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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5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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阔别多年,故乡早已不是熟悉的模样,岑大人心里一阵唏嘘。
家里的房子比记忆里更加破败矮小,门前挂着几张白幡,门框上也挂着白布孝帘,风一吹,飘飘荡荡的。
屋里放着薄薄的一口棺材,他的母亲和妻子儿女披麻戴孝跪在那里,抽泣着烧纸。几个披麻戴孝的邻居四处走动。
看到他过来,这些人都没有动静,直到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放声大哭:“爹,儿子来晚了。”他的母亲和妻子转过身来,看到他,眼泪一下便掉下来了,扑过来抱着他痛哭。
其他人也涌过来,七嘴八舌地劝他:“方才你娘和媳妇已经哭得险些晕了过去,好不容易才缓过来,你又何必再招她们呢?老三一家不知道哪儿去了,丧事还要靠你来办,你该珍重身体啊!”
哭了半天,岑父擦干眼泪,问:“老三一家怎么不在?”
众人都道:“不知道,想是有别的事儿忙。”
这时候,周氏倒了一碗干净的水,端给岑父。
众人想着他们夫妻许久未见,必有许多话要说,也识趣地散了。
岑父喝过水,周氏道:“你既回来了,这些事儿便都是你的了,我不多说什么。只是这口棺材,未免也太薄了,你得找人换一个厚点的。”
岑父到屋内放下碗,摸了摸棺材,忍不住又落下泪来:“我知道。你可知道三弟在哪里?”
周氏说:“他的事儿,我不清楚。”又回去跪着了。
岑父带着人重新买了棺材回来时,远远看见门口一位披麻戴孝的胖男人伸着脖子张望,身影有几分熟悉。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到是谁,直到走近,对视好几眼,终于认出这个比原来胖二倍大的人居然是老三。
兄弟两个还没“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老三嘻嘻哈哈道:“大哥一路奔波一定累坏了,小弟特地备了一桌酒席,又请了几个人作陪,咱们兄弟好久不见,趁着今日重逢,好好地叙叙旧。”
岑父原想发怒,想到老三这几年照顾爹娘也不易,终究忍住了:“眼下最重要的是父亲的丧事,有什么事儿,等到丧事以后再说吧。”
当天晚上报小庙,次日晚上是大庙,第三日一早,便入土埋了。
埋完没几天,伤心劲儿还未散,老三又过来,拉着岑父的胳膊:“大哥,人家那边已经催我好多遍了,你今天说什么也要陪我去一趟!”
岑父冷冷道:“丁忧期间,不得饮酒玩乐,你去叫他们散了吧。还有,以后少和他们来往,我看不是什么好人。”
老三腆着脸道:“大哥不在,我、母亲、嫂嫂收了人家不少好处,就连给父亲治病的费用,也是人家出的。如今人家请您过去,什么也不求,只求见一面,这我怎么好拒绝?”他凑近,低声说:“今晚到的都是自家人,消息传不出去。”
岑父不理他,回屋找周氏:“你们用别人的钱了?”
周氏说:“我用的是你寄回来的钱。老三用的是谁的钱,我不知道,也管不了。”
岑父无奈,回来问老三:“我寄的钱难道不够吗,何必要拿别人的钱?”
老三说:“那要看怎么治,让庸医治是治,请名医治也是治,随便采点草药是治,用灵芝、人参也是治。爹前半辈子是苦,后半辈子可是享福了,虽说在床上躺着,隔十天半个月也能喝上一碗参汤。你别看家里土房子,破破烂烂的,这都是给外人看的,人家王员外早送了一座新宅子,房契和地契都在弟弟手里握着,只是弟弟怕别人说闲话,不敢住进去罢了。大哥,要我说,咱们苦日子也过够了,今朝终于飞黄腾达,还吃苦,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吗?”
岑父盯着他看半天,起身,一字一顿道:“你现在有两件事要办,记清楚了:第一件,欠他们多少两银子算清楚了,告诉我;第二件,房契和地契拿出来给我。你要是有一样没办好,我立刻带你去见官,让你坐牢,不信试试!”
两件事办好以后,岑父带着他,把银子和房契地契原样不动送还回去。他们怎么也不肯收,见他态度坚决,只得罢了。
丁忧期间,岑父在坟边结庐而居,时而看书,时而教女儿青云和儿子博知读书认字,日子虽然清苦却也快乐。老三明面上还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背地里还偷偷地和那群人一块儿玩乐,只是不敢闹得太过分。
丁忧半年多,岑父的母亲,也即岑肃羽的奶奶,去世了,岑父又重头开始丁忧。丁忧结束,岑大人带着妻子儿女离开,给老三留下五十两银子,要他学着做个小本生意。
靠着这五十两银子,老三舒舒服服地在乡里过了几年,听说他大哥官越升越高,羡慕得心痒,干脆把家里房地一卖,带着妻、子赖在岑大人家里不走了。
周氏不肯让他们留下,岑大人顾念这兄弟情谊,执意要留,周氏争执不过,只得接受。在住处隔壁给他们租了一间院子,说起来也算是住在一块儿。
岑大人曾经托人给老三安排了一个职位,每日里清闲无事,再轻松不过,谁知他竟盗窃同僚财物,被发现后还死不承认,跟人家打架。那个被盗窃的人是个不肯吃亏的,跑到上司那里告了一状,上司把事情交给岑大人处理,岑大人便让老三主动离职,也算保全了颜面。
从那时以后,他便一直在家里混日子,靠岑父每月给的几两银子过活。
他的大女儿岑枣儿如今十六岁,前几年便不去学堂了,在家里学着缝纫刺绣,等着议亲成婚。这几年间,上门提亲的人也不在少数,可上门提亲的人家他们家看不上,他们家看得上的,人家又看不上他们。等了两年多,一直没遇到合适的婚事。小女儿岑杏儿如今十五岁,也不去学堂了,跟她姐姐一样,在家里等着成婚。
岑瑶华十二岁,对读书兴致不大,听说岑杏儿不去学堂,也闹着要不去。岑父和裴姨娘本不答应,奈何她一哭二闹三上吊,也只得随她了。离开学堂以后,岑瑶华每日跟三叔家的两个女孩子在一起玩乐,起初还兴致勃勃,时间久了,也觉得无趣。裴姨娘再劝她回学堂,她便肯了,还因祸得福,提起了几分对学习的兴趣。
秋天的时候,岑肃羽的三叔一声不吭地把岑枣儿给一位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官员做了外室。借着大官的身份给自己谋来了个职位,又用大官给的银子买下如今住的院子,对于旁人的议论充耳不闻。
岑杏儿物伤其类,一时间居然病倒了。三叔和三婶一点也不在乎她,每每对她说她姐姐的日子何等好,生怕她不肯步其后尘。他们越劝,岑杏儿越不想在家里待着,索性求了周氏,从自家搬到岑家,在裴姨娘这里住着养病。纵然搬到这里,三婶也常常过来,说她爹也不容易,那官员待他们家不薄之类的话。杏儿听了生气,和三婶吵了一架,又强撑病体起来将三婶轰了出去。
三婶也气了,在门外细数这些年的苦楚,又说杏儿不为她们考虑,不孝顺。
大约一炷香时间,裴姨娘看不下去,出来问她:“弟妹不为杏儿考虑,也得为岑恒行考虑吧?两个女儿都去攀高枝,败坏了名声,岑恒行以后如何能娶到好人家的女儿?这还是长远了说,就算不看长远,只看现在,岑恒行也够难受的了。我可听我们家的两个女儿说了,学堂的孩子们都在笑话他呢!杏儿还病着,你们现在步步紧逼,万一闹出什么事儿来,你们心里过意得去吗?依我看,你还是回去吧,让杏儿自己好好想想,她是个聪明的孩子,会想明白的。”三言两语,把她哄走了。
杏儿在屋内偷偷哭了一会儿,打开门,丫环送上温水伺候她洗脸,低声劝道:“姑娘别太担心了,你娘一时猪油蒙了心,慢慢会想清楚的。”
杏儿像是下定了决心,冷声道:“她想不想的清楚都随她,与我无关。”
丫环叹息道:“姑娘是个刚烈的性情,只是可惜了你姐姐,年纪轻轻的,被逼着走到这条路上。”
杏儿道:“他们就是从我姐姐身上占了便宜,以为我也是一样的,天底下再没有这样的狼心狗肺的父母了!”
裴姨娘看着杏儿,仿佛看着当初茫然无措的自己,过来安慰她。谁知越安慰,她越哭,哭了一个多时辰,眼睛都哭肿了。等泪哭干了,又洗把脸,问裴姨娘:“你当初嫁给我大伯的时候,心里也很难受吗?”
裴姨娘道:“出嫁嘛,总是难受的。”
杏儿知道她不愿意说,没有追问,只道:“我从前从未想过他们能做出这种事儿!”
裴姨娘也没说话,搂着她道:“莫说你,我和你大伯也没想到。”
若是别的事儿,她还可以劝劝岑父,这件事儿,她却一点也开不了口。万一开口,岑父联想到她身上,事情恐怕不妙。等放了学,岑瑶华和岑肃羽在花厅做完功课,回屋放书包的时候,裴姨娘把岑肃羽放到一旁,教了她几句话。
岑肃羽便找到岑父,问:“爹,你能不能让杏儿姐姐回自己的房间住?她住我的房间,我只能跟二姐睡。我不想跟她睡,我想一个人睡。”
岑父放下手里的书:“她生着病呢,你跟她计较什么。”
岑肃羽说:“可是她病了很久,现在还没好,我怕她死在我房间里。”
岑父瞪她一眼:“胡说什么!”
岑肃羽说:“我才没有胡说呢。我都听丫环说了,杏儿姐姐说她就是死也不会让三叔他们如愿的。”
岑父说:“那都是小孩子的气话,等她想通了,就好了。”
岑肃羽问:“非得等她想通吗,我们就不能帮帮她吗?”
岑父神色严肃:“这都是一个人的命,没办法的。别说是你枣儿姐姐,杏儿姐姐,就是你,也只能认命!”
岑肃羽说:“我为什么要认命?我不认命!”
岑父说:“可以,但是不认命得有不认命的本事,你掂量掂量以后有没有这个本事。”
除了岑肃羽,没有人插手岑杏儿的事儿。她在这里养病养了一个多月,终究还是回家了。
回家后,三叔和三婶在那里步步紧逼,逼得急了,岑杏儿拿着剪刀要去捅他们。这可把三叔和三婶吓了一大跳,夺下剪子后,把岑杏儿吊起来打了一顿,锁在房间里,不许她出门。
岑枣儿听说后,特意过来劝了爹娘几句,又给杏儿说了一门亲事。
那户人家里,父亲是教书先生,颇有学问,不过他的学问是茶壶里的饺子——倒不出来,因此学生并不多。为了挣钱,除了设馆教书,他偶尔还给别人写对联、测字。儿子寒窗苦读十年,也没挣个功名,而今还是在家里读书。全家的生计全靠他父亲挣的那一点点钱,勉强够一家子人吃饱饭,维持基本的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