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记事》垂思声色

37、第 37 章

　　在祝小双期待的目光中，李桥往前走了两步，然后伸手从祝小双兜里掏走了两颗喜糖，那是祝小双在外边拿的。

　　“哪来的嫂子，想什么呢？”，李桥说完，把剥开的糖果往嘴里送，硬糖果，甜滋滋地，李桥不太喜欢。

　　祝小双站在原地，良久才从嘴里哦了一声，心里倒是顿时松了口气，李桥整日在家干活，好像也没有和谁接触，更别提什么年轻貌美的姑娘了。

　　俩人在一块聊了没多久，李桥又得去忙活了，厨房烧水慢，他们只能去院子里烧开水，来的客人到处都是，站在院落墙角谈天说地，有的坐在屋里喝茶，喧闹的时候得大声点，不然都听不到对方在讲什么。

　　祝小双也溜开了，他走到门口，这儿可比里头安静一些，地上全是鞭炮炸过留下的碎红纸片，门口有棵桉树，枝干粗大，树下堆了半人高的干柴。

　　祝小双走到树下，直接在一根粗木头上坐下，然后从兜里掏了两个橘子出来，边吃边四处张望。

　　“你几岁了？会不会说话！”。

　　忽然，一个小孩的声音传来，祝小双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大门外围墙下，几个小男孩围在一起，一个男人佝偻着身子，正低头在系鞋带。

　　“问你呢，我妈说你又不是哑巴，怎么不说话？”，另一个高一点的男孩站在前面，上下打量着这个男人。

　　祝小双认出来了，那不是憨舅吗？

　　今天村里办喜事，憨舅也过来了，他换了身衣服，不过看上去还是破旧，那件老式的深蓝色中山装，肩膀处打了个小补丁，上面的针脚粗糙，大概是他自己缝补的。

　　几个小孩子不依不饶，其中一个正是方建芬和李功的儿子，李睿平。他是这村小孩子里面的头儿，个子比其他几个高一些，看见憨舅不说话，他似乎还生气了。

　　于是走上前使劲推了一把憨舅，还不停地用手拍打他的背。

　　憨舅直起身子，不理解地看着他们的行为，但也没有其他动作，脸上带着一惯的笑容，他抓了抓头发，然后从兜里掏出两个土瓜，已经洗过了，递给面前的几个小孩。

　　“吃，甜呢，呵呵呵呵”，憨舅笑着说道，因为说话总是不连贯，只能几个词组一起断断续续地。

　　李睿平看他递过来的东西，像是看到毒蛇一样，他皱着眉头，一巴掌拍在憨舅手上，然后恶狠狠地说：“脏东西！我们不要”。

　　几个小孩有样学样，跟着喊：“脏东西！不要！”。

　　“我妈说他是憨人，会打人的，不要跟他说话！”。

　　“对，他脏死了，赶紧走了”。

　　“哇啊，老疯子来了，不要他的东西”。

　　明明是几岁的小孩，说出来的话却那么狠毒，不知是谁带头，李睿平和那几个小孩子对着憨舅一人吐了一口口水，然后叫喊着跑开了。

　　口水没吐到憨舅身上，但落到了鞋子上，那是一双解放牌的鞋，军绿色，看得出是一双新鞋子，憨舅不笑了，他看着他们跑远，而后不知所措地收起手里的土瓜，蹲下身拿两片叶子把鞋子擦干净。

　　祝小双看着这一切，心里十分难受，憨舅明明没有做什么，但那群孩子却这么欺负他，从那些孩子口中不难想象，憨舅在村里估计也是被那群大人看不起、欺负的。

　　祝小双看到憨舅走过来，还是抬手朝他挥了挥，然后笑着说：“憨舅，你也来吃席吗？”，自从之前交流过两次后，祝小双知道憨舅其实听得懂，就是得慢慢说。

　　憨舅抬头就看到祝小双了，祝小双原本坐在木头上，见到他了就站起身，还笑着跟他挥手，憨舅对他人的情绪感知来源于眼睛和嘴巴，如果这人讨厌他，就会跟那群孩子一样，嘴巴向下撇，眼睛里带着怒气和嫌弃，这些憨舅都没办法表达，但他能感知到。

　　祝小双的眼睛是带笑的，嘴巴也没有朝下撇，憨舅知道他不会骂他，于是高兴地露出笑来，慢吞吞走到祝小双身前。

　　“来，喜事吃饭，嘿……早来了”，憨舅伸手朝身后的周家比了比，意思是他早就来了，今天来吃席的。

　　祝小双点点头，“我也是，跟桥哥一起来的”。

　　憨舅一听桥哥，也跟着点点头，他认识李桥，李桥人好，不仅不会嫌弃他，每次从镇上回来，如果在路上遇到他了，就给他东西，或是一两个热乎的荞饼，或是一把糖果，有时候还会帮他带衣服鞋子，他现在脚上穿的这双，就是李桥买回来的。

　　这些祝小双其实不知道，因为李桥没跟他讲过。

　　“烧火，院子里……他们喝茶用水”，憨舅继续跟祝小双说，还指了指院子里一个锅灶，旁边摆着烧水壶，还有几个暖水瓶。

　　祝小双一下子就懂了，意思是憨舅是来烧水烧火的，烧出来的热水要给人家泡茶喝。

　　“嗯嗯，你们都是来干活的”。

　　“我都没干什么，来吃饭的”，祝小双不好意思地说道，村里的理事没给他安排活，所以他就到处逛逛，吃糖喝茶。

　　憨舅脸上带着淳朴的笑容，听完后摆摆手，“吃饭……客人吃饭，不干活”。

　　憨舅说他是客人，不用干活，祝小双更不好意思了，其实他都待在李桥家了，算不上客人。

　　或许是之前给祝小双黄瓜，祝小双也没拒绝，所以憨舅赶紧把兜里的土瓜掏出来，递到祝小双面前。

　　“吃，甜的，洗干净……”。

　　憨舅的手掌干裂，手指上面覆盖了一层厚厚的老茧，那土瓜个头有拳头大小，外皮已经洗干净了，白得很。

　　祝小双高兴地接过来，然后说了声谢谢，他拿着土瓜，这东西他以前吃过，甜滋滋地，很是清甜解腻，也不知道憨舅自己种了多少东西。

　　憨舅点点头，很开心地看着祝小双。

　　临近开席，憨舅也就回了院子，他走到灶前，坐在小凳子上，继续履行他的职责，往灶炉里加柴火，时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

　　正式开席的时候，祝小双已经回到院子里，坐在一边看，吃饭都是分批的，先在院子里摆好桌子凳子，然后家里远、吃完饭要赶路回去的就会在第一批先吃，陆续坐满了院子里八张桌子，这时候厨房那边就开始上菜了。

　　上菜的都是男人，一人扛一个红木托盘，一个托盘摆七八碗菜，用托盘上菜，一共二十道菜，荤素搭配，大荤在中间，边上摆凉菜，四方木桌只有三边坐人，剩下一边摆酒水。

　　菜上齐了大家还要相互邀约一番，然后才一起动筷子，每一桌前都摆了烧酒，能喝酒的就会倒点烧酒喝。

　　开席以后，新郎和新娘就要出来敬酒，正屋门前，乐匠师傅们开始吹奏喜乐，周意焕和他的新郎一起来到院子里，挨桌敬酒，说的是敬酒，其实是新人给客人端酒，他们不用喝，客人接过后喝也行，不喝可以摆在桌上。

　　祝小双坐在那看着，倒是觉得挺有意思的，他以前小时候也参加过喜宴，但年头太长也忘了，这边的习俗跟他老家有些不太一样。

　　这时，李桥和另一个男人也上来了，他俩拎着水壶，李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里面都是杯子，他们给每一桌客人上茶，在水壶里泡好，上桌后直接倒在杯子里，其间也有人端了茶水，然后笑着跟李桥聊天，大概是认识的人，也有不熟的但也聊上一句，李桥都一一回应，脸上带着点笑。

　　院子里桌子多，人也多，李桥他们好一会儿才忙完一趟，茶水只上一次，所以一直到这批客人吃完都不用再上了。

　　祝小双视线落在李桥身上，看着李桥在人群中穿梭，没穿外套，白色的毛衣感觉十分显眼，手袖那块挽起，露出点手腕，祝小双见过，桥哥的手臂十分结实有力，除了挺拔的身量，李桥的脸也很出众。

　　看着看着，李桥在那边对着客人笑，祝小双忽地明白了，为什么那位大婶说她侄女很想嫁给李桥了。

　　看得有些出神，连身边有人过来都没意识到。

　　“小双？”。

　　声音响起，祝小双忽地被吓了一跳，他赶紧转过头，只见程文云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侧，程文玉今天是伴娘，刚才祝小双还看见她跟在新娘身边呢，怎么一下就……

　　程文玉看他的表情，眼睛微微瞪大，就像小猫崽子似的，忍不住轻轻一笑，“吓到你了吗？我看到你在这，就过来打个招呼”。

　　“你还记得我吗？”。

　　程文玉站在那，头发跟之前一样挽起，不过今天当伴娘，她脸上涂了点胭脂水粉，嘴唇也透露着淡淡地红色，肤白唇红，看上去跟树上淡粉的桃花似的，衬得她整个人更加漂亮了。

　　顺着祝小双的视线，可以看到他在看谁，程文玉眨了眨眼睫毛，而后温柔地看向祝小双。

　　祝小双回过神后，也对她露出一个笑来，“记得的……你是程文玉嘛”，他记得程文玉好像比他大来着，但没听过李桥怎么叫她，所以祝小双也只好叫她名字了。

　　“嗯”，程文玉隔他不远也不近，脸上的笑让她看上去十分温柔。

　　“怎么没跟李桥在一块？”，程文玉问道。

　　祝小双下意识地看向李桥所在的方向，然后说：“桥哥要帮忙，我……我就在一边玩，不打扰他”。

　　程文玉看着他，今天这身蓝色的卫衣让祝小双看上去更乖了，尤其是卫衣帽子一戴上，祝小双一双大眼睛看着更加无害。

　　“这样啊，你饿不饿？”，程文玉移开视线，随意地问道，像是在聊家常。

　　祝小双摇摇头：“不饿……我今天吃了好多东西，现在……还不饿呢”，说完还摸了摸兜里的瓜子花生和糖果，全是白天转悠的时候人家递过来的，分发瓜子的大婶们可热情了，路过一次就给祝小双来一把，导致现在他的兜里已经塞得鼓鼓囊囊了。

　　程文玉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然后看向别处，不再说话了。

　　一共摆了三轮菜，大多数人都已经吃过饭了，家里离得远的，都过去跟周守新说了几句话，然后离开了。

　　剩下的几乎都是本村或者临近的，第四轮上菜的时候，本村的才坐过去吃饭。

　　祝小双看到了曹奶奶和李石九，他俩今天在家里，一直到开席的时候才过来，祝小双走过去，跟曹奶奶说了几句话。

　　“今天好玩吗？哈哈哈哈，办喜事是不是很热闹啊”，曹奶奶笑眯眯地问道，旁边的李石九遇到了老朋友，一起坐下来聊天。

　　“好玩的……很热闹！”，祝小双跟小孩似的，向曹奶奶说着今天他都做了些什么。

　　曹奶奶一边听一边伸手摸了摸他的衣服，而后说：“这件还好的喽！摸着软，你穿着也好看的喽”。

　　祝小双抿抿唇，不好意思地笑笑，“是桥哥……给买的，他……他会买衣服”。

　　曹奶奶拉着他，“哎哟，快点准备吃饭了，再不吃要晚了”。

　　“哎！”。

　　曹奶奶和李石九一桌，本来是拉着祝小双一起的，但另一个老人坐在了曹奶奶身边，而且桌上也没有空位了。

　　“我去找桥哥……我跟他一起吃”，祝小双跟曹奶奶说完，就转身去寻觅李桥的身影了。

　　最后一轮席面，干活的也都上座了，其他本村的吃完饭就去接替他们手里的活，李桥也洗了洗手，换班之后来到了院子里，只见祝小双刚好走过来，欢欢喜喜地凑到他身边，然后小声说：“吃饭了桥哥……”。

　　李桥：“嗯，去那一桌吧，还空着呢”。

　　两人走到桌前坐下，祝小双还是挨着李桥，另一边就是没人坐的，摆着烧酒和水壶。

　　“曹奶奶和李爷爷都来了，他们……他们在那边吃，我就过来找你……了”，祝小双轻轻用手拉了拉李桥的袖子，跟说悄悄话似的，对李桥说道。

　　李桥把碗分开，又给他拿了一双筷子，“我看见了，他们进门那会儿就看到了”。

　　祝小双：“噢噢！”。

　　菜很快上来了，布菜的人手都很稳，托着这么大一个盘子，硬是没让菜碗掉下来砸在地上，连汤都没怎么晃动，祝小双眼睛不错地看着一道道菜，山里的酒席简单，淳朴中不失珍重，人生就一次的结婚，即使物质匮乏也拿出了大山里最好的。

　　菌汤炖鸡、咸香蒸腊肠、粉蒸排骨、葱烧羊肉、清炖牛肉、辣椒小炒肉、玉米炒青豆、西红柿豆腐汤、凉拌腌鱼、酥肉、山药芋头烩、凉拌粉丝、青椒炒菌头……菜都刚出锅，一道道冒着腾腾的热气，祝小双看的眼花缭乱，这也太丰盛了吧！

　　一个大婶开始给大家舀饭，每个人都满满一碗，还是压实了的，祝小双接过来，感觉碗里都沉甸甸的。

　　“大家不要拘束喽，赶紧动筷子！”，大婶笑呵呵地招呼大家吃饭，桌上的人这才开始动筷子。

　　祝小双第一筷子先夹了点小炒肉，红辣椒丝炒的，小炒肉肥瘦相间，肉质又新鲜，这道菜祝小双吃了一次就爱上了，特别费米饭的一道菜，之前村里杀年猪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有一道小炒肉，祝小双怎么吃都没吃腻。

　　李桥看向他，不出所料还是先吃最喜欢的小炒肉，前阵子带着他去吃饭，李桥已经把祝小双的喜欢摸清了。

　　桌上还放了几个蘸水碗，两人用一个，清炖的牛肉蘸一下，里面的薄荷和辣椒香味裹挟着牛肉的味道，吃起来也是很上瘾，老一辈人尤其喜欢，

　　祝小双也尝试了一下，确实香，忍不住又夹了一坨牛肉，放到蘸水碗里滚了一圈，这个蘸水碗就他和李桥用，反正平时在家他们也经常吃一个蘸水碗，祝小双都习惯了，更不必担心李桥会嫌弃他。

　　祝小双吃饭的时候可认真了，身子坐得端正不说，也不讲话不干别的事，就专注自己碗里的，这段时间他吃饭速度也慢了不少，不像刚来那会儿一样狼吞虎咽了，端个碗就斯斯文文地，不浪费每一份吃的，如果离得近，可以听到他吃饭的声音。

　　看他吃饭会觉得特别香，这点李桥再清楚不过了，他一边吃饭一边注意着身侧的人，一颗米粒掉在了祝小双腿上，李桥微微侧身，把那粒米饭拿掉了。

　　祝小双以为李桥凑近要说什么，于是抬起头来，耳朵凑了过去，一脸茫然地问道：“怎么了？桥哥……”。

　　他嘴唇上沾着油，一脸陶醉于在美食里的表情，李桥瞧他这样，忍不住嘴角轻轻上扬，“没事，你继续吃”。

　　“噢噢！”。

　　虽然不知道他桥哥在干嘛，但祝小双很快就继续开始干饭，桌上的菜对于祝小双来说还是太多了，感觉雨露均沾都吃不尽，祝小双每到这时候都会有一种甜蜜的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