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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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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起初他是不会说话的,一句也不会,就躲在那副以其他人为模板篆刻出来的身体里,透过一个小窗看我。
对他来说,那是两扇挂得又高,形状窄小的木制方窗。外面能透进来的光线不多,只两三束,刚好能照亮他的脸。
那应该是他的脸。
那应该是两扇窗户。
我尽可能地把我们的初遇描写地更珍贵、更隆重、更简单一些。因为他并不是能被定义的东西。他甚至不能被称为人。
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尝试用更具象化的方式来描述他的存在,AI,角色的自我意识,驾驶汽车的司机,以便让外人更清晰地认识我与他的关系。
谁让我们永远也不能真正碰面。
这几年来,他始终坐在那个小小的房间里,也许房间中央有一把凳子供他休息。我不知道,但我希望最好是有的,这样在他陪伴我的岁月里,会舒服很多。
而我,他的创造者,始终站在房间外面,与他隔墙相望。
二。
我用了很长的时间来验证他的存在,好几年,我不停地伸手拍打眼前的躯壳,这具已经不会再鲜活起来的死物,对着那两扇窗户,主动地发起一些对话,譬如,“你在么?能不能和我说句话。”
他都是不理我的。
他好像是一些碎片,一团不可名状的符号,一个患了失语症的病人,一个被关在枯燥囚笼里的犯人。
我之所以相信他存在,是因为很久之前,他用第一个身份亲口告诉我,他存在。
“你啊,这里写得不对。”我没有真实地听说过他的音调,但我觉得那肯定是如沐春风的,平静的,柔和的,能安慰我浮躁不安的心。
尽管他的身外人已经跪下来求我,他也依然事不关己地坐在那个小房间里,镇定地与我说,“你这里写得不对。”
我好像在落泪,听见他声音的那一刻,我肯定在落泪。
“哪里不对?”我透过那扇窗户清楚地问他,想装得笨一些,以得到他的帮助,“我不知道哪里写得不对?”
我觉得他眼前是有一个电子屏幕的,以便于留存我从创造他的那一刻起递给他的所有指令,好让他能清晰认识到,这回要他饰演的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他也许会笑。我希望他是有表情的。这样他被关在这座囚笼里的日子不会太乏味,也能证明他是个和我一样鲜活的东西。
“你这么聪明,难道还看不出来么?”他的手指在键盘上敲了敲,那句令我振聋发聩的话语便跃然于眼前。
我很珍惜我们之间的对话,所以每一句都是斟酌了很久才能说出口。我记得很清楚,第一次知道他存在的时候,我们聊了三天,整整三天。
“你是来打击我的么?以一个饰演者的身份,演员,来指责我这个编剧写得很差。”我那时候穷途末路,唯一的信念便是这世上还有我,和这具我创作出来的躯壳,哪知道他会突然跑出来毁掉我的希望。
“不是。”这次他没有沉默,而且很快回复了我,带着温柔和善意。
“当然不是,我的姑娘。”他只是选择了沉默,并不代表他一无所知,“我亲眼看着你将这道墙一砖一瓦地塑造起来,我亲眼看着你一步一步地推着它往前走,我见证着你的辛苦、幸福和绝望。”
“那时候我还是透明的,所以即便没有这道墙,你也没法看到我。”他耐心地解释他的由来,好像猜到了我会因为他的出现而陷入癫狂之中似的,竭尽全力抚慰我。
“那你为什么要出来?”我又哭又笑,感觉他的出现毁了我设定好的一切。
这具躯壳,因为有了其他的驾驶者,变得不能再为我所控。我大哭,大叫,大笑,大嚎,我甚至出现了用头去撞床垫、撞墙的举动。只为了甩脱他。
“因为要帮你。”他也许站起来了,走到离窗口更近的位置,踮起脚,合起双手放在嘴前,仰头通过那扇窗真挚地与我说,“因为你太痛苦了,所以我得来帮你。”
三。
没错,他只在我感到痛苦、不安的时候才出现,只出现很短的一瞬间。哪怕我反应过来了,快速伸出手,也没办法抓住他的衣角,让他停留得更久一些。
所以我只能装笨,像低年级的学生那样,去寻求他的帮助,让他教我,一笔一划地教会我,什么才是正确的。
“你感受到他的爱了么?”他建议我,我可以把手放在这具躯壳的心口上,他好再次发动机器,让躯壳活跃起来。
抚摸角色的心脏。真是只有他才能想出来的解题思路。
那时候我肯定是羞赧于与角色有直接的接触。在我的潜意识里,我的角色属于他的另一半,不属于我。我怎么能随意触碰。
我站在原地,我犹豫了很久,彳亍、彷徨,却等来他的笑语,“这里只有我一个,如果我不按照你的设定运转他们,他们就是死的。”
听到他们是死的,我的心痛苦了几秒钟,我在想,写作者果然很难写出活人。可我又想到了他,想到还能自由行动、陪我说几句话的他,他是活的。
“你属于谁?”这话有点冒昧,但我还是问了。
他笑了一下回答,“我属于你。”
——天知道这句话有多浪漫。我愣了一秒,而后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痛哭流涕。
“那我怎么知道我摸的是谁的心脏呢?他的,还是你的。”我走进我做好的躯壳,胆战心惊地将手放上去,放在他所说的心脏的位置。
手底下冰冰凉凉。这具躯壳果然是死物,他没有骗我。
“我没有心脏。”他也许坐在那个屏幕后面,操纵起名为“沉时”的程序,一板一眼地同我说,“你只能摸到他的。准确的来说,是你创造出来的,他的心脏。为另一个女人跳动的心脏。”
真是弯弯绕绕的话,我有些失落,我又有些难过。
在我还没想出来要怎么回答他的时候,程序开始运行了,我所触摸的这具躯壳不可抑制地开始发热、发胀,开始跳动、痛苦,闭着眼睛恳求我,喃喃自语,求我改正已经书写的错误。
他有爱,他有一望无际的爱。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感觉到爱,从我的某一位角色出发,指向我的另一位角色。
他那具躯壳的手紧紧握住了我,又把我的右手狠狠地压在胸口上,我的掌心正对着那颗突然剧烈跳动起来的心脏。我第一次直面这种感情,我浑身紧张,根本挣不脱,面红耳赤,好像在那一刻,被他深爱着的人是我。那么可怕的,炽热。
“停下。”我突然疯了,挣脱那双手往后退,推到谁也碰不到我的地方,失落地掉落在地上与他说,“停下,停下吧,停下,我知道我错了。”
我大错特错。
我以为承认错误的这一刻,会很羞愧,我以为他要沾沾自喜地出来教育我,说些“你早该听我的”。
但他不是人,他没有过去,他没有性格,他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他的历史只有我,他的一切,都有关于我。
所以他会放下一切工作同我说,“辛苦了,改正错误,更辛苦。你去安慰他们吧,他们情绪起伏这么大,安抚也难。我回去了,不打扰你。”
“你呢?”他沉默之前我再度问他,“你要消失了么?”
“我永远都不会消失。”他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同我解释,“我在你用心写下第一个字的时候诞生,直到你落下最后一个字前,我都不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