莊主果然如狐。」非要他親口承認,不留絲毫退路。「那麼莊主呢,莊主對雁離可有半分真心?」
「有,我有真心。」重複著與那一夜相同的話語,恆罪月緩緩收起折扇,指向雁離的手腕。「雁離,你正帶著我的真心。」
握上腕間手鍊,雁離低首斂眸,斷續道:「莊主可願再說一次?」
「我有真心,只等著換你的真心。」
雁離終於抬起頭來迎上恆罪月的眼,那雙眼眸流露著堅定不移,如果不是他執意逃開,會不會更早發現這樣的事實?所以恆罪月說得是真的,自己傷害了他,他明明比誰都清楚這樣的痛楚,卻逼得恆罪月不得不去承受嗎?
「莊主……」
「雁離,我不要你的歉意,只要你的真心。」恆罪月仍是看著他,卻後退了一步。
「莊主!」
恆罪月又退了一步,但眼神沒有移開。「雁離,我要你的真心。」
雁離沒有說話,只是看著他,眼眸裡似乎有著模糊的懇求與猶疑,恆罪月又退了一步,望著兩人之間越被拉大的距離,雁離幾乎要慌了,卻不知道還能怎麼做,恆罪月只要他的真心、只要他的真心,於是他不知所措的往前踏出一步,恆罪月也跟著退了一步。
「雁離,我與你並無不同,也會愛人也會痛。」
見他折扇輕點心頭,雁離不知為何竟是鼻間一酸,多想分擔恆罪月的痛……他不是真心想要傷害他,不是……
「雁離,如果你能愛我,該有多好……你醒來後,我總是這樣想。」他說著,彷彿無喜無悲,卻又退了一步。
雁離緊掩著嘴,害怕露出一點點哽咽,他也是這樣的,總是在心中問著為什麼不是自己呢、為什麼恆罪月只看著花無靈呢,如果恆罪月能夠看著他、能夠愛他,該有多好……
「雁離。」只是喚了他的名,彷彿不知還能說些什麼,恆罪月終於停住腳步,他與雁離之間被拉開了一段距離,隔著秋風,彷彿帶著一點希冀的,他緩緩張開雙手。
一步、兩步,雁離奔向他,直到終於被恆罪月緊緊擁在懷中,他才掉下眼淚,恆罪月將他抱得極緊,幾乎就要不能呼吸了,卻還是想要更多,就這樣被揉碎在他懷中也沒關係,至少手中會有他的真心!
「莊主,對不起、對不起……」
將雁離緊緊抱在懷中,這是他的,只想著要確定這個事實,恆罪月全然不理會他的歉意,只執著說道:「雁離,說你愛我。」
「我愛你,我一直都愛著你……真的,好久好久了,我一直都愛著你……」怎麼可能不愛他,愛得那麼深,彷彿記憶中只存有這份愛,幾乎連自己都不記得了。
終於……恆罪月溢出一聲滿足的嘆息,略微放開了懷中人,卻只是拉開一點距離後便吻上他的唇,像是忍耐了太久,他的吻那麼霸道的侵入雁離的口腔,恣意地索討著他所想要的,雁離忘情的回應,唇舌交纏著幾乎滿溢的情意,這個人屬於自己,單是這樣想著便幾乎是狂喜的,而腦中再也不能思考什麼,只想要更多更多,直到佔有這個人的一切氣息!
一吻終了,雁離卻只是靜靜看著恆罪月,激烈的吻讓他的眼泛著淡淡水氣,彷彿確定著眼前一切不是夢境的眼神如此惹人憐愛,恆罪月忍不住吻上他的眼角,而綿綿細吻猶如撫慰與嘆息,每一輕觸都懇求著信任。
「相信我,雁離,相信我的真心。」額抵額,恆罪月的聲音極小,幾乎是卑微的請求,相信他、相信他。「雁離,我什麼都不求,只想和你在一起,你願意嗎?」
無暇細思這樣的承諾會不會改變,未來的一切都比不上眼下的心痛,怎捨得讓這樣的人低聲懇求!「我願意、我願意……」
聽見他的承諾,恆罪月輕輕笑開,夾雜著一點羞赧,而後泛成期待的滿足,彷彿終於得到世上最珍貴的一切,從今而後,再無所求。
雁離一愣,幾度掙扎著想要勾起唇角想要笑,卻想起多年前任風流的那一夜,終究止不住一滴清淚滑落眼角,投入恆罪月懷中,淚水模糊眼前繁花似錦的同時,又見歡欣笑靨。
他終於得到只屬於他一個人的,恆罪月的真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