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汝鄢阙城

1、遇见陈华

　　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斟酌着用词，“所以你觉得没有人爱你对吗？”

　　乔安宁呆滞地摇摇头，不是的，陈华爱他。

　　男人温柔一笑，“陈华是你想象出来爱自己的对吗？”

　　才不是！

　　但面前的男人声音越来越具有蛊惑性：“你还记得那个小镇叫什么吗？”

　　乔安宁绞尽脑汁地想，然后他惊恐地发现自己对小镇的记忆正在消失。

　　男人还在笑，“你还记的陈华长什么样吗？”

　　我不记得了！

　　乔安宁张开的嘴里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不记得了！

　　男人的声音渐远，透着诡异，“别担心，那都是你想象出来的，世界上没有陈华，你也没有被送到那个小镇……”

　　想象的吗？

　　乔安宁心里空出一块地，里面好像立着一块碑，上面清晰地刻着陈华的名字。

　　可为什么想不起陈华长什么样呢？

　　“睡吧，醒来之后一切都会变好的……”

　　乔安宁在遥远诱人的声音中闭上了眼睛，他不相信陈华是假的，所以他的记忆从头开始，他必须记起陈华……

　　……

　　零八年的时候发生了很多事，《北京欢迎你》唱进了每个国人的心里，也迎来了很多外国的伙伴。那一年举办了奥运会，神舟七号飞向太空，汶川大地震牵动了全国人民的心……

　　但这一年最重要的事，是遇到陈华。

　　那一年，乔安宁才14岁，父母因为离婚要分割财产闹得不可开交，母亲一走了之，父亲无暇顾及他，就决定把他送到离家很远的北方小镇，寄养在一位名义上的姑姥姥家。

　　那时候的乔安宁很叛逆，坐在车上吊儿郎当的晃着腿，嚼着口香糖含糊不清地对父亲说，“你和我妈爱离不离，只要生活费给我打够，让我在那个地方待多久都行。”

　　乔相寓刚张开嘴，声音都还没有来的及发出，乔安宁就接着说，“还有我上次看的限量版球鞋，码数别给我买错了，我现在穿37码半。”

　　“宁宁，爸爸送你过去是为了让你安心学习的，你要把心思放在学习上……”

　　“行了行了，我都被你送到这犄角旮旯去了，还学什么啊学，反正你看着办，你要是不答应我就跟我妈走。”

　　乔相寓无奈地叹气，新长出来的白发随着窗外的风若隐若现。

　　乔安宁的姑姥姥家住在北方的某个小镇上，挨着国道围了一个大院子，院子四四方方看上去很挺括，院子南边有一个小花池，种着不知名且不好看的花，中间偶尔有几朵别的花，仔细辨认应该是月季。

　　北面和西面各盖了三间连着的房子，大门口种着一颗很高大的国槐树，进了大门就有一只大黄狗懒洋洋地就着树荫乘凉，见有人进来，只是抬起眼皮看了一下，懒得叫。

　　“这狗都不叫，还能叫看门狗吗？”乔安宁把口香糖吐过去，嫌弃地说道。

　　“宁宁，别闹。”

　　乔安宁对着父亲的背影翻了个白眼，跟了上去。

　　乔安宁的姑姥姥听到声音掀开门帘往外看，看清是乔家父子后热情的迎了出来。

　　“乔家小子吧，好些年没见了，快进快进，哎呦，这是宁宁吧，长得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说话间把门帘举的高高的，让乔相寓他们进。

　　乔相寓先是寒暄了一句，然后两人互相谦让着让对方先进，在门口推搡着。

　　乔安宁最讨厌的就是大人之间所谓的礼仪。

　　他百无聊赖地拆了一片口香糖放进嘴里，顺着半开的门帘往里看，火灶台边站着一个少年，板正的毛寸根根分明，黑色的工字背心和大短裤，挥舞锅铲时能从背面看到流畅的肌肉线条。

　　土包子。

　　乔安宁视线回收，两个大人还在谦让，他不胜其烦，率先一步走进了房间。

　　“宁宁！”乔相寓这么爱面子的人，脸涨的通红，“让你看笑话了姑姑，这孩子让我惯坏了。”

　　“没事没事，孩子都这样，你看我们那孩子，半天还没有问人呢。”

　　陈华这时候转过身，问了声叔叔好。

　　乔相寓连声应下，和魏姑姑相继进了门。

　　厨房正中是个木制大方桌，饭菜香味充斥在这个小房间，桌子上的茶水冒着氤氲的水雾。

　　“来都没有吃饭吧，马上就做好了，你们还没有吃过这西北的菜，今天尝尝我们华仔的手艺。”

　　三菜一汤端上桌，野蛮夺人味蕾的食物让乔相寓乍舌，夹菜的频率快了很多。

　　乔安宁兴致不高，他来之前并不知道有一个同龄人的存在，对方还是个……他又看了一眼正对面的陈华，还是个脸长的不错的土包子。

　　属于青春期独特的对比号角已经吹响，他现在已经不想和这个同龄人待在同一个空间了。

　　筷子一搁，“我吃饱了，出去走走。”

　　还没有动几口的米饭上留着炒菜印出的痕迹，门帘晃动透进来几缕光，乔安宁出了门吐出一口浊气。

　　烦人！

　　不喜欢同龄人。

　　他又开始后悔了，不想待在这里。

　　他找了个干净的台阶坐下来，白净的球鞋上被灰尘蒙了一片，他伸出手擦了擦，没有擦干净，眼框酸地不得了。

　　破地方，把自己好看的鞋子都弄脏了。

　　乔相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宽大温暖的手掌揉上乔安宁的脑袋，“那个新款球鞋我已经让你章叔买了，你在这里等爸爸，那边忙完爸爸就来接你好不好？”

　　乔安宁一言不发，低着头看鞋面。

　　“还有两周就开学了，转学手续爸爸也托人办好了，新环境适应起来确实有些困难，但爸爸相信你，你也相信爸爸好吗？”

　　老男人，又打感情牌。

　　乔安宁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乔相寓又使劲揉了揉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我儿子最棒了。”

　　他随着乔相寓的步子再次进了厨房。

　　“宁宁是不是嫌华仔炒的菜不好吃啊，等等姑姥姥带你出去吃。”精神矍铄的老太太笑呵呵地同他说话，乔安宁抿抿嘴，说了声好。

　　然后他就看到自己那碗吃剩的饭被陈华倒进自己碗里，乔安宁眼角猛猛一跳。

　　这人什么毛病？别人剩饭有什么好吃的？

　　乔安宁别开眼，打开手机看班级群。

　　他原来的学校开学比这边早些，临近开学，各类暑假作业的答案在群里疯传。

　　往上翻，有人@他要英语寒假作业的答案。

　　William：‘我没写。’

　　厌世#：‘不会吧乔，这都快开学了，我们都指望你的英语作业呢。’

　　William：‘真的，我转学了。’

　　厌世#：‘啊？乔你别吓我。’

　　群里的消息立马滚动起来，乔安宁顺手回了几个消息，把音乐打开扣上耳机。

　　嘈杂的声音立马消失，只能看到工字背心的少年在洗碗忙碌的身影。

　　乔相寓和魏奶奶相谈甚欢，从厨房换到客厅，乔安宁也才有机会好好打量一下自己将要住的地方。

　　坐北朝南的这三间屋子分别是客厅和两间卧室。

　　一间上了锁，另外一间是魏奶奶的卧室。

　　西边三间除了厨房还有两间屋子，从窗户上能看到里面的景象。

　　一间堆满粮食，一间放着两张小床。

　　乔安宁瞬间警铃大作，不会是让自己和那个土包子乡下人住一起吧？

　　耳机里周杰伦优美的歌声变成了刺耳的鸣响，他决定去问清楚。

　　乔相寓面前的茶已经被换过一杯了，乔安宁带着情绪进去，“爸，我住哪间屋？”

　　魏奶奶接过话茬，“和华仔住一间，两个人住一起有照应。”

　　“我不要，我要回家。”

　　乔相寓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对魏奶奶说，“姑姑，你看还有没有别的房间，这孩子从小就一个人住，两个人应该不习惯。”

　　魏奶奶笑呵呵地，“这有啥，姑姥给你再腾一间，这乡下啥都缺，就是不缺住的地方。”

　　乔安宁还以为会扯会儿皮，没想到魏奶奶这么好说话，他语气不自然地道了谢，同手同脚地出了客厅。

　　还没等他思考会把他安排到哪间屋的时候，就听见魏奶奶扯着嗓子喊陈华。

　　“华仔，把放麦子的那间屋腾腾，你和宁宁分开住。”

　　乔安宁有一瞬间的社死。

　　陈华擦着手出来，和乔安宁打了个照面，然后一言不发地去扛麦子。

　　半人高的编织袋，陈华脚一垫手一甩，就轻松扛上肩，整整齐齐码起了一堵墙……

　　乔安宁刚开始还想着帮忙，手刚碰到粮食袋，就被陈华拽开，“你拿不动。”

　　叛逆期的小伙子最经不起激，乔安宁撸起白色外套的袖子，露出细白的手腕，使劲一提，纹丝不动。

　　更社死了。

　　陈华麻利地放好手里的粮食袋，转过身的时候嘴角微微上扬，乔安宁感受到了巨大的侮辱。

　　“你走开，我可以！”乔安宁用力拍开陈华伸过来的手，满是骨骼的手让他觉得像是拍到了石头上。

　　陈华确实没觉得疼，只觉得手背上痒的厉害，神不知鬼不觉地伸到身后蹭了蹭，才把那抓心挠肝的痒蹭掉。

　　眼前全身穿着白色衣服的小男孩正在和一百二十斤编织袋作斗争，目光下移，落在纤细的手腕上。

　　自己都没有一百二十斤重。

　　“我来就好，你是客人。”

　　这个台阶给的巧妙，乔安宁果然松开了手，十根连倒刺都没有的手指头搓地通红。

　　陈华视力很好，全都看见了。

　　娇气的可怕。

　　房间很快腾空，乔安宁帮忙抬过来一张小床。

　　“我睡这边吗？盖什么？”乔安宁皱着眉看着硬邦邦的木头床板，这能睡得舒服吗？

　　“我睡这儿。”

　　这间屋子常年没有睡过人，粮食放陈的味道萦绕在鼻尖，陈华觉得，像乔安宁这种人，不应该睡在这里。

　　乔安宁没细想，以为这是魏奶奶的安排，心里还暗爽了一下，看吧，我就是比这个土包子更招人喜欢。

　　住的地方就这样安排好了，乔相寓也准备离开了。

　　父子俩抱了一下，基因里自带的情感在分别时异常浓烈，乔安宁吸吸鼻子，瓮声瓮气地说，“爸，你早点来接我昂。”

　　乔相寓也再三承诺，车门关上的那一刻，乔安宁心里涌上一股强烈的空旷感，他叛逆胡闹不听话，但他也才是个十几岁的孩子，陌生的环境，他爸丢下他就走了。

　　那股难过劲怎么也缓不过来，理智回笼时，他才感觉到自己流了一脸的泪水。

　　魏奶奶心疼坏了，拉着乔安宁进屋，把桌上的糖果都放在乔安宁面前让他吃。

　　酸甜的橘子糖进嘴，面前是魏奶奶担忧的脸。

　　“谢谢姑姥，我没事了。”

　　“没事就好，开心些孩子，这镇上有好多好吃的，让华仔带你去。”

　　说着掏出一百块钱塞他手里。

　　人民币特殊的触感摩擦着心脏，让乔安宁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有了一点接受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