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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初遇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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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两年前自杀了。在十一月清晨五点的清冷空气里,从四楼宿舍阳台一跃而下。两只白生生的脚,什么也没穿,犹如两支广玉兰盛开在如铅的夜空,漂浮着蛛丝一般粘滞的沉默和哀戚。
宿舍里,床上的绿格子被子掀起一角,刚起床的样子。靠里侧枕头旁放着一本《荆棘鸟》,夹着一张细长的纸质书签,白色的底,一只红色高跟鞋,超凡出尘,欲言又止。正看到梅吉怀了拉尔夫神父的孩子,准备离开丈夫回德罗海达,和女友告别那一段。打开阳台上她的书桌抽屉,齐齐整整地叠放着大学英语和专业课程书籍,一本咖啡色皮封面日记本,但是一个月之前的笔记,用非常工整的笔迹这样写着:
(1)张爱玲《“五四”遗事》写得很有讽刺味儿,也很健康。
(2)要了解一个城市,较简便的方法就是探索那里的人们如何工作,如何恋爱,如何死亡。
她还写着:我早早地在图书馆二楼靠窗的位置占到了一个座位。这是我最喜欢的位置。阳光如快乐的浮尘一般撒落进来,照着我的红裙子,红鞋子,照着书上生动的文字。
一整个早上,看了一点张爱玲,还看了沈从文的《湘行散记》,很喜欢他字里行间的质朴温存。什么时候,把他一套书都买了,等下雪了,坐在被窝里静静地读,该会是很舒心的事吧?!
书桌西面墙壁有一排小小的壁橱,其中一个是她的,齐整地码着六册《疯狂英语》,一个银色步步高复读机,一个红色塑料首饰盒和一册没有贴满的影集。首饰盒里零零碎碎地堆着黑色发夹,胸针,辫子线,几串仿银手链和一串用红色纱袋套着的珍珠项链。那还是她考上大学的那个夏天,我在麦当劳打了两个月小工,买给她的礼物。打开影集,齐刷刷地贴着她在各处的留影。大都是单人照,也有合影照,集体照。每一张,她都笑意盈盈,笑容如同阳光穿透云层一样晃着我的眼睛。
只是,没有交代。没有解释。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能接受她的死,不能接受她是自杀。
她对我来说更像一个偶像。她一直比我聪敏、漂亮、诚恳。一夜之间,偶像倒了,土崩瓦解了,变成碎片了,变成尘土了,一阵风,什么也不剩了。
第二年,我考上了她的大学。虽然,妈妈为此哭得死去活来。可是,我铁了心。我觉得事情不是这么简单。自杀,只是校方推卸责任,警方无能为力的说辞。不可能是真相。
整个暑假,我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研究姐姐留下的三本日记和一册影集。从第二本日记开始,多处提到一个名字,阿沐。
葬礼上,曾有一个高个子男生捧着一大束白色百合,默默地在角落里站了三个小时。
他转身走出去的背影,如此寂寞而萧条,让我想起姐姐死之前的事。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她是真的死了,而不是睡着了。
一时间,我悲从中来。眼泪如同雷阵雨毫无预兆地滴落下来。
我朝他冲过去,死命地拽住他的手臂,猛力地摇晃着,嘴里大喊大叫。我不知道当时自己都说了什么,只听见自己狂乱的哭声,然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后脑勺上灼热的痛。眼皮跟夜幕一样沉重,抬不起来。我躺在医院的白色单人床上,房间里阴沉昏暗,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大小便混在一起的粘稠气味。灰色窗帘拉开一点点,外面也是阴沉沉的。妈妈坐在窗前的一把椅子上,低着头,肩膀一抖一抖地低声啜泣。听到我的动静,快速地擦干眼睛抬起头来,可是眼泪如同落在挡风玻璃上的雨水,刚刮去又回来了。
妈妈跟我说,我只是摔倒了,后脑正好撞在台阶的尖角上,但并没有什么大碍。我默不作声,也没有眼泪。内心一片空茫,似乎变成了一整个撒哈拉沙漠,干巴巴的。后来的日子我都没有哭过,只是头痛时而发作。爸爸几次带我去医院做CT,医生都说没有阴影,没有可能引起这种痛症的明显外伤,主要是精神原因。再后来,我不再提起我的头痛。我们也不再提起姐姐。她的笑脸挂在堂屋的墙上,宁静而遥远。我偶尔会在半夜突然被头痛惊醒,然后一整夜我就呆呆地看着她的相片,寻找她笑容里隐藏的秘密。但一无所获。
我开始疯狂地努力读书,以前,没有一个老师认为我可以考上重点,他们曾对我爸爸说,如果我能好好努力,也许可以考个二本。但我最终考上了重点,考上了她的大学。阴差阳错,因为一分之差,我没能进中文系,而是被分配到教育学院教育学专业。至于这个专业到底学些什么,将来要干什么,我全然没有一点概念,也无所谓。无论如何,我和她在一个学校了。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开始的。她没有提到他们的相遇。他就像她照片上的风景一般,似乎一直就在那里。
他第一次出现在她日记里,她是这样说的:
“今晚我一个人,有点莫名其妙的低落,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内心形成空朦朦的一片,窒闷。不想出去了,就呆在寝室里吧。有点讨厌自习教室里白晃晃的灯光,要被吸进去一般,想想都筋疲力尽。
八点过十分,电话响了,我正窝在床上看《尘埃落定》,探出半个身子接起电话。是阿沐。他说今天不想去看书,去图书馆四楼电脑室又看一遍《卡萨布兰卡》,有点意犹未尽,所以打个电话来,并不指望能找到我。
‘想说点什么吧?’我说。
‘英格丽•葆曼真美。’
‘我没什么印象。不过记得几个场景,还有那首歌,as time goes by,对吧?’
‘其实不想说这个的,’他说,‘一时间又忘记要说什么了。’
‘哦。’
‘嗯,那你忙吧,我去跑步。’
挂掉电话后,接着看书,却总要去想《卡萨布兰卡》。索性起床泡了一杯蜂蜜红茶,靠在阳台上,边喝边看三月温暖的夜。春天的气息那么浓,隔着玻璃都能闻到。
而最后一次,他和她说起早晨的雾,前一天的模拟法庭,还有,早餐吃的是咸豆浆和鸡蛋饼。
没有接吻,没有牵手,没有拥抱,只有两个人一起在图书馆的电脑室用两副耳机看同一部电影,在图书馆前的草坪上看细细的月,在香樟树下行走,云淡风清,但却余音袅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