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晌海》客紊

3、第 3 章

　　三

　　人鱼和人有什么不同？人会死，人鱼也会死。人自私，人鱼也一样自私。可是人类的情感从来都不是表露出来的那样。人类多么虚伪。

　　一人一鱼彼此缠绕着沉下海面，人类努力抬头，天空很近。

　　就在不远处的黑云中有海水、有铁针、有数不清的尖叫，不再有美好和阳光。

　　他不知道人鱼是清醒着，还是能感应到什么而短暂地睁开了眼睛。

　　人类的手心很烫。

　　他的心也很烫，好像注视着人鱼永远不变的脸颊，他也有迎来光明的期望。

　　他好像愿意把心给他了。

　　那颗会发亮的心脏从来没有跳得这样快，这样痛。

　　孙落廷想，既然你是王子，那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守护所有人。

　　铁匠的代名词就是粗鲁吗？

　　孙落廷笑了笑，他觉得不是，铁匠也有正义感啊。

　　他这么想着，第一次抱紧了人鱼。

　　他想，原来人鱼如此瘦弱。

　　只要亲一下就可以了吧？

　　他又这么想着，用手遮住了人鱼漂亮的眼睛，他笨拙地用嘴唇寻找着正确的位置。

　　只剩下嘴唇没有亲过了。

　　人鱼的嘴唇，是……是软的。

　　他的心脏再也不会疼痛了，也不会再跳动了。

　　从此刻起，人类永远地陷入了沉睡，永远永远，好像好像。

　　如果可以，请告诉我哈哩到底是什么意思吧……

　　扶风混沌的脑子里似乎有一百日的光影错序播放。

　　记忆组成的笔记本，一页一页地翻过。

　　从初次与人类相见开始，再到那个铁罐，还有……他含着阳光带来的温暖喊的那一声。

　　那样美好的天气，他的声音却为何这样凄厉。

　　他在喊哈哩。

　　那个人类是他的礼物，同时也是他的猎物。

　　可是礼物的分量大过了猎物，他没法再自如地游来游去，没法再骗自己。

　　扶风堕入了浓重的黑暗。

　　深海里的漩涡将他卷进，下沉到无法触及的孤独空间，恐怖的黑暗弥漫在稀薄的空气。

　　好长的时间里，只有哀伤的海妖歌声入他的梦里，唱尽悲戚。

　　撕开黑暗的是疼痛，一种温暖的疼痛，从没有心脏的胸口蔓延到尾巴，融化在海水里。

　　然后冰凉的躯体深处有一股汹涌的力量传来，他睁开了眼睛，从双唇上传来的热意一触即逝。

　　眼前还不甚清晰的幻梦里，人类的身影被放到最大，那是一双多么热切的眼睛正在注视他。

　　他从没见过的眼睛。

　　就在下一秒，对方就这样沉落到了深海里。

　　扶风叫喊着他，重伤未愈的鱼尾疯狂地甩动，试图追上他下沉的速度。

　　直到慌张塞满心口的人鱼终于追赶上径自坠落的人类，他拥抱住的人类却早就变得干瘪。

　　他短短的头发变得花白，年轻的皮肤不再富有生命。

　　无数条皱纹与沟壑遍布他的身体。

　　所有的一切都昭示着，人类已经老去了。

　　海面波涛汹涌，深海中没有亮光，只有孙落廷的那颗人鱼心在人鱼的胸口发亮，照开一片微小的海。

　　这条人鱼终于得偿所愿地把心骗来，魂却丢了。

　　海面上又是怎样一番光景呢？

　　海妖所施的法术不过只能拖住黑云，叫它晚些降临。

　　黯淡的天空裹挟着肃杀的气息，吹在海风里，刺骨的寒冷入侵。

　　腾风率领一众海盗连番炮轰金晌镇，海岛被轰得四分五裂。

　　岛主极力阻止，海民们挥动着手里的武器试图与人鱼战斗。

　　可只凭人类的微薄力量不过是螳臂当车。

　　金晌海乱成了战火纷飞的一团，而海底的某处，人鱼抱着毫无生气的人类，久久地抱着。

　　他的泪水砸在海水里，永远地不会再有归属，不会有那种特质的铁罐去珍藏它们。

　　直到海面停止了风波，他知道炮火也停下了。

　　金晌海得救了吗？还是永远地沦陷了。

　　可是他已经不关心这些了，他只是在想，如果这些泪水化作的珍珠能请来谁救回人类的生命，无论多少颗他都愿意给。

　　哪怕哭泣到泪水干涸，再睁不开眼睛，哪怕哭到声音嘶哑，再也唱不出歌曲。

　　他都愿意。

　　老天没有听见他的哭泣，因为从那一天起，金晌海成了永夜。

　　海岛上的所有人类都被他的哥哥夺去了生命。永远不会有下一个拥有人鱼心的人类了。

　　人鱼无法上到陆地上来，这是自然法则。腾风试图逆天改命，却无法违背这个道理。

　　空无一人的海岛上，所有财宝都静静地躺在原处，等待下一个主人的发掘。

　　扶风当然了解他的哥哥，腾风绝不会放任他人染指他的东西，他与海盗的协作当然解释权在他。

　　这个世界本就是强者为尊，弱肉强食的永夜下，谁又是刀俎，谁又是鱼肉呢？

　　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一些，他直到现在才知道，哪有绝对的公平。

　　“你也是人鱼王的儿子啊！你真的要为人类做到这样的地步！？”腾风第一次看不懂他的弟弟。

　　总是温顺的弟弟竟然会为这唯一的人类甘愿放弃自己的身份，甘愿冒那么大的风险，甘愿去送死。

　　他虽然从出生起就不喜欢这个弟弟，但无法否认的是，他是这偌大海域中，他唯一的亲人了。

　　如今他却提出用他的尾巴去交换那个穿着粗布衣服和围裙的低贱人类的生命。

　　失去心脏的人类就如同失去了生命之源，怎么救呢？

　　他弟弟却能一直这么天真。

　　复活鱼类都何谈容易，又怎么去复活人类这种忘恩负义的家伙呢？

　　“我愿意割去尾巴，换上人类的双腿，替你永远守候那片土地。就当这是我最后一次请求吧，以后怎样，我都不会再来找你。”扶风弯下尾巴，以最谦卑的人鱼礼请求着。

　　腾风眼前浮现出人类王后为父王这样请求他的模样。

　　最后又是怎样，答应与否，都是两败俱伤，多情无情皆伤情，终是伤人伤己。

　　所有的苦痛随海风四散，只有他一条人鱼在无尽的岁月里纠结。

　　腾风总是暴戾的神情收敛起来，平白多出了多愁善感，似乎陷入了一段被风化的回忆：“你还真是像你母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