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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禅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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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部官员是个胖乎乎的老头,见了我之后合不拢嘴,赞誉之辞滚滚而来,恨不能将身上的东西全掏了给我。
初见之人大抵如是。
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尤其夸张。
换上亲王世子衮冕,摇摇摆摆按仪行礼。那礼部老头一双眼稀罕得险些自眼窝里掉出来。
册完封,祭完宗庙。
我换上常服。翼善冠,大红金织蟠龙袍,玉带皂靴,越显得一张脸儿如玉如琢,眉淡睛墨。
礼部老头险些又掉了眼珠子。
随来的宫使带来了皇帝的赏赐和谕旨。
堂兄让我有空去京城看他。
这句亲戚间使用频率最高的客气话自这位亲戚嘴里出来,大家都很意外。
宫使与范忠乃是旧识,交割完公事,两人自去叙旧。
礼部老头自有长史陪同。他再三回头,方恋恋不舍去了。
范忠回来,和父王独处良久。
我心中十分不安。仗他素日宠爱,轻轻走了进去。
父王颓然坐在矮榻上,双目茫然无神,眼角犹有泪痕。范忠伏在他足前,哽咽难语。
恐慌夹着心痛,我控制不住浑身发抖。
父王很快发现我的异状,抱着我温言抚慰:“寿儿别怕。父王只是想念你祖母。一时感伤。”
帝京的祖母宸太妃邵氏,是父王最为牵挂的人。
父王就藩前,数次上书先帝,恳请奉母妃邵氏同往藩国就养。先帝以父王年少,且祖宗无此先例不允。
虽时常遣史往还,到底天各一方,至死不得相见。
况祖母乃祖父遗妃,与新帝隔了两代,难免宫中人情炎凉。
我仰首望着他白玉般的脸:“父王,让寿儿去京城看望祖母,可好?”
父王皱眉。
我年纪太小,他不放心。
“父王,让寿儿去看看京城,可好?”
“父王,江南风物,寿儿久已向往。让寿儿去看看,可好?”
美人离城,万人空巷。
望眼欲穿处,李美人终于被侍卫簇拥着姗姗而来。
一袭白衣如雪,玉树澹澹。
眼波顾盼处,罗莉少妇欧巴桑,齐齐尖叫。
终于,送别到了最-高-潮。
一个勇敢的少女排众而出,含羞奉上篮中鲜花。
花映人面。
众人屏息。
但见美人温柔一笑,伸手撷取一枝,缓缓移至鼻下,轻轻一闻。
少女幸福晕倒。
这幕离别大戏,令我在附近的酒楼上看得心满意足。
“南风扮得不错。替爷重重赏他。”
北风呐呐:“那不是南风…”
人流边缘,南风正自地上爬起,再度跌跌撞撞杀入人群,脸上脂粉挤得七零八落。
“唔…如此更妙。赏!”
我们取小道去了码头。一路杳无人迹。
码头人山人海,正演至大戏尾声。
但见李美人白衣飘飘,径直登船,再不回首。
人群轰然而叹,满脸意犹未尽的遗憾。
李美人面如锅底,目露凶光。一个英文大写单词无声扑面袭来:
WHY?!(为神马为神马为神马啊啊啊啊……)
我咳了一声,耐心解释:“让你演这场戏,本世子也知道很是勉强。但是你要明白,粉丝,呃,崇拜者都是善变的。忠诚这个东西,从来只是浮云啊浮云。我们这一去至少大半年,再铁,呃,再忠心的崇拜者也难免变心。不来点震撼的,让人怎么记住你?到时候失望失落的人,还不是你?千万不要说你不在乎。通常这句话只是用来隐藏心中凄凉。感激什么的,就不要再说了。谁让咱俩关系好呢。呃,话说,这件白色深衣很衬你。日后不妨常穿。东风,怎的还不上茶。爷嘴巴好渴。”
船行江心,李知微尤自窝在舱中生闷气。
附近闻讯来迟的村女,三三两两守在岸边,殷殷远望。
我叹一口气,劝道:“人家大老远自乡下赶来,不过为见你一面。好歹你也出去把手挥上几挥。反正船隔得远,她们也看不见你皱巴巴的衣摺。别再生气了。啧啧,看这小脸拉得。来,给爷笑一个。”
他气极,扑过来在我肩上恶狠狠一口。
“啊呀!你这小人,竟然动口!”
我顾不上其他,赶紧先拉开衣领察看伤情。
雪白的皮肤上,齐整整一圈牙印。
幸好没有破皮。我松了口气。
不然日后遇到亲亲敏敏妹子,叫无忌哥哥怎生解说。
岸边有女子阵阵尖叫。
这家伙,他还真挥手去了。
舟行顺水,十分迅捷。两日后已至屏陵。
屏陵只是小镇,我亦执意上岸一游。
藩王按制不得擅离封地,非奉诏不得进京。我虽然只是世子,亦有诸多限制。此次进京机会难得,很可能一生仅此一次。我早已打定主意,逢城便入,遇郭皆游。
李知微抵死不肯上岸。
难道少了这家伙,就没了兴致不成?我带上北风和两三个侍卫下了船。
此地为楚境,还未靠岸,码头已有人如飞跑去。
不多时县令率县丞匆匆赶来码头,伏在脚下诚惶诚恐。强撑着逛了一阵。乡民胆怯,见县令陪在一侧点头哈腰,唬得个个语不成句,面色如土。只得悻悻回船。
兴致勃勃上岸一趟,结果只看到若干头和屁股。
实在扫兴。
偏偏还不能离开。
李知微这厮不在船上。
许是在小镇逛街。久久不归。
我等得很辛苦。
因为码头上的县令不肯离开。几次遣人欲打发他,他愈躬着腰连称不敢。
我觉得很惭愧。
恨不能丢下李知微一走了之。
见他回来,很想发作。不知为何,只瞪了他一眼。
原来他待我们走后,先是到码头探了一探。想是古时交通不便,资讯不发达,他的明星光环尚未幅射至此处,无人围观。
他在石城一年多没有敢上过几回街,这下子放开心怀,逛了个够本。见日头过午,方捏着包荸荠,施施然踱了回来。
这种经历,郁闷一次已经足够。我坐在船头观景,再不轻易上岸。
四月初八,浴佛节。船靠庆安。
庆安十方永昌禅寺据传乃一老僧募化所建,四百余年来屡有增修。香火极盛。是日香客咸集,人山人海。
适奉其会,如何能够错过这等热闹。
十七名护卫,留大半守船,只五人随行。我换上玉色襕衫,宽袖皂缘,上覆一顶四方巾,扮作寻常士子。李知微靛蓝长袍,北风亦作小厮模样。随行侍卫却按职着三、四品锦衣,前呼后拥,一幅我来头很大,非常非常大,只是我很低调的架势。
大凡人群集聚之地,亦鸡鸣狗盗出没之所。似我这等粉嫩嫩的男童,倘若不小心落入那不开眼的笨贼之手,以我的身份,岂不是只能逼得那人杀人灭口再毁尸灭迹?
此种蠢事,人我不利,能免则免。
早早进了山门。
人流如织,摩肩接踵。见我们这干人如此低调,皆纷纷避让。
一路行去,十分畅通。
十方永昌禅寺四进一塔。一进天王殿,二进大雄宝殿,三进毗卢殿。
我只在门口张了几张,饱了饱眼福。一则人多,二则父王崇信道教,我又是父王求来的儿子,万一不小心拜错老大,事情就大条了。
四进藏经楼,楼高三层。据说楼上藏万卷佛经。
楼下为法堂,正自举行仪式。殿中设灌佛盘,盘内七品莲台,上置释迦太子金像。寺僧着大衣,虔诚祷颂。
颂毕,一白眉僧以香药糖水灌注金像。
内外诸信众,皆五体投地,独显我鹤立鸡群。我有点尴尬,赶忙站远一些。
观毕法事,我转身离开,准备四下逛逛。
一中年僧匆匆赶至,对面揖首。
来了!我精神一振。
本世子既然敢来这种地方,自不会毫无准备。
“吾师心坚,或与小施主有缘。愿赐一见。”
心坚禅师乃十方永昌禅寺镇寺之宝,几如活佛,寻常人多不得见。众侍卫闻此多有得色。
李知微目中,似有异光一闪。
中年僧前行引路,径往殿后静室。
每过佛像,我亦施一礼。这些都是大佬,哪个都得罪不得。
室内一僧,毗卢冠,田相衣,眉须皆白,正是方才殿内灌佛僧。
我很期待。
果然。
“老衲观施主,似非此间人。可记得来处?欲入世何为?”禅师双目湛湛,直映人心,散发出得道高僧的强大气场。
不能诳语。难道直言我就是专门穿来打酱油的?
我只答:“存在即合理,吾思故吾在。”
凭他如何再问,含笑不语,非常神秘。
僧大赞叹。
李知微明显震倒。在一侧呆呆出神。
出得殿来,我心情异常愉快。
任你智高近妖,能奈本世子何?
寺外,人群并未散去,纷纷驻足仰首,似有所待。
寺僧抬出方才灌佛糖水,开始售卖。
顿见人流汹汹,一涌而来。我停住脚步。
人潮卷来,交会之际,异变陡生。
寒光一闪,刃已近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