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回 ...
-
苏子兮的导师陶秉敬主要从事古文字学和训诂学研究，今年五十有九。自从业以来出版学术著作十余部，发表文章一百余篇。这样的战绩在传统语言文字学研究领域里那是相当傲人的。从他手里毕业的博士生，拿出去也是个个成绩突出，被业内许多同行戏称为“陶家军”。老爷子每每说起这些，都自豪得很。
做科研工作冗繁清苦，如果没有点子狠劲儿，是绝对做不出成绩来的。陶老爷子是这么对自己的，也是这么对他的学生的。从他手里抹拉过去的学生，被训斥是家常便饭。据苏子兮的师姐杨文芳统计，在她们俩之前，不管是师兄还是师姐，每个人都被他骂哭过，有的甚至直接被老师吼过“你给我滚蛋，老子没你这样的学生”。
这是苏子兮入门接受的第一堂课。
她当时被吓得不轻。别人都是科班出身，还被整得这么惨。她一个原先研究方向是现代汉语语法的，以后可怎么活？
“别怕哈。”杨师姐当时豪气冲天地拍了拍苏子兮的肩，幸灾乐祸道，“陶老师这两年估计是流年不利。我原先是研究现代汉语词汇的。咱俩是一个路数。还有啊，我看你也是个心大的。心不大谁能连导师都不联系就直接往上硬考啊。别压力太大啊，只要脸皮厚，嘛事儿没有。你看我，在老爷子手底下混了一年了，不是还没哭过呢吗。”
陶秉敬半生得意，直到遇到杨文芳和苏子兮这两个不长进的东西。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两年他看中的学生邪门儿得很，一个个败在了英语上。Z大非英语专业考博英语线大概在55分左右，他自己琢磨来琢磨去都觉得这分不算高。西方语言学研究走在世界前列，一个搞语言学的，英语太差怎么了解外部信息？那样的话发展空间就太小了。再说，他自己四十岁开始认真学英语还学出点儿成绩来了，一个至少从中学开始就学习英语却连博士英语55分分数线都达不到的年轻人，他其实也不大瞧得上。可是，光英语好也不够啊！
杨同学，入学英语65，专业课成绩平均71，面试成绩80。仅凭英语这一项就轻轻松松将同期考试的两个专业课成绩平均80分以上的人给淘汰掉了。
苏同学，入学英语86，专业课平均成绩75，面试成绩86。邪门儿，也是仅凭英语这一项将竞争者给毙掉的。
俩搞现代汉语的，把科班搞汉语史研究的人给KO了，他心里那叫一个别扭啊。这两年，每年看到他相中的学生的英语成绩，他都会忍不住想，她们俩的英语水平要是能稍微拨给那帮英语太差的人一些些，哪怕一些些，该多好。可是，没办法，规则就是规则。他只能用这俩姑娘至少悟性和自我学习能力应该是不错的这样的话来安慰自己。
如陶老爷子所想，杨同学和苏同学的确都是极聪明的学生。除了这个优点，两人还有个共同的不知道是不是优点的特点，不怕骂。
杨同学跟他的时间到现在已经快两年了，他训斥她的次数没有十回也有八回了，可是人家除了脸红，哪回都没哭过。心理素质比他此前的学生不知道强了多少。让他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回他嫌杨同学读书报告做得不够好，大发脾气，拍桌子瞪眼睛，当着其他学生的面（当时在场的既有有博士生也有研究生）训斥了她十多分钟，人家硬生生挺住了。不仅挺住了，他这边刚一骂完，人家那边就走上前怯生生递给了他一杯水，嘟囔道：“老师，解解渴。”“……”
苏同学也是这个路数。到现在为止，他大概骂过她三回了吧。一回是因为发现她有些专业术语不知道。其实他清楚自己有些着急了。那时她刚入学，又不是科班出身，不知道几个生僻术语也在情理之中，但他心里就是堵得慌。那回待他骂完之后后，苏同学红着脸弯腰鞠躬，跟他说：“老师对不起，下个月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出现了。”好吧，她后来的确做到了。还有一回也是因为嫌她读书报告做得不够深入，也是当着其他人的面吼的。那回苏同学一直静静地听着，等他吼完后，她弯腰鞠躬，淡定地说了句：“老师辛苦了。那个，您放心，下次不会这样了。”好吧，她之后的读书报告一直做得很让他满意。最后一回好像是今年八月底吧。有一回出了办公室，意外看到前面不远处走着杨、苏二位同学，当时两人正在叽叽喳喳在聊自己当月读了多少书。刚听到苏同学说出“20”这个数字时，他这颗已然沧桑的心还是很欣慰的，可谁知接下来他就听她数道：“历史方面的书8本，心理学方面的书3本，小说，4本。”“……”
那回他憋着气将她们俩人带回办公室，一个一个让她们仔细报告最近三个月的读书情况。听完后，他气得差点儿没昏过去。这两个不长进的东西！专业书的阅读量竟然不及她们每月平均阅读量的三分之一！！！
“你们为什么读博？！！！”他当时气得大吼。
杨同学：“我想进大学教书。”
苏同学：“我想多了解一些古文字方面的知识。”
“科研呢？？？”
杨同学：“我觉得我没做科研的天赋，我只想当个好老师。”
苏同学：“老师，我也是。”
“所以你们是不是一开始就只是打算以最低毕业标准拿学位？”
杨同学推推苏同学，让她先说。
苏同学：“对不起老师，我一直觉得达到最低毕业标准对我来说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杨同学拼命点头：“我更是如此我更是如此。”
他陶秉敬活了五十多年了，见过比刀比枪的，但就是没见过比不争气的。呵，他的这两个学生真让他开眼。
聪明，努力，但从来没打算尽全力。这就是他这两个不长进的学生！哼，不容易？她们要是能把看乱七八糟的书的时间都放在看专业书上，就凭她们那脑子，发核心期刊是事儿吗？写出一篇优质毕业论文，是事儿吗？？？
你们不为难自己，不给自己学习压力，好，老师我给你们加压。
苏子兮早上十点提心吊胆来到老师办公室门口时，杨师姐刚从里面出来。
一看到苏子兮，杨文芳立刻苦着脸往上举了举她刚拿到的三本大部头著作，一脸生无可恋地低声嘟囔道：“子兮啊，这是你师姐的本周阅读任务。天哪，姐姐我还要写毕业论文好吗？这是要逼死我的节奏吗？”
苏子兮同情地看了她一眼，轻声说：“师姐加油。”然后又极富说服力地安慰她道，“放心，你不是一个人在抓狂。”
“每次想到你，我心里都能略略好受一些。我先走了。你也加油吧。”杨文芳说完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了。
陶老师肤色黑，人又严肃，还特别喜欢板着脸，所以每次跟他见面，苏子兮心里都很忐忑。
“课题结束了，接下来就是你开题的事了。”陶老师开宗明义。
“嗯。”苏子兮乖巧地点头应和。
陶老师往沙发后背上一靠，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问：“打算写什么呀？”
苏子兮身体前倾，火速递上三份打印出来的文档：“老师，这是我的三个想法，您看看怎么样？”
陶秉敬伸手接过，从桌上拿起老花镜带上，一份一份翻看了起来。
三分钟后，他拿起第一份，冷声问：“这方面研究前人已经做得比较彻底了，你觉得研究空间有多大？”
苏子兮顶着压力发表自己的看法：“我看了相关研究，也做了综述，感觉还——”
接着陶秉敬又举起第二份文档：“题目太大。最后只会流于泛泛之谈。”
“……哦。”
最后，陶秉敬将第三份文档扔回给苏子兮：“哎我说苏子兮，你是真不给自己找麻烦啊。博士论文最低要求是十万字，你就真打算只朝着十万字篇幅的研究内容奔？你能不能有点志气？”
“可是……”苏子兮傻眼了，“老师，还有一个月就要开题了。”
陶秉敬没搭理她这岔，从桌子右手边拿起一张纸推给她：“题目我给你想好了。你就做这个吧。”
苏子兮恭敬地拿起来，一看关键词（《说文解字》，义界训释，词义演变规律），顿时欲哭无泪，《说文解字》收字9353个啊，她这是要对每个字的训释语言都进行分析吗？
“这个题目不好做。你给我用点儿心。”
“……好的老师。”苏子兮沉重地点了点头。
“打起点儿精神来，年纪轻轻的，一点儿拼劲儿都没有。”陶秉敬熟门熟路地开始了训徒之旅，“我前两天跟H大的几个老师吃饭。那边今年新来了个海归，好像跟你差不多大，人家可是半路出家搞语言学，但成绩非常突出。听完后我心里那叫一个堵呦，吃饭都吃不下去了。你说说你说说，你们都是同龄人，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苏子兮小声辩解道：“老师啊，人和人是不能这么比的。智商不同啊。”
“哼。”陶秉敬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气道，“你跟杨文芳，你们两个，我看智商比我都高。你们要是努力到了跟我拼天赋的程度，那还有我什么事儿啊？哼，我知道你们俩怎么想的。你们不就是觉得自己不是科班出身，所以差点儿也没关系嘛。你今天回去给我好好想想，人家H大那个理科出身，转到语言学的小伙子怎么就能做那么好呢？跟人家一比，你们难道不觉得羞愧吗？”
苏子兮沉重地点头：“羞愧，羞愧。”
“张老师已经在跟那个小伙子联系了，打算请他来做三次讲座，谈谈语料库语言分析、文本分类和信息提取，以及认知语言学的最新发展几个问题。你关注一下讲座信息，到时候给我老老实实去听！这话我已经跟杨文芳说过了，你俩给我互相监督着点儿！”
苏子兮赶紧点头：“好的老师。”
陶秉敬说完又扔给苏子兮一叠打印好的材料：“这篇英语文章刚发表出来，对你的毕业论文写作有帮助。不多，二十页，你拿回去翻译一下。三天后给我。如果翻得还可以，你再拿去投稿。”
“好的老师。”
“还有，我希望12月8号前看到你的开题报告初稿。”
“好的老师。”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六回
，还差 